一生一世 2

這樣想著,我便情不自禁地向柱子前麵探了一眼,隻這一眼便再不能移開目光,永逸已是清逸俊朗,目光炯炯的男子,他像姐姐更多一些,那如白玉雕成的五官竟攜了一抹妖異之美,他身著明黃色的緙金九龍躍海長緞袍,袍襟穿碧線引海波紋而成,在光下熠熠生輝,他麵前之人正俯身跪在先祖立下的功德牌前,著一身耀金織瑰紅的長袍,梳了穩重大氣的朝雲髻,一頭發髻隻以和田玉墜飾其間,隱隱籠著一層威嚴霸氣,

太後叩拜禮畢,微微抬首,,那高華雍容的麵孔上卻沒有一絲笑意,

姐姐她日益操勞政事,終是見老了,

我聽聞皇帝至今未立後,宮嬪亦是少得可憐,恐怕這次出宮,太後亦是想要物色容貌端莊,賢良淑德的女子充斥後宮吧,隻是我本以為,有永逸伴在身邊,姐姐她總該比從前過得幸福,然而如今看來,她角色的麵容上不過是徒增了幾分險峻,

見太後禮畢,候在一旁的蘇鄂忙上前將她扶起,這個跟在姐姐身邊盡三十年的女子已是麵色蒼桑,華發漸生,我正兀自歎息時,忽聽皇帝道:“母後不是甚少禮佛麽,怎麽這次倒如此隆重,”

“這裏是先祖皇帝待過的地方,”太後眼中隱隱透著一絲寒意,她微微揚頭,赤金嵌米珠的護甲輕輕撫過眉心,“然而哀家到底是要來看一看,看看這片水土育出了什麽樣的人,”

永逸似懂非懂,卻也並不再問,我聽姐姐話裏有話,便更加印證了心中所想,然而這樣突兀地提及秦氏,讓我不由覺得這反複已是太久遠的事了,我進宮時先太後已然病入膏肓,我也隻能從秦素月身上窺見秦氏影跡,我本以為姐姐像極了先太後,然而這樣一想,於心計謀略上,姐姐她是更勝一籌的,

想見之人已見,我便欲悄無聲息地離開,豈料這一冷不防地後退卻踩到了扶碧,扶碧吃痛,不由地低呼出聲,便在那一刹那,隻聽冷刀長劍出鞘之聲,殿內侍衛旋即大喝“誰在那裏,”

姐姐身邊之人皆是武藝高強,我知行跡暴露無法避藏,隻得硬著頭皮從廊柱後走出,跪在地上,永逸頓時一驚,幾乎要脫口而出,太後麵上亦有轉瞬即逝的訝然,卻很快恢複了神色,蘇鄂見此,便四下吩咐道:“你們先退下去吧,”

待四周再無旁人,永逸才驚喜道:“母妃,朕竟在這裏見到你,”

而我卻是一按裙擺,鄭重磕了一頭,恭敬道:“民女見過皇上,太後,”

永逸猶豫著想要上前扶我,他蹙眉的樣子一如從前,隻是見太後巍然不動,他重不敢貿然行動,姐姐清冷冷的目光打在我身上,卻並沒有惡意,她也許隻是習慣了不苟言笑,叫人看不出她的喜怒哀樂,

良久,她揚一揚下顎,卻是蘇鄂親手扶我起來,

“哀家許久不見你了,”

當真是許久了,自她位至貴妃後,我們便總是聚少離多,皇城一別,我以為會是永生,

“姐姐依舊安好,逸兒也是,”我幾欲喜極而泣,卻不願太過失態,“姐姐果然是該做太後的,再沒有哪個女子擔得起這份重任了,”

太後淡然垂眸,不置可否,她手上碧綠如潭的翡翠戒指反著幽幽光澤,映得她眼底一片安然,“是你將逸兒教導的好,不然……”她忽然看我,“妹妹,你可如願了,”

她說的隱晦,大抵是在皇帝麵前有所顧慮,我卻是淒哀一笑,眼底不覺多了幾分清愁:“我的命格不如姐姐,想來是不能遂願了,”

饒是姐姐經過大風大浪,聞言亦不禁一聲長歎:“故而你才要留在寺中,”

“姐姐會錯意了,”我粲然一笑,與她溫然相望,“若一直無果,我也許會有此意,但這一次不過是陰差陽錯借宿寺院,”

一直在旁默然傾聽的永逸忽然開口:“母妃當年離宮也為此事麽,何不告知朕,”

“這種事隻能憑她自己,即便你是皇帝也無從下手,”太後淡然看我一眼,波瀾不驚的眼底有了幾許和緩之意,“今日一別便不知何時能夠再見,哀家這副身骨能否挨到那一日亦不可知,”她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衰老之態,但這番話自她本人口中說出,卻全無興歎之意,

“姐姐定會益壽延年,青春永駐的,”

“如今連逸兒都不說這話了,難得你還願哄哀家高興,”她緩緩浮出一絲笑意,眉眼間的犀利便仿佛瞬間隱去,“但至少妹妹嗬,你要好好的,”

她言畢,便有起身之意,大門洞開,我再度施施然地跪了下去,望著永逸依依不舍的目光,我心底亦是一片苦澀,若還在從前,若先帝還在,我與姐姐即使再生疏淡漠,總也不至於一語永別,那時有承影守在身邊,我便覺得沒有闖不過來的難關,還有永曦,他一走數年,我卻仍會在午夜夢中見到他幼小的身影,,那些都是我永生無法忘記的曾經,

