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喬木仍然是那副黑色打扮,也不知道是職業習慣還是性格色彩問題,反正以這身打扮而言,隻要他站在外頭不動不出聲,譚縱就沒把握能看出他來。

所以,雖然曹喬木是用一句話作的開場白,可譚縱卻不敢認為這位頗有點神出鬼沒的大順錦衣衛是剛剛才到——指不定他就跟在蔣五後麵溜進來的,隻不過天色太暗,他又穿了一身黑,沒人發現而已。

壓下心裏頭的心思,譚縱徑直站起身來,臉上絲毫沒有半點被人知道自己心底裏陰暗而產生的愧色,臉上仍然是那般不經意的淺笑:“曹大人,可讓我一陣好等,我還以為咱們南京府的王知府本事大到能把你這位監察大人困住呢。”

譚縱這話說的已經不能算是突兀了,甚至是帶了幾分諷刺和嘲笑,可曹喬木聽了卻似是完全沒感覺一般,蔣五的臉上甚至起了幾分善意的驚訝——雖然掩飾的極快,可譚縱還是將之看在了眼裏。

“我說蔣五怎麽敢帶著胡老三在南京府裏頭閑逛,這兩個家夥果然把我賣給王仁了。”譚縱心裏暗罵一聲,可麵上卻不敢表露出絲毫的恨意,隻能用著有些玩味的語氣繼續調侃曹喬木道:“隻是不知曹大人這般行為,可曾為譚某準備好退路?亦或者曹大人是想接夢花一家去百裏家暫住不成?”

“譚亞元說笑了。”曹喬木不客氣的在譚縱右手坐了,也不管茶幾上的茶都涼了,隻是端起茶杯嘬了一口後,這才笑著對譚縱道:“隻是不知亞元公為何不肯入我監察,莫非是嫌我監察官小人卑麽?”

“老家夥竟然還不肯死心!”譚縱心裏頭又忍不住罵一聲,麵上卻是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麵容,放下茶壺的左手開始有規律的在茶幾上敲擊起來,發出一陣有規律的聲音。想了許久,譚縱暗暗下了決心,這個口子絕對不能留,說不得今天即使拚了得罪人也要把對方的由頭封死。

有了這等決意,譚縱便張口回複道:“我意實不在監察,曹大人又何必再問。”

“哦?”曹喬木見譚縱仍然拒絕,可他卻仍然不想放棄,立即緊接著問道:“我若是許了亞元公正六品遊擊位置呢?莫非亞元公也不意動?”

正六品遊擊,是監察部特有的一個職位。看著官位不高,可權限卻大,頗有點代天巡狩的意思,在地方上除非是王仁這樣的一方大元,否則到哪都是見官大一級。最恐怖的,還是這遊擊管轄的範圍極廣,從地方政務到水利商稅,幾乎就沒有不能管的部門。

當然,與監察的本職一樣,這職位也隻有監察之權,沒有判決之權。可有這麽一位能夠上達天聽的大神在邊上矗著,換誰也別想好過。因此,這遊擊若是想撈錢,那是一等一的肥差,正好切合了譚縱既想要權又想要錢的心思。

最關鍵的是,正六品的官職已經遠遠超過了科舉所能帶來的權益——即便是新科狀元得了官家的嘉獎,也隻能得個副六品的翰林院編修職位,過得幾年運氣好了才能得了提拔。

因此,若是譚縱真取了這遊擊位置,基本就等於比旁人省了好幾年。要換在後世,這麽幾年省下來,那幾乎就等於多了無數的機會,譚縱要說不動心那就真太假了。

然而,譚縱早已然把入監察的利弊想清楚了,這會兒即便麵對如此**,可心裏頭的戒備一直提著,根本不敢把這**一口吞下,說不得隻能露出一副苦瓜臉道:“曹大人這話說的,當真讓譚某為難啊。隻是夢花科舉入仕,想走的是步步為營的王道,而若是真入了監察,隻怕這王道就走不成了。”

