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府大堂,燈火通明,門外侍衛森嚴,肅肅之意盡顯。

因策馬太久,身形僵硬,鳳兮緩步朝大堂行去時,身形稍有踉蹌。

入得大堂時,燈火明亮,隻見主位上一名明黃便袍的男子與她外祖父並列而坐。略微凝眸細觀,便見那男子甚為年輕,容顏剛毅,墨發一絲不苟,而那精致小巧的發冠,赫然是龍形。

此際,那男子正冷眸朝她望著,裏麵淡定清寂的神色是她熟悉的,亦如他麵上那層層自然而然的冷意,也令她熟悉徹底。

記得第一次在那江南的海棠宴見她,膽小怯懦的她便怕極了他的冷眸,後又在南嶽京都相遇,雖對他渾身的冷氣略微畏懼,但終歸不是太過瑟縮,而今再見,心底已是變得平靜無波,無溫無礙。

她如今總算是知曉,有一類人天生麵帶冷色,不苟言笑,渾身上下的疏離冷漠之氣令人心生壓抑,頭皮發麻,而這東臨墨池,亦是如今東臨新帝,便是這樣的人。

大抵是太過無畏的打量著東臨墨池,鳳兮正暗自思忖,一旁的睿老王爺出了聲:“鳳兮,還不快拜見皇上!”

鳳兮回神,目光朝自家外祖父瞥去一眼,這才行至大堂正中,朝那主位上的東臨墨池稍稍一拜,略微恭敬的道:“鳳兮拜見皇上。”

本想再加句奉承之話,奈何此際身心疲憊,委實未有心思再應付他。

這話一出,意料之中的,東臨墨池冷然出聲:“免禮!若是朕未記錯,此番應是朕第三次見鳳兮了。”

自古君王,言語中都是霸氣十足,然而這東臨墨池出聲,嗓音冷冽且微帶探究,鳳兮細細聽聞,卻難以覺察出他說這話時究竟是何情緒。

她應他的聲站直身子,目光再度朝他落去,不料正迎上他深黑如墨的眸,那眸子裏太深太深,不含半許情緒,亦如滴水如海,難以卷起半分漣漪。

鳳兮默了片刻,才按捺神色,低低出聲:“此番的確是皇上第三次見鳳兮。鳳兮三度目睹聖顏,委實是鳳兮之幸。”

東臨墨池眸色微動,目光再度如鷹般淩冽,“未有什麽幸與不幸。你乃睿老王爺的親外孫,更是以前睿王府嫡郡主的親女,就憑這層關係,朕此番見到你,也算是朕之幸。”

鳳兮臉色微變,著實沒料到東臨墨池竟會自貶身份。

她如今不過是睿王府的外孫,若是說得再清楚一點,她不過是北唐的亡國遺孤,就憑此,她又如何能讓一國皇帝說出見到她是他之幸的話來?

鳳兮目光略微搖曳,揣度不了東臨墨池究竟何意,是以僅得稍稍垂眸,再度恭敬出聲:“皇上折煞鳳兮了。鳳兮卑微鄙陋,不敢擔得皇上這話。”

“皇上見你,自是開心,鳳兮無須太過拘束。”正這時,旁側揚來一道柔和溫潤的嗓音。

熟悉的腔調,柔和清雅,鳳兮循聲一望,瞳孔映入一張熟悉的臉。

方才入得大堂,她不是沒瞧見他,隻不過此際心境變化太大,加之東臨墨池身在主位,她委實不太好理會這顧風祈,如今,東臨墨池麵前,這人依舊儒雅隨意,仙風道骨,連插話都插得這般自然,似是窺透了東臨墨池的性子,任意言說,卻篤定東臨墨池不會怒他分毫。

隻不過,她終歸不如這顧風祈這般平靜,至少在這東臨墨池麵前,她心底戒備橫生,雖麵色平靜,但卻不曾真正放鬆。

見鳳兮隻望著他不說話,顧風祈倒是起身朝鳳兮行來,待立在她身旁時,他主動握住了鳳兮的手,儒雅的容顏微微變色,隨即皺眉朝她道:“手怎這般冷?”

鳳兮心頭一冷,暗自冷嗤,她一路策馬而回,寒風迎麵,雙手怎不冷?

正要一言不發的掙開他,不料自家那外祖父卻煞有介事的怒了一聲:“你小子放開!”

