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兮一怔,淡眼觀他,未言。

他有些戒備的道:“那小子呆板,讀書讀壞了,認準之事,無論如何都要幹的。所以,你可莫去招惹他,我倒是不想他盡早丟了性命。”

“鳳兮有何本事竟會讓蘇公子丟了性命?”鳳兮嘶啞出聲。

無論顧風祈這話是調侃還是警告,鳳兮皆心生嘲諷與不悅。

她這樣子,還能害了蘇衍?她是什麽?她又算得了什麽?這顧風祈,莫不是太看得起她了!

似是沒料到鳳兮會突然微怒,顧風祈麵露一許訝然,隨即一本正經的道:“我看你就有這本事!夜流暄能容忍蘇衍那小子手底的人劫走你,無非是知曉蘇衍並不會傷了你,但蘇衍若是對你動了什麽不該動的心思,他怕是真觸及夜流暄的底線了。”

說著,懶散伸手將床邊的一碗粥端起遞到鳳兮麵前:“自個兒吃吧!你如今該有力氣自行吃著粥的。”

鳳兮淡眼觀他,並未伸手來接,低沉道:“夜流暄都將我推出來換芸羅公主與伏溪了,你以為他在乎我?縱然蘇公子殺了我,他也不會有半分反應的!”

顧風祈怔了一下,輕笑一聲,隨即又伸手將粥放於一邊,道:“那夜流暄曆來不可一世,冷眼瞧人,所有事都得計於手心,謀在心底,像他那樣的自傲的人,怕是也沒料到他自己竟會栽在你這女人的手上,竟會對你無可奈何!”

說著,他麵上的笑容越發燦然,“當真是好笑,還笑啊!那人曆來不曾對人好過,然而終於遇上了你,但那人卻已然不知該如何對你好,一環接著一環的弄巧成拙,最後沒能讓你心有好感,反而是心灰意冷了。哈哈,好笑,好笑!”

“顧公子此番若是來胡言的,鳳兮便不送了。”鳳兮臉色一冷,渾然未將他的話聽進去半許。

顧風祈這才收斂住麵上的笑容,眸色微轉,朝鳳兮道:“這些日子,你呆在右丞府,可有聽過什麽關於你身世的話?”

說著,見鳳兮未有反應,他又問:“東臨墨池歸東臨時,可有找過你,說你像某個人,甚至是否說過要將你帶回東臨?”

鳳兮心底微緊,隨即問:“顧公子有話不妨直說。”

顧風祈笑笑,肯定道:“瞧你這反應,便知那些人仍是沉得住氣,未對你說過什麽!”說著,眼見鳳兮眸中露出幾許複雜與微疑,他斂了神色,話鋒一轉:“瞧你如今這般病弱,可是服過我那日給你的‘火荼’了?”

鳳兮眸色微閃,算是默認。

“鳳姑娘既是信我,我也自會真誠待鳳姑娘。隻是,我如今仍是想問,鳳姑娘當真打定主意要拋開過去的一切了?亦或是當真打定主意,要徹底的離開夜流暄或端王爺這些人了?”

鳳兮勾唇自嘲:“鳳兮已是苟延殘喘,早已想脫離這一切了。”說著,目光迎上顧風祈的眼睛:“若顧公子當真有心助鳳兮脫離他們,鳳兮對顧公子,定是感激不盡。”

‘離開’這想法,已不是她一日一夜的念頭了,這念頭,無疑是由來已久,而後一直聚集在她的心底,令她百般向往,但卻又一次次的被命運徹底的摧殘著。

無論那日顧風祈在她床邊說的話是否是真,她都寧願孤注一擲,用性命的豪賭一次,信他一回。

“顧姑娘心思如此,我定助鳳姑娘達成所願。隻是還是那話,日後鳳姑娘得隨我去西桓之地。”

說著,他麵上滑出了幾許嚴謹之色,又道:“西桓之地,便是大昭江山了。到時候,我會讓鳳姑娘有個大昭國民的身份,不僅讓鳳姑娘脫離夜流暄等人,還會讓鳳姑娘連南嶽之國也一並脫離。如此,鳳姑娘可是想好了?當真要讓我助你離開?”