那邊曹喬木聽了,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連說幾個好字。

譚縱見他這般豪放姿態,心裏頭就忍不住打著突,尋思著自己剛才那句話會不會把這人得罪的太狠了。可是譚縱再細看曹喬木的表情又覺得不太像,一時間就有些遲疑,不知道自己今晚上的決定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不過,趁著這麽幾句話,能把自己的目的說出來譚縱還是覺得不錯——外放為官。

等曹喬木笑聲停下,譚縱已經穩住了心思,又恢複了起先的鎮靜,隻是一雙眼睛卻是若有若無的在曹喬木與蔣五身上掃視著。

與蔣五曹喬木接觸久了,譚縱心裏頭早已然有了些奇怪的想法:按理說,蔣五身為安王,能被官家指派著來江南查這河堤案,必然是其中主腦。可看他與曹喬木的關係,似是顛倒了過來,倒更像是以曹喬木為主,他安王倒更像是個打醬油的。

若說是奴大欺主,譚縱又覺得不像。

大順朝立國四百餘年,皇權還真的從未旁落過,一直被皇家穩穩的攥在手心裏,甚至連造反的都少見,也就百餘年前有位外放北地的王爺昏了頭,竟然勾結外敵入侵大順,誰想事情泄露,反被大順朝打了個伏擊,把入侵的十萬外敵給包了餃子,那王爺自然也是直接處死——連貶為庶民的過程都省了。

這正是因為這個,如今的王爺們才會齊聚京城,平日裏根本沒機會外出一步。

然而,蔣五與曹喬木的關係到底如何?難道是蔣五自知本事不濟,主動把主導位置讓給了曹喬木?特別是這會兒,先來的蔣五的幾句話倒成了曹喬木的注腳,難不成裏頭真有什麽奧秘不成?

“若是真的如此,隻怕先前訂下的勾引安王上鉤去扯那張大網的打算隻怕就要泡湯了。”想到這些,譚縱頗有些傷神的想到:“光光一個王仁的腦袋,隻怕還不夠給自己賺一個外放的機會啊。”

這邊譚縱在傷神卻未曾注意到,那邊的曹喬木這會兒正給蔣五遞過去一個眼神,而蔣五則立即陷入了懊惱之中。過的許久,蔣五皺著眉頭微微搖了搖頭,卻讓曹喬木歎了口氣。

客廳裏頭便這般陷入了沉默,而主臥裏也是難得的沒了半點聲響。

又過的一會,院子裏頭傳來一聲聲響,卻是不知道是誰從牆外頭扔進來一個包袱。那邊蔣五見了卻是麵上一喜,連忙喚胡老三去取了來。到客廳打開包袱一開,正是譚縱先前說的帳薄,隻是在樹洞裏放了幾日,又淋了雨,有些書頁顯得有些潮濕。

有這本帳薄作緩衝,幾個人都收了心思,曹喬木從蔣五手上接過來後,則拿過帳薄小心翻看起來。

這本帳薄譚縱早看過了,裏頭記錄了南京府近幾年的水利相關事項的賬目,不僅有修河堤,還有些挖溝渠之類的小項,林林總總的記了不少。隻是正如譚縱所說那般,每一筆涉及到的錢數都不多,最多的也不過是兩年前錢塘大潮後,杭州知府花了數萬兩銀子修了海堤。

譚縱出身餘杭,因此那一年“譚縱“卻是知道的清楚,前年的錢塘大潮特別厲害,海堤破損極其嚴重,這幾萬兩專款銀子隻怕沒有作假,至多有些水分。

而這也正是王仁的高明之處——從不大肆撈錢,走的是細水長流的路子。若不是被有心人盯上了,隻怕一輩子都是個好官,甚至死後還能上《大順清官錄》也說不定。

等曹喬木翻看過了,這才長籲口氣出來,臉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顯然頗有些不知道下手。這賬目作的實在是再清楚不過,根本沒有半分弄虛作假的地方,某些金額巨大的地方甚至做了朱批——若是單從這上麵的賬目來看,休想找出半分漏洞來。

