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流暄的嗓音一落,便再未言話。

車輪聲冗長繁雜,襯出了幾許嘈雜之感,然而,縱是如此,鳳兮也覺車內氣氛分毫未受車輪聲影響,反而是默如死寂,令人頭皮發麻。

嚐試多次,終歸無法挪動脖子,鳳兮最後放棄了,心底也開始發沉。

馬車顛簸良久後,才終於是停了下來。

這時,外麵揚起一道略微恭敬的嗓音:“主子,客棧到了。”

鳳兮神色微動,這嗓音,是管家的。

她未料到,此番去那華山之巔,竟是連管家都一並跟著了。如此一落,那此際京都城中的右丞府內,豈不是沒了主心骨?

正想著,腰間突然橫來一雙手,僅是刹那間,鳳兮便不太意外的落入了一個涼薄的懷裏。

淺淺的蘭香襲入鼻間,仿佛霎時間便如以前那般直躥她的心底,從而融入骨血,刻骨銘心。

鳳兮皺了眉,眼珠一抬,才終於有些艱難的望見了夜流暄那張臉。

此際,隻見他精致如華的麵容消瘦少許,那雙墨黑如玉的眸子也泛著血絲。他漆黑的青絲垂落胸膛,有少許觸及到了她的臉,酥麻中給她一種難以言道的複雜。

他似是很累。

鳳兮於心底如是評斷,隨即嚐試著動了動唇瓣,不料喉嚨依舊發不出隻言片語來。

她不由暗暗苦笑,隻道自己這回,莫不是並非是顧風祈所給的‘火荼’起效,而是當真病入膏肓,在劫難逃?

甫一想到這兒,鳳兮眸色便微顫,正當這時,夜流暄已是擁著她緩緩下了馬車。

車外,冷風迎麵而來,涼如冰刀。

黯淡的光線灑來,鳳兮順勢抬眸瞅了一眼天色,才覺此際已然快入夜了。

夜流暄一路將她抱入了麵前的一家客棧,待入得客棧大門,鳳兮才見這客棧中已是人滿為患,各桌食客言笑吵鬧,酒香四溢。

稍一細觀,隻見那些食客皆衣著粗獷,麵容頗有幾分風霜氣息,再瞧他們那些架在桌子上的長劍,倒是可以確定這些人並非高居京都廟堂內的公子少爺,而是行在刀尖上的江湖中人。

大抵是夜流暄與那些人無論是衣著還是氣質都存有天壤之別,待夜流暄抱著鳳兮入得客棧的刹那,客棧中竟是突然極為詭異的安靜下來,那些在座食客,也神色各異的朝夜流暄望來。

夜流暄眸色並無變化,連瞥都不曾朝那些食客瞥上一眼。

這時,跟在夜流暄身後的管家淡聲朝櫃台處的掌櫃的道:“四間上房。”

那掌櫃的一怔,有些為難的朝管家回道:“這位爺,我們客棧如今僅剩兩間客房了,您看……”

掌櫃的眉頭一蹙,轉眸朝夜流暄望來。

夜流暄麵色分毫不變,清冷的目光慢騰騰的朝那掌櫃的落去,極淡的出了聲:“若我一定要四間房呢?”

大抵是被夜流暄渾身的冷意震住,掌櫃麵色一白,目光也開始搖晃不定,沒了重心。

他心下驚疑,緊張連連。

這小鎮上,雖有許多來往的外地人,江湖人士也不少,但如今麵前這位,卻是衣袍精致,氣質逼人,不用多想,他也敢肯定這人非富即貴。

不得不說,這小鎮雖山高皇帝遠,但稍有大人物來,無疑是稍稍跺跺腳,連鎮上的縣老爺與衙差都得顫抖,更何況是他這老實的生意人。

他腦門上稍稍布了一層薄汗,隨即立即斂神一番,態度越發的恭敬討好道:“公子,如今小人這客棧的確僅剩兩間房了,公子能否……”

他後話未出,眼看著夜流暄變了臉色,他心底當即一個激靈,隨到嘴的話徹底拐了彎兒,道:“公子莫急,即便沒有四間客房,但小人可以現在便去為公子騰出幾間來。”

說完,他忙繞過櫃台,目光朝各桌的食客們掃了一眼,隨即眸色微微一亮,足下步子也霎時而動,跑至了不遠處的一桌食客旁。

夜流暄已是抱著鳳兮轉了身,正對著那掌櫃的方向。

鳳兮轉動眼珠子一望,才見那掌櫃的正站在不遠處的一張圓桌旁,那圓桌旁正坐著兩名素袍打扮的男子,他二人皆未帶劍,麵容平凡但卻幹淨,渾身透露出一股子的書生氣息。

因著他二人的衣衫樸素陳舊,加之色澤也是灰褐,是以他們落座在這群江湖中人之間,倒也不那麽顯眼。

“二位客官可否讓出今日的客房來?”掌櫃的掙紮片刻,滿麵賠笑著道。

說著,怕那兩人不答應,他又補了句:“兩位客官這頓飯錢便免了,這頓,便算是我請二位的,算是給二位賠罪了。”

那兩人眉頭一挑,其中一人則道:“怎麽,怕得罪了那人,便要來攆我們走了?”