睿老王爺這話委實吼得有些大聲,使得在場之人皆是一怔。

顧風祈倒是當真清雅平靜的收回了手,轉眸朝睿老王爺儒雅而笑:“外祖父臂膀受傷,我雖為外祖父處理了傷口,上了藥,但外祖父若想盡快好起來,還得戒驕戒躁。”

他這話委實通透,無疑是在勸睿老王爺莫要惱怒。

然而睿老王爺卻並未將他的話聽入耳裏,當即起身過來隔開顧風祈與鳳兮之間的距離,隨即並未理會顧風祈,反而是朝東臨墨池道:“老臣知曉皇上今日特意來探望鳳兮,但如今她已歸來,皇上也親眼瞧見,還容她回屋歇息。鳳兮今夜在外麵受冷顛簸,老臣委實擔憂她的身子。”

東臨墨池眸色微動,眉頭稍稍一蹙,冷冽的目光朝鳳兮掃了幾眼,便漫不經心的道:“睿老王爺說得極是。隻是朕與鳳兮也乃舊識,此番便由朕送她回屋歇息,順便在路上說幾句話。”

“這……”睿老王爺一怔,臉色驟然一變,本欲拒絕,奈何見東臨墨池已是起身行來,冷冽剛毅的麵容透著幾許威嚴與大氣,睿老王爺眸光有過刹那深沉,隨即噎住了後話,未再言語。

這少年天子的手段,他委實是見識過的。他能從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奪得帝位,這期間的腥風血雨,嗜殺冷狠,無疑是明之昭昭的。

隻是,遙想當年,這新帝還是皇子時,年少稚嫩,也曾一句一句的喚他‘皇叔’也曾稚嫩純然,也曾記得,當年他那嫡女朝蓉曆來寵他,每次入宮見他受欺,皆得管上一管,而今轉眼間,朝蓉早已喪生在南嶽宮闈的火海,而這孱弱欺淩的皇子已是大權在握,聖心難測,就連他,也得對他忌諱幾分了。

一切的一切,皆數變了,物是人非中,徒留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刺骨冷冽。

回神時,見東臨墨池已是行至鳳兮身邊,睿老王爺老臉漫出複雜,目光微緊,薄唇抿了抿,稍稍挪身讓開幾步。

此際的鳳兮已是心底沉雜,卻並不太待見這東臨墨池。

眼見東臨墨池行至她麵前站定,不及他出聲,她已是先道:“不勞皇上相送,鳳兮自行回屋便好。若皇上真想對鳳兮說什麽話,不妨就在這裏說吧。”

這話一出,方才那被睿老王爺擋著的顧風祈倒是慢騰騰再度朝鳳兮靠近了幾許,目光朝東臨墨池落來,笑道:“墨池兄,你還是先放過鳳兮吧!她如今渾身凍僵,容她回屋歇息吧!縱是有什麽話,明日差人傳話也不遲。”

他並未再度尊稱東臨墨池,反而如以往那般隨意稱呼。

鳳兮愣了一下,倒是不覺得東臨墨池有心與顧風祈套近。

她默了刹那,平寂的目光朝顧風祈瞥來。

他則是溫潤柔和的迎上鳳兮的目光,隨即稍稍在她麵上打量,待視線偶然落到她脖子時,他麵上的笑容驟然一斂,渾身的柔和之意盡數消缺。

他渾身氣息變得太快,鳳兮微怔,卻也未上心,反而是淡然轉眸的朝東臨墨池望去,卻見他微垂著眸,剛毅冷硬的麵容漫出幾許複雜。

他究竟在思量什麽?

鳳兮暗暗揣度,終是無果,片刻後,東臨墨池朝她冷冽的出了聲:“你既是不讓朕送,也罷!朕也得回宮了,今日睿王府遭襲一事事關重大,朕自會差人徹查。另外,後日便是太後壽辰,你也入宮來!”