鳳兮神色微變,點了頭。

南嶽又如何,大昭又如何?她這卑微之人,想得僅是安定,安然罷了。國之界限,她無疑是不存太大關心的。

亦如她自小在這南嶽國生活十幾年,卻對這南嶽國,依舊無感情。

人之卑賤,成日心酸狼狽,她,又如何有時間念著她是南嶽人?

顧風祈靜靜的觀著鳳兮,極為難得的歎了口氣:“皆道夜流暄與端王冷情冷意,其實鳳姑娘你,比他們還要冷情。”

鳳兮抬眸觀他,麵上也冷了一許。

“顧公子這話何意?”她問。

顧風祈眸色逐漸有些深沉,隻道:“夜流暄與端王性子冷冽,的確是事實。隻是,他們對鳳姑娘,多少是留了餘地的。”

鳳兮冷笑:“是啊!他們的確是對我留了餘地的!他們次次傷我,次次讓我廢了半條命,但卻次次能將我從鬼門關拉回,次次讓我有命存活!他們沒讓我徹底的去見閻王爺,的確算是留了餘地的!”

說著,嗓音越發的嘶啞低沉:“隻是,鳳兮也是人,也有心,也有感覺的。待被他們一次次的傷害與拋棄,鳳兮,也是會失望,會累的。如今,我不過是想離他們遠點,無非是不想再摻和進他們的生活,難道顧公子認為我如此,便是冷情?”

顧風祈麵色稍有動容,道:“是我言語不妥了,鳳姑娘莫要見怪。”

他難得言露歉意,鳳兮盯了他一眼,點了頭。

顧風祈深眼觀她,又道:“自鳳姑娘今早來得這華山之巔,我便為鳳姑娘想好後路了。”

說著,見鳳兮抬眸靜靜觀他,他又道:“鳳姑娘離開之日,便定在武林大會的第一日。那日,華山之巔,崖風獵獵,鳳姑娘可有勇氣自那華山之巔跳下?”

“鳳兮已是死過多回,若這樣便能真正離開與解脫,鳳兮能做到。”鳳兮神色閃動,明滅不定,良久,才道出了這話。

顧風祈眸中滑過一許讚歎:“鳳姑娘著實與尋常女子不同。隻是,鳳姑娘盡可放心,華山之巔的半崖壁上有個可以落腳的深洞,到時候,我定會在深洞邊緣等候姑娘,隻要姑娘按照我的話從華山之巔跳下,我定會接住姑娘。”

說著,見鳳兮麵露驚疑,他隨意坦然的一笑:“當然,若是鳳姑娘不信我能接住你,我們還可用別的法子。隻是,讓你依靠假死藥的藥效裝死之法,已是行不通了。夜流暄似是發覺你身上的病痛有異了,要不然這回也不會破天荒的帶著身在病中的你長途跋涉來參加這武林大會。另外,一旦他找著時間與少林方丈匯合,少林方丈為你把脈,定會發覺你身上的病痛有異,沒準就發現你這病乃假死藥所為了。鳳姑娘可得想好,你如此騙夜流暄,若夜流暄知曉這結果,後果怕是不堪設想。”

鳳兮神色雲湧,心底也抑製不住的複雜蔓延。

良久,她才望著顧風祈道:“鳳兮不過是賤命一條。那崖頭,我便跳了。若公子這回真有心救我,便是鳳兮之福,若公子僅是應付鳳兮,那鳳兮跌落崖頭,粉身碎骨,也算得上是另一種解脫。”

顧風祈眸光再度一深,似是第一次認識鳳兮一般,仔細將她打量著:“孤注一擲的賭命,鳳姑娘倒是果敢。”

鳳兮自嘲一笑,直直的迎上他的目光:“鳳兮未有別的選擇,不是嗎?”

“你有的,與夜流暄和好,安生呆在他身邊。”他突然皺眉,默了片刻才道。

鳳兮麵色越發的淡漠冷冽:“鳳兮跳崖,還有半許生機。若是呆在他身邊,無疑是必死無疑。這點,鳳兮分得清楚!顧公子無須再以此說事,調侃鳳兮。”

顧風祈怔了一下,眸中也是沉雜幾許,兀自沉默。

良久,他才歎息一聲,斂神一番,勾唇輕暢而笑:“罷了!我也不多做廢話了。隻是,據那書呆的暗線回報,夜流暄一行人雖在途中遭遇不少仇家的埋伏,但也算是快到這華山的腳底了。興許,明日黃昏,夜流暄一行人,便能到這華山之巔了。”

說著,嗓音頓了片刻,又道:“若我料得不錯,夜流暄一上這華山之巔,便會過來見你,甚至在後日的武林大會,也會對你寸步不離!到時候,我會讓書呆借故去引開夜流暄,是以,你身邊便會僅剩蒼月宮的伏溪與那芸羅公主,你可利用那芸羅公主對你的嫉恨,讓她助你脫離伏溪視線,到時候,你再伺機靠近華山之巔的懸崖邊,跳下便可!”