“不敢不敢。”掌櫃的惶恐:“隻是想求二位行行方便。”

“哼,若我們哥倆今兒也一定要住在這客棧不走呢?”這時,另一人也出了聲。

大抵是出聲之人的嗓音不如書生般老實正經,反而還帶了幾許玩世不恭,鳳兮怔了一下,轉著眸子直鎖著那出聲之人,隻見那人素袍加身,麵容也極為平凡,甚至連俊美之意都算不上,但他那雙眼睛,卻是帶著幾許天不怕地不怕般的虛笑。

似是察覺到了鳳兮的打量一般,那人稍稍抬眸,目光竟是躍過前方的諸多食客,直盯鳳兮的眼。

鳳兮心下微怔,忙垂眸避開他的目光,不料此際夜流暄卻是將她抱得僅了一分,周身也散發出了強烈的冷意。

“公子何可為難我。我已是為公子免了今日這一頓的飯錢,公子若是仍要為難,我便隻有叫人將公子請出去了。”掌櫃的這話也突然硬了一分。

麵對這二人,掌櫃的著實不心虛。

這二人衣著普舊,瞧著就不是什麽富貴之人,他們周身也無佩劍,是以也算不得什麽江湖人。如此一來,想必這二人應是山野閑人,亦或是落魄書生,對於這些無權無勢之人,便是得罪了他們,他們也翻不出什麽浪的。

掌櫃的如是想著,心底的念頭越發的堅定。

哪知他的話一出,這二人竟是分毫不買他的賬,反而是雙雙拍桌即起,其中一人怒道:“狗眼看人低是吧?你爺爺我以前仗勢欺人時,你還不知道在哪裏奴顏婢膝的朝人賣笑。”

他這話無疑粗獷難耐,徹底毀了他身上的書生氣。

掌櫃的氣不打一處來,正想招呼著客棧內的幾個小二將這二人架出去,不料這二人一掌掀翻了麵前的桌子,杯盤撒了一地,碎聲四溢。

掌櫃的驚呼一聲,嚇白了臉,當即往旁邊一躲,正要張嘴喚人,不料那二人身形極快的朝不遠處的窗戶躥去,最後幾個閃身,消失在窗外。

一切的一切來得太過突然,滿店的人均有些驚愕與失神。

夜流暄眸色微微一眯,麵色有過刹那的複雜。

“主子,您看?”這時,身側的管家出了聲。

“走!”夜流暄並未多言,短促清冷的一字透出了幾許複雜。

管家的怔了一下,似是沒料到自家這主子竟會突然喊走,他眸中有過刹那的疑惑,但也未多問,忙要轉身,不料店內頓時一片悶哼與哀嚎。

他身形一頓,扭頭一望,便見那些本是坐在桌旁的食客,紛紛軟倒在地,嘴裏一致的吐著白沫,不省人事。

似是預料到了什麽,管家臉色一白,正要催促自家主子離開,不料門外傳來一道令人頭皮發麻的詭笑聲:“流暄公子,別來無恙啊!”

管家臉色越發的白了一分,眸子裏泛出幾許殺意。

夜流暄倒是鎮定自若,僅是朝管家望了一眼,清冷平寂的淡道:“再秘密行事,也有走漏風聲之時,半途遇上些送死的,也是自然。隻是派出去的探路之人,倒是鬆散懈怠,著實該廢了。”

管家忙垂眸頷首:“老奴今夜便將前方探路之人招回並處死,再換新的暗線出去探路。”

夜流暄不置可否,僅是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隨即,他稍稍轉身,極為淡然的抱著鳳兮出了客棧。

此際,天色越發的暗沉,冷風拂動,涼意刺骨。

客棧外正立著數十名黑衣劍客,而站在那些劍客最前方的人,正是方才店中那兩名躥窗而出的素袍男子。

鳳兮窩在夜流暄懷裏,全身僵硬,然而待看清被那兩名素袍男子用長臂勾住脖子,並還用利刀抵住脖子之人時,鳳兮眸色一顫,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兩人,正是雙眸*,似是昏迷不醒的伏溪與芸羅公主。