好在有了譚縱先前的提醒,因此這本賬目的意義就不大了。可正因為如此,曹喬木卻奇怪了,因為他不明白以譚縱的手段怎麽會看不透此點,反要自己去把這本帳薄尋來。

想到譚縱上午的說辭,曹喬木忽地又是一笑,隨手把帳薄扔給譚縱道:“亞元公可能為曹某解惑?”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矣。曹大人這一句解惑,夢花可不敢擔。”譚縱接過帳薄,隨口謙虛了一句,又把自己早先看好的幾頁找了出來,這才對著蔣五與曹喬木道:“兩位且看,以南京府一府二州為限,每年修河堤所花銀兩不過十萬有餘。以王仁的老道,這裏麵必然是有真有假,決計不可能全盤為假。”

這一點,曹喬木早有了消息,知道王仁每年撈的河堤銀子不過是幾萬而已,所以譚縱的分析完全沒錯,因此便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同意譚縱的說法。

隻是譚縱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同意,隻是指著帳薄上的幾處朱批道:“我細細看過這本帳薄,發覺這些批注有些奇怪,不僅說明了事項,還標了些數字在上頭。若按我的想法,這些數字隻怕有些玄機。”

“哦?”蔣五將帳薄拿過來,連續翻了幾處,見某些朱批,特別是涉及到修河堤的款項時果然都有些數字在上頭,頓時抬起頭來問道:“果真如此。這些數字的確奇怪,難不成是什麽暗語不成?亦或者有數字標注的便是王仁動了手腳的?”

“隻怕不是如此。”譚縱毫不客氣地反駁道:“公子且看,每逢河堤款項時,這些數字看似變化多樣,可卻也有規律。例如南京府河堤款項,朱批裏往往隻有一二,蘇州隻有三四,杭州則是五六七,因此這些隻怕不是表示動了手腳的,而是另有其意。”

譚縱正想繼續向蔣五解說,冷不防邊上曹喬木插口道:“譚亞元自然已然有了計較,何不直接說出來?”

蔣五似是也醒悟過來,符合道:“譚亞元若是心有定數,不妨直接說出來。”

譚縱原本計劃妥當的,這一次原本是他向蔣五賣弄的一個機會,借機給蔣五種下他智高計多的印象,卻不想被曹喬木一句話給攪合了。特別是看曹喬木臉上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譚縱就覺得刺眼——有曹喬木在蔣五身邊果然礙事。

隻是如今事已成定局,譚縱總不能再拉著蔣五往下講,那樣便太過露了形跡,反而不美。因此譚縱輕咳一聲,緩緩說出心中答案道:“依我看,這些數字隻代表同一種信息,那便是修築河堤、海堤時,那些築石的出處。”

說到此處,譚縱有意掃了曹喬木與蔣五一眼,見兩人若有所思便趁勝追擊般道出心裏頭思慮已久的想法:“南京府一府二州,多為平原河流,山卻不多。雖說有些小山頭,可可供開采的山石數量卻也有限的很,因此修築河堤時,必然不可能單從一處進貨,必然要分攤開來。其中,餘杭一帶山少石少,這才多分出一個點來。

而大順商律有言,但凡交易往來,雙方必須同作賬目。與官府交易時,所作帳薄更需特別保存,決計不可丟棄,以供官府查驗。因此,咱們這本帳薄不管作的再怎麽漂亮,可他卻不能保證這七處石礦的帳薄也如此完美無缺。隻需尋著一個由頭,抓了其中一處,介時便能順藤摸瓜,找出我們想要的東西來。”

譚縱的這番話,再次給了蔣五與曹喬木一種撥開雲霧見青天的錯覺。特別是以曹喬木而言,還從未試過這般辦案的,竟然不盯著主犯,反而玩起了旁敲側擊劍走偏鋒。然而,若真是如譚縱所言,這走偏的劍鋒不僅能順利得中,而且還不會打草驚蛇,當真是兩全之舉。

不過,曹喬木經驗豐富,即便被譚縱一席話說的動了心,可還是找出了譚縱的漏洞道:“這南京府一府二州範圍如此之廣,采石場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僅憑這七個記號,又如何能尋出來?”