鳳兮聽得臉色大變,兀自沉默。

顧風祈終歸是未再說什麽了,僅是極為自然的一手扶著鳳兮坐起,一手端起床邊那碗粥遞至鳳兮麵前,道:“喝吧!”

鳳兮眸色微閃,心底狂亂,但最終是努力的壓抑了下來,慢騰騰的伸手接過了粥,兀自開飲。

夜色降臨之際,那名為芙兒的少女端了水來替鳳兮梳洗,期間與鳳兮說了些話,聊了會兒天。

她言語中句句不離顧風祈,鳳兮才心知肚明,這芙兒,竟是喜歡顧風祈。

翌日一早,顧風祈再度來了一趟,他依舊是那身明藍的衣袍,雖有芙兒纏在他身邊,但見他那無奈而又躲避的神色,鳳兮眸色動了動,心底淡漠如風。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芙兒,怕也是一腔春水東流。

隻是幸好,幸好她還小,應是不知何謂真正的喜歡,是以,縱是當真知曉顧風祈對她無意,她也不會太難過才是。

顧風祈臨走前,喂了鳳兮一枚丹藥,稱是可以稍稍緩解火荼藥效。

那藥丸飲下之後,正午時,鳳兮便當真可以下床走動了,隻是身子依舊有些疲軟無力,行走時,需得借住旁人的攙扶。

下午時,外麵突然有了陽光,那金色的光影在這冬日裏顯得格外的稀少而又珍貴。

大抵是這些日子臥床太久,憋得太甚,鳳兮終歸是拒了芙兒的勸說,想出門去走走。

見鳳兮態度堅決,芙兒焦急無奈,連聲再度勸說了好幾句,最後不得不妥協下來,扶著鳳兮出屋。

鳳兮今年,已快十六了。然而大抵是自小營養不調,瘦削單薄,此番也不過是比十二歲的芙兒稍稍高出了一頭。

但因著境遇不同,因著經過世俗與這世上的殘酷洗禮,鳳兮卻比芙兒成熟太多,太多。

是以,每次見著芙兒朝她嘰喳無憂的言語與大笑,鳳兮則是以成年之人的眼光觀她,能將她的心思全數猜透,但偶然間,她卻是心底微痛,連帶眸光都聚集起濃得化不開的羨慕。

她羨慕芙兒,這是不爭的事實。

她鳳兮並無童年,並不曾真心實意的笑過,所以,她羨慕芙兒能這般無憂無慮,甚至羨慕得心底發沉發痛,最後令她的眼睛都開始酸澀疼痛,忍不住想落出淚來。

出得屋子後,陽光落在身上,果真如意料中的那般暖和。

此際,不遠處卻突然揚來琴聲。

芙兒喜氣盈盈的高聲道:“三哥哥又在奏琴了。”說著,朝鳳兮建議道:“姑娘可要去聽我三哥哥奏琴?他雖是書呆子,除了天天看書寫字,但他奏出來的琴,也很好聽的。”

鳳兮本是無事,加之聽得那揚來琴聲著實委婉流暢,是以便答應了。

待行至不遠處那一小片竹林,鳳兮果真是望見了蘇衍。

今日,他一襲淡紫衣袍,兀自坐在林子裏那隻矮桌旁,手指微揚,琴聲四溢。

此情此景,此音此律,無疑是猶如一卷生動的墨畫,美得驚心。

鳳兮心底稍怔了一下,沒料到她竟能全數忽略掉蘇衍平淡的容貌,打從心底的認為他極美。

這時,芙兒笑嘻嘻的扶著鳳兮繼續靠近蘇衍,最後在他身後喚了聲:“三哥哥!”

蘇衍指尖一頓,扭頭過來,麵上一訝,忙拘謹站起,朝鳳兮道:“鳳姑娘今兒怎出來了?”