他這話一出,睿老王爺身形踉蹌了一下,因著動靜大,在場之人皆朝他望去。

“睿老王爺有異議?”東臨墨池冷冽的目光朝睿老王爺落來,嗓音低沉慢騰,但卻威嚴十足。

果真是當了帝王,連說話語氣都大氣凜冽,給人一種獨特的君臨之感了。鳳兮如是評判,但眼見自家外祖父已是稍白了臉色,縱然對這東臨墨池並無太大感覺,此番也忍不住增了半許敵對與怒意。

不得不說,她鳳兮的確護短,這東臨墨池害她的外祖父白了臉色,她自然不喜。

“皇上,鳳兮,鳳兮她身子弱,還是讓她留在府中為好。”正這時,睿老王爺出了聲,嗓音低沉發緊。

東臨墨池冷冽道:“宮中禦醫無數,睿老王爺無須太過擔憂她。”說完,目光獨獨朝鳳兮落來:“後日一早,你便入宮來吧,想必太後也是想見你的。”

鳳兮心底湧動,望了東臨墨池一眼,恭敬點頭。

東臨墨池眸色微鬆,這才轉身離去。

鳳兮與睿老王爺忙出聲相送,直至東臨墨池踏出大堂,堂外那些肅肅禦林軍也開始跟隨離去。

不多時,大堂內再度恢複平靜,周圍燭火搖曳,燈影幢幢。

“無須擔心,他對你並無惡意。”正這時,顧風祈朝鳳兮緊然的麵容打量一番,歎息一聲,溫潤緩道。

他這話一出,鳳兮微怔,然而睿老王爺卻惡狠狠的瞅著他,道:“你還不走?”

顧風祈又是一歎,儒雅的麵容滑出幾許無奈,道:“在下委實不知哪裏得罪了王爺,竟使得王爺這般不待見。隻是,鳳兮已是在下的妃,即便王爺對在下不滿,但還望看在鳳兮麵上,對在下多做包容。”

“八字還沒一撇,說什麽妃不妃的?你大昭擅自為本王這外孫女定親,豈有將本王放於眼裏?”睿老王爺道,語氣冷意,分毫不讓。

顧風祈麵色微變,但言語依舊恭順:“大昭豈會不將王爺放於眼裏。隻是當時在大昭,鳳兮對這門親事也是未曾反對,便是如今,鳳兮依舊未說出不願。在下知睿老王爺心疼鳳兮,處處為鳳兮考量,但王爺也該尊重鳳兮之意,不是嗎?再者,王爺這幾日倒是為鳳兮終身大事忙活,在王爺眼裏,那東臨的鎮國將軍慕容青,就當真比在下更適合照顧鳳兮嗎?”

幾個問句,使得睿老王爺變了臉色,也未立即出聲罵咧反駁。

鳳兮則是皺了眉,淡漠平靜的朝顧風祈出聲道:“清雅公子有什麽話,也日後再說吧,如今時辰尚晚,公子倒是得回寧王府歇著了。”

顧風祈眸色微動,朗潤儒雅的道:“在下今日擔憂清嫻,於此等候多時。如今剛一見著你,你便是要趕在下了嗎?”

“叫你走你便走!難不成還想纏著我外孫女不成?”睿老王爺插話。

顧風祈歎笑一聲,朝睿老王爺回了句:“王爺英明。在下的確有意纏著她!”

“無恥之徒!”睿老王爺氣得眼睛一瞪,白胡子也跟著顫了幾顫。

顧風祈則是緩道:“在下知王爺通透,喜歡為鳳兮計量。隻是,還望王爺多多斟酌,這天下風雲變幻,群雄角逐,鳳兮這北唐帝姬的身份現世,更是引人勢在必得,亦或是動了殺伐之意。王爺聰明過人,該是知曉誰才是最為適合鳳兮之人!先說那東臨的鎮國將軍慕容青,野狼一隻,在下倒是不認為王爺竟是連他的狼子野心都瞧不出半分來。另外,南嶽攝政王更是心懷大計,鳳兮隨了他,更是水深火熱,朝夕不保。如此一來,這天下間,也惟有在下能護住鳳兮了。再者,在下並無一統之心,隻喜閑雲野鶴的閑暇,這與鳳兮期待的安然久定,委實符合。想來,王爺也希望鳳兮過得安樂,不是嗎?”

“天下風雲,你身為大昭皇子,不想在此分一杯羹?”睿老王爺瞳孔微縮,極為難得的深眼打量顧風祈。

顧風祈則是坦然笑道:“在下不喜宮闈,不喜朝政,委實未有角逐之心。相反,在下與鳳兮在一起的初衷,也是想天下祥和安定。”

“就憑你幾句話,你便想說服本王?”睿老王爺道。

顧風祈無奈一歎,儒雅恭順的道:“就憑這幾句話,在下自然不能說服王爺。隻是,在下還會在這西桓呆上一些時日,在下為人如何,想必趁著這段時間應該能讓王爺了解透徹了!”