此際,他們二人各自被那兩名素袍男子挾持住,那泛著寒光的鋒利刀劍正抵著他們的脖子,稍有不慎,他們的脖子定會被那兩個素袍男子手中的利刀貫穿,鮮血淋漓。

鳳兮心底發緊,看得心驚膽戰。

她不知芸羅公主為何也會隨行,但她也未有心思去揣度,她如今最為擔憂的,便是伏溪的安危。

“華山之巔的武林大會在即,流暄公子此番也出現這通往華山之巔的必經之路上,莫不是今年的蒼月宮,也想問鼎江湖?”這時,其中那名微微高瘦的素袍男子出聲道。

夜流暄淡道:“蒼月宮縱是不參與武林大會,也一向都在問鼎中原。”

“流暄公子倒是自傲。”

“我是否自傲,倒也輪不到你來評判。你們先是讓客棧之內的人中毒,如今又抓了我身邊的兩人,你們有何目的,不妨直說。”夜流暄嗓音格外的緩,那漫不經心的語調不含絲毫的緊意。

“流暄公子倒是快人快語。既是如此,我們也不拐彎抹角了。此番來意,我們不過是奉我們莊主之命,想與流暄公子合作罷了。隻要流暄公子能助我家莊主奪得頭籌,待武林盡落我家莊主之手,我家莊主定當分給流暄公子半邊天下。”

“我若是不應呢?”夜流暄眸色微動,嗓音越發的平寂悠遠,然而那平緩的腔調,卻是不染絲毫情緒。

“流暄公子若是不應,怕是不好立足了。”那人笑道:“這客棧內的江湖人士皆被流暄公子所殺,背負了這麽多人命,想必尋流暄公子報仇的門派也應不少。我知曉流暄公子此番出門是掩人耳目,並不聲張,難不成公子要因此事而壞了你此番低調出行的初衷?另外,你如今的夫人與蒼月宮堂主伏溪皆在我手裏,流暄公子難不成就不緊張這二人性命?”

聞得這些話,鳳兮雖不知夜流暄是何情緒,但她已是心底緊張連連,壓抑得有些喘不過氣。

眼見那素袍男子將刀尖又朝伏溪的脖子挨近了一分,鳳兮急得眼色大變。

然而這時,夜流暄也出了聲:“這麽多年來,你們秋水莊倒是第一個敢打我蒼月宮主意之人。”

那人嘿嘿一笑:“我家莊主說了,欲幹大事,就得膽子大。如今秋水莊雖算得上是大門戶,但若要爭過武當少林這些門派,少不了流暄公子的幫忙。”

說著,嗓音稍稍頓了片刻:“一個合作,換得武林半壁江山,流暄公子意下如何?”

鳳兮心底冷意浮生。

那人著實是不自量力了,夜流暄連這南嶽天下都未放在眼裏,又如何看得上這小小江湖的半壁江山。不得不說,夜流暄曆來不可一世,軟硬不吃,此番秋水莊這般惹他,沒準合作不成,還惹來殺身之禍。

她一麵這般想,一麵再度將目光緊緊的朝伏溪落去,眸子裏盡是掩藏不住的擔憂。

她一直以為,憑夜流暄之性定不會受人威脅,然而她卻未料到,夜流暄沉默半晌,突然出了聲:“回去告訴你們莊主,這合作,我應了。”

淡漠清冷的言語,惹得鳳兮一驚。

而對麵那素袍男子們卻是笑了,其中一人又道:“我們便在此多謝流暄公子了。”

“還不將人放了?”立在夜流暄身邊的管家忍不住怒了一聲。

那人又道:“人自然是會放。自是,流暄公子武功太高,加之蒼月宮不可小覷,沒點把柄在手,我們著實不敢輕信流暄公子。萬一流暄公子前腳答應,後腳便要滅了我們秋水莊,我們豈不是得不償失?”

“那你們想如何?”管家又道。

那人笑笑,並未立即言話,反而是目光朝鳳兮瞥了一眼,隨即朝夜流暄道:“我們要流暄公子的夫人與伏溪堂主,換得鳳姑娘。不過流暄公子放心,我們定會安全帶著鳳姑娘提前趕到華山之巔,並在那裏與莊主一道恭候流暄公子大駕!”