鳳兮眸色微動,正要言話,芙兒卻是搶先道:“鳳姑娘想出來走走,我說不過她,便扶著她出來了。”

說著,扶著鳳兮在蘇衍的琴桌前坐下,兀自伸手托腮,朝蘇衍道:“三哥哥快繼續彈,我要聽,要聽。”

蘇衍無奈,目光朝鳳兮落來。

鳳兮眸色微有動容,唇瓣上也漾起了一抹弧度,隻道:“方才便聞三公子的琴音甚好,此番過來,真想好生聽聽。”

蘇衍略微謙遜的道:“聞說鳳姑娘的琴藝了得,當日能在江南的海棠宴上一舉奪得魁首,在下琴技平平,著實不敢在鳳姑娘麵前賣弄。”

“三哥哥怎這般扭捏?姑娘都說要聽了,你難不成不想給我們彈了?”芙兒明顯有些不耐煩了。

扭捏?

蘇衍臉色青白一陣,迅速朝芙兒瞪了一眼,隨即見鳳兮也擺足架勢欲要聽琴,他有些無奈的坐了下來,朝鳳兮道:“在下獻醜了。”

嗓音一落,他指骨再度探上琴弦,稍稍一撥,霎時間,琴聲溢來,扣人心弦。

蘇衍的琴技是極好的,奏出來的韻律,也是令人心生怡然。

鳳兮心情終歸是好轉幾分,待蘇衍一曲終了,她繼續委婉言道,欲讓蘇衍再彈。

蘇衍微怔,見鳳兮中意他的琴聲,他平淡的麵上也溫和盈盈,隨即應了鳳兮的話,繼續彈奏。

一曲接著一曲,竹林裏琴音回**,聲聲入耳。

時辰過得久了,加之林子裏的風也有些盛,芙兒便起身離去,說是要拿些披風與糕點過來。

蘇衍並未受之影響,依舊彈奏,隨即,又待一曲終了時,他徹底頓住了指尖,抬眸朝鳳兮望來:“彈了這麽久,在下所會的琴譜,皆已奏了一遍。”

言下之意,便是沒有別的曲子可以奏了。

鳳兮這才回神,唇瓣漾起一抹弧度,連帶眸中的神色都帶了幾許暖和:“三公子若是不介意,此番換鳳兮來彈。”

蘇衍當即眸露亮色,但又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忙斂住眸中的亮色,略微擔憂的道:“可鳳姑娘的身子……”

“無妨。鳳兮沒那麽嬌弱。”鳳兮淺笑。

說完,她便緩緩起身,蘇衍也適時起身,欲行至她方才坐過的地方坐下。

哪知鳳兮此際的身子驀地一軟,當即朝地上跌去,千鈞一發之際,蘇衍驚喚一聲,長手朝鳳兮一拉,不料力道過大,瞬間令鳳兮整個身子都撞入了他的懷裏。

如同找到主心骨一般,鳳兮本能的伸手朝他脖子上一勾,堪堪穩住身形。

待回過神來,正覺二人此際姿態親昵,她迅速抬眸朝蘇衍望了一眼,不料蘇衍正愕然的望著她,平淡幹淨的麵容已是薄紅一片。

鳳兮怔了一下,忙要慌張的將那隻勾在蘇衍脖子上的手收回,那哪知不遠處卻揚來一道低沉清冷的嗓音:“蘇莊主好雅興。”

鳳兮與蘇衍皆是一愣,雙雙循聲一望。

待瞧清來人,鳳兮隻覺瞳孔被那道雪白的身影刺得驚痛,未及回神,擁著她的蘇衍已是有禮的出了聲:“流暄公子?”

夜流暄。

鳳兮猝然間在心底默念出了這個名字,隨即瞳孔大縮,連帶身形都徹底緊繃,也忘了自己與蘇衍緊密貼合,姿態親昵。

她一直以為,自打那日與他分離,她便以為此生與他再無相見。

然而昨日顧風祈的話,卻讓她心底再生波瀾。

她本知曉了她還是逃不過,知曉她還是會與他見麵,她也妥協的認命了。

然而,此番乍然間再看到了他那張驚心動魄的臉,再瞧見他那清冷如刀的眸,即便她早有準備,但此際的心,竟依舊如以往那般,冰涼交加,似是四肢百骸都是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