睿老王爺眸色一閃,冷哼一聲,默了片刻,才老氣橫秋的道:“話已至此,本王自然考慮。你先回寧王府去,本王這外孫女倒是得休息了!”

顧風祈愣了一下,無奈道:“看來在下當真不受待見呢!”

“還不走?”睿老王爺又扯著嗓音吼了一句,大有顧風祈不立即離開,他便要差人將他轟出去的架勢。

顧風祈眸色微動,隻道:“在下立馬便走,隻是在走之前,還望王爺容在下與鳳兮說句話。”

睿老王爺倒是兩眼冷瞪,這回並未不留情麵的轟他。

顧風祈麵露半許釋然,清諧如墨的眸子朝鳳兮望來,極慢極慢的問:“今夜,那夜流暄欺負你了?”

鳳兮愣了一下,抬眼淡漠觀他。

他等了片刻,見鳳兮依舊不言,隨即眸色微動,歎了口氣,竟是抬手朝鳳兮的衣襟攏了攏,徹底覆蓋住了鳳兮的脖子。

此際,睿老王爺又在一旁怒罵,差點便要衝上來扭打顧風祈,隻是顧風祈倒是並未對鳳兮再有所動作,反而是自然而然的收回手,隨即自懷中掏出一隻瓷瓶朝鳳兮遞來,道:“日後夜流暄若再對你不敬,你便拔開這瓶塞撒他。”

“瓶內是何藥?”鳳兮淡漠著嗓音問。

“斷腸散。”

鳳兮臉色驟然一變:“你是想讓我殺了夜流暄?”

“混賬!”睿老王爺驀地衝上前來,一把揮掉鳳兮手中的瓷瓶。

霎時間,瓷瓶摔落在地,清脆的瓷裂聲顯得格外突兀。

顧風祈臉色終歸是一變,隨即又恢複常態,儒雅清諧。

睿老王爺惱極,朝顧風祈喝斥道:“大昭皇子,你莫要太過妄為。本王麵前,還輪不到你這般放肆!”

顧風祈淡笑,平靜如初的道:“看來在下果然沒連錯了。”

他模棱兩可的話一出,鳳兮與睿老王爺皆是一愣。

顧風祈笑笑,又道:“不過是一隻藥瓶,便驗證了睿老王爺對南嶽攝政王的維護,嗬。”說著,嗓音稍稍一頓,又道:“在下並未對王爺放肆,藥瓶,也不過是想護著鳳兮,不讓她被別人占了便宜罷了。隻是,王爺反應這般大,委實令在下詫異,更是心有猜忌。”

“你胡說八道些什麽!本王何時維護南嶽攝政王了?隻不過這以毒藥倒南嶽攝政王之事,茲事體大,你想害鳳兮,本王還不能怒你了?”

顧風祈道:“那若是南嶽攝政王讓鳳兮害在下呢,王爺可會也有這般大的反應?”說著,嗓音稍稍一頓,又道:“王爺心有計量,但在下也非無腦庸輩。今日王爺讓王府管家徑直去往郊外那條河邊尋人,竟是連錯綜複雜的道路都講得清楚明了,嗬,在下倒是好奇,連在下帶來的大昭侍衛與暗衛都百般尋不著人,甚至連寧王府出動的侍衛皆是搜尋無果,而王爺您又如何確定鳳兮被南嶽攝政王帶至了城郊的河邊?”

“你這是在質問本王?大昭小兒,你莫要太過放肆!”

“王爺息怒,在下並未有意質問,更無意冒犯。隻是在下想說,夜流暄,怕是並未王爺認識的夜流暄了,王爺若偏向夜流暄,日後定悔不當初。”說著,眼見睿老王爺暴怒,他不卑不亢的儒雅而道:“在下岐黃卜算之術算是精準,在下曾為鳳兮與夜流暄補過一卦,若他倆在一起,必定多災多難,亦或是萬劫不複。若王爺不信在下這話,倒也可讓府內的長白山老頭為鳳兮卜卦,那老頭卜卦精準,天下聞名,他的卜算之言,王爺該是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