鳳兮臉色一變,心底猶如萬蟻撕咬,驀地開始疼痛。

這些人,竟要用芸羅公主與伏溪來換她?在他們心底,難不成認定她在夜流暄眼中的價值高過芸羅公主與伏溪,是以此番要抓把柄在手,便要將她握於手心,以圖牽製住夜流暄?

這想法甫一滋生,鳳兮心底一緊,麵色越發的白了幾許。

此際抱著她的夜流暄並未說話,似是在掙紮。

鳳兮不知他究竟是何心思,心底懸吊,但片刻後,再聞得夜流暄終於漫不經心的道出來的一句話都,她卻是滿心放下,緊然冰涼的心死灰一片,寂寂無波。

他道:“你們這話,我答應便是。”

鳳兮垂眸,唇瓣扯出一抹牽強的弧度。

本還在擔憂夜流暄會如何抉擇,此番一聽得他這般回答,她反倒是釋然了。

不得不說,這的確是夜流暄的本性呢,冷漠如冰,無情無義。

那素袍男子們神色一鬆,話語也增了幾許喜色:“謝流暄公子體諒。那五日後的華山之巔,我們靜待流暄公子到場。”

夜流暄漫不經心的瞥那出聲的素袍男子一眼,未言。

他垂眸瞧了一眼鳳兮,默了片刻,隨即伸手將她自懷中放下。

鳳兮體弱,渾身僵硬,待足尖剛落地,那兩名素袍男子雙雙拎著伏溪與芸羅公主往前,隨即將那二人迅速交由管家及一名車夫,隨即兩人雙雙上前,一左一右的扶住了鳳兮。

“走!”霎時,那二人也未再寒暄,略微小心的架著鳳兮便迅速往不遠處的馬車奔去。

冷風如刀,每道皆如切膚刺骨的疼。

鳳兮唇瓣上的弧度越發的深邃,連帶眸子裏也染了笑。

這時,身後遙遙傳來夜流暄清冷的嗓音:“既是以她為質,你們便得將她照料好了。若是她死了,你們便沒什麽可以威脅我的了呢!”

一聽這話,鳳兮忍不住想冷笑出聲,然而縱然是如何掙紮,喉嚨裏依舊滑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在夜流暄眼裏,她果真是一文不值呢。縱然每次都對她刻意的好,但關鍵時刻,總是會一腳踢開她呢。

以前如此,今日,亦是如此。

難怪,難怪他今日公然對她這般親近,不顧旁人眼光的親昵將她抱下馬車,且一直就這般抱在懷裏,他的意圖,怕是在誤導這些素袍男子們,讓他們以為她才是夜流暄在意之人。

隻可惜,隻可惜這些人弄錯了,真的弄錯了呢!

她從來不知,夜流暄會在她病入膏肓甚至苟延殘喘之際,還能好生的利用她一回!看來,他不將她榨幹,果然是不肯罷休的吧!

不多時,鳳兮便被那兩名素袍男子架上了一輛馬車,這馬車並不如夜流暄的馬車那般以厚毯鋪地,甚至還有軟和的被褥蓋身,是以,車內清冷寒磣,不曾有絲毫的暖意。

大抵是擔憂著鳳兮的身子,亦或是怕鳳兮當真一命嗚呼,兩名素袍男子倒是當即脫下外袍,鋪在車板上後,便讓鳳兮就坐。

鳳兮以背靠在車壁,待馬車迅速開始顛簸時,她終歸是斂住了麵上的笑,蒼白的麵容雪白一片,卻也是清冷異常,宛如風雨前夕的平靜,令人心生震撼。

馬車搖晃,寒風淒淒。

素袍男子們禦車猶如奔命,途中並不歇息。僅是見得鳳兮身子著實撐不住時,才會停下了找個客棧歇息。

第二日時,素袍男子們便買了厚毯與軟被鋪在車內,隨即用被褥將鳳兮全數包裹著,倒是令鳳兮終歸好受一些。

鳳兮身子本就孱弱,這幾日的車途,她大多時候是暈厥著的,渾身疲軟無力,經常咳血。

待這昏昏沉沉的趕路持續到第三日時,與她同車的兩名素袍男子皆麵露釋然,書生般的臉上終歸是泛出了幾許喜色。

“終於到這華山腳下了。”其中那名高瘦之人道。

“盡快帶著鳳姑娘上山,莊主這幾日,怕也是等得急了。”另一名素袍男子也跟著附和。

鳳兮昏昏欲睡,大抵是心頭早已死灰,是以在聽得華山二字,雖聯係到了‘華山之巔’這四字,但她這回,卻不如以前那般心生不祥,反而是滿心的平寂,平寂,無波無瀾,漣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