見曹喬木發問,譚縱卻是早就準備好了答案道:“敢問曹大人一句,以貴部而言,若要外出采買物資,多去何處?”

曹喬木被譚縱這番話問的一愣,隨即掃了蔣五一眼,暗道這等人情買賣自然是給有人情的。隻是這話曹喬木卻不能當著蔣五的麵說,否則被這大嘴巴的小舅子說出去,雖然不會掀起什麽波瀾,可多少也有些不美。

隻是想到這兒,曹喬木突然明白過來了蔣五的意思:既然他監察部都會做這種人情買賣,甚至全天下包括宮裏頭都在幹這等醜事,那麽這南京府難道就能免俗不成?說不得,還是個人情買賣!而隻要是人情買賣,那自然不是普通人能涉及的,說不得便是哪位官員亦或者是某些打通了關係的豪門鄉紳。

想到此處,曹喬木已然全盤理解了譚縱話裏意思,說不得再高看了譚縱一眼:似這等衙門裏頭的彎彎道道,譚縱一個毫無背景的士子卻能知道的如此清楚,若是真沒有師長教導,說不得便是有些令人驚訝了。

“回去定要說服了雲安這小子應下這件事情!似譚縱這等人物,又如何會配不上玉昭丫頭。況且這譚縱家裏頭不過隻有三個從良的勾欄,若是玉昭嫁過來,也用不著擔心。此事須得早做決斷,若是讓他去了京城大考,隻怕到時便是一飛衝天之勢,便是後悔也是無用了。隻是,如今離大考不足一年,說不得,還得尋個由頭將這譚縱綁在江南,定不能讓他進京。”

定下了心思,曹喬木看向譚縱的眼神便有了些不同,直把譚縱弄的心驚肉顫的,以為曹喬木還對自己不死心,想把自己挖過去當“錦衣衛”,心裏麵就不免有些惴惴。

等送走了蔣五與曹喬木,譚縱忍不住抹了把冷汗。實際上,到最後那會,他其實完全就是在借著兩人的慣性思維在忽悠蔣五與曹喬木。

倒不是說譚縱騙了兩人,實在是這裏麵有點小破綻,便是那幾個標注。

雖然譚縱說的言之鑿鑿的,可譚縱自己知道,那些所謂的標注是采石場隻是一種可能而已,而且可能性還不高。若是蔣五與曹喬木裏麵有一個人懷疑,隻怕譚縱都很難圓過這個謊去。好在上午那副姿態擺的夠足,所以兩個人下意識地就跟著譚縱的思維跑了,即便兩個人實際上被譚縱領著兜了次圈子都沒發現。

不過,這也與譚縱最後那句點睛之筆有關。

正如譚縱早先所說,推論這些東西,都是上不了台麵的,關鍵還是實打實的證據。而這一次也同樣是如此:論斷批注是沒意義的,隻有最後那句點醒曹喬木的話才是真正有用的。隻要順著這條線走下去,譚縱深信,這河堤案遲早會露出破綻來。

當然,譚縱心裏頭還是巴不得王仁能夠把這邊的破綻給抹平的,因為隻有這樣,王動才能啟動心理麵的第二條線。而也隻有動了這條線,譚縱才能逼著想破案的蔣五與曹喬木去觸碰南京府這張龐大的利益關係網,才能給王動提供晉升的機會。

抬頭看了一眼天上掛著的弦月,譚縱喃喃自語道:“李熙來那老家夥說王仁手底下的幕僚極為不簡單,隻盼著這一次不要讓我失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