我倏然伏地,失聲痛哭,

離開寺院那日,正是三月初三上巳節,

街上桃花爛漫,初春的微風尚有些蘊涼,卷著甜美馥鬱的花香連綿送來,這裏不愧是江南水鄉,隻是一場春雨拂過,便如被洗淨了一般,透著淡淡水墨氣息,我仰頭深吸一口氣,隻覺沉睡了一整個冬天的靈魂也得以複蘇了一般,與扶碧一路走走停停,四處觀望異鄉風采,不知不覺已是夕陽西下,

這個時刻因有晚市,街上反而更見繁榮,且上巳之時人們皆是結伴出遊,如此一來更是人潮如流,霓虹的華燈下,有年輕男女麵帶離奇古怪的假麵穿梭於街道之間,我因一時疏忽,回過神來時已被人群衝散,隻好逆向而行尋找扶碧蹤影,

三月的傍晚,正值月色澄明花開瀲灩,夜風溫柔地拂過我散開的長發,將人們歡笑聲送至耳畔,我一心尋覓著扶碧,腳下幾欲生風,隻覺身著春裳的人們都成了五彩繽紛的光束,從我身旁匆匆流過,映著月下花影幽深,

我倏地停眼於一女子身上,

她頭罩麵具,卻穿著與扶碧相仿的衣服,起初我還道是扶碧貪玩,待走近時才發覺那女子裝束並非尋常人家,自也不是扶碧,她身著月牙色垂花映錦的長衫,襯得纖纖腰肢盈手可握,我剛要邁步離開,去倏然發覺無意中高高揚起的手腕上帶了一串極為眼熟的念珠,,正是我之前丟失的那一串,

情急之下我不及細想便已伸手握住了她,那女子登時一怔,回過頭來看我,我還未來得及開口,已有人伸手推開了我,旋即一個高大的身影便攔在我麵前,將那女子護在身後,那人雖也籠著獠牙麵具,但不難看出是個身形魁梧的男子,想必是身有功夫,單是站在這裏邊無端給人一種壓迫之感,

那女子在他身後一把摘了麵具,一臉不解地望著我:“敢問曉月可有何處得罪姑娘,”

她自稱曉月,蛾眉豔曉月,一笑傾城歡,果然人如其名,亦生得清秀可人,我見她不過十五六的年紀,尚還不諳世事,便覺得方才舉動實在唐突,遂滿懷歉意道:“我無意驚擾姑娘,隻是姑娘手上所戴念珠與我日前在楚州丟失的一模一樣,”我見她抬起手腕,目不轉睛地凝視那串紫珠,便更加確認它就是那僧人托付於我之物,“我在進到楚州之時曾被一夥歹人竊去了包袱,隻因這念珠乃受人所托,萬分貴重,故而……”

“果然如此,”那少女長舒一口氣,露出釋然的神態,“這本是爹爹從商販手上買下,為護我進京而贈與我的,買時店家也提過它來自楚州,”她雖有些依依不舍,卻還是大方地解了下來,正欲遞於我之時,一直佇立一旁沉默不語的男子忽然開口:“這件事還是事前告知老爺一聲吧,”

我聞得那低沉厚重的嗓音時,竟有一瞬間失神,然而就在我錯以為是幻覺之時,名為曉月的少女已嫣然笑道:“這種小事便不必一一請示了,若爹爹問起,承影你便裝作不知就好,”

承影,

那一刹那,幾乎有滾滾轟雷擊中天靈蓋,我隻覺得呼吸錯亂,大腦裏一片空白,那少女似還在敘敘說著什麽,我卻已什麽都聽不進去了,

那是怎樣一種感覺,即像是長久被禁錮在黑暗中的人忽然循到了一束光,十一年來的苦痛遽然幻作巨大的絢麗煙花,在腦海中長久地盛開著,

鬼使神差,我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了他的麵具,

清冷月光下的是一張微染歲月痕跡的剛毅臉龐,他的五官似比從前更加分明,卻少了幾分彼時的冷峻,承影寬厚的雙肩擋住了頭頂一片清亮月光,他見我怔怔地直視於他,不由地蹙了蹙眉,對這一旁少女輕柔道:“我們走吧,”

便是這句話,使本欣喜若狂的我頓然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之中,

十一年,姐姐已由貴妃位至太後,十一年,永逸已從嗷嗷待哺的嬰童成長為一朝君王,這一段歲月太過冗長,長到我根本無從得知承影現在是何模樣,那少女回他溫然一笑,小跑兩步牽起了他的手掌,那般自然,那般親密無間,今日本是上巳節,是戀慕的男女結伴出遊的好時節,

我緊咬下唇,想要擺脫胡思亂想,,卻偏偏,他們的背影看起來這般相配,

淡粉的桃花瓣如飛雪般落於男子身上,那少女目光一亮,已是伸手接在了掌心之上,她驚喜地展示給承影看,二人便這樣說說笑笑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來看我一樣,我於他,不過是一介路人,

我害怕,彷徨,腦海中浮現出地盡是那少女瑞麗清純的笑靨,仿佛隻有她那樣的纖纖少女,才更適合站在英氣冷峻的承影身邊,以一顆赤誠之心溫暖他,而非我這樣的殘枝敗柳,

承影他看起來比從前開朗柔和許多,這一切也是拜她所賜麽,

巨大的恐慌與委屈襲上心頭,我在漫天飛花的街上緩緩屈下身子,那般寂然孤冷的我,卻無人理會,

其實這樣的場景我並非沒有想到過,我甚至預料到承影娶有妻室,育有二女的結果,然而即便如此,我仍願孤注一擲去尋他,若能就此見他一麵後,我也可安下心來,站在遠方默默守望他的幸福,

我曾一度以為,經過後宮種種磨難後,我能做到,

然而時至今日,但這一切真正發生在眼前之時,我才知道這種感覺原是多麽痛苦不堪,我會不由自主地想,那個人為何不是我,若我那時在他身邊,一樣可以融化他本冰冷剛毅的心,

為何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