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已是牽著鳳兮稍稍轉了身。

鳳兮後話被噎,這抬眸一望,才見前方是一座府邸,府簷正中那張掛著喜氣紅綾的牌匾上,書有‘劉府’二字。

那牌匾委實普舊,字體僅以普通的朱紅漆料而作,想來尋常貴胄之家,牌匾上是鎏金燙字,霸氣精貴,是以相較之下,這劉府應是普通宅邸,府內主人,怕也是身份平凡了。

此際,這劉府的府門前僅有一名小廝站立,似是府中迎客之人。

隻奈何這前後並無賓客,望來望去,竟也隻有鳳兮與顧風祈二人,委實清冷得緊。

正這時,顧風祈拉著鳳兮往前,朝那小廝遞了一張喜紅的帖子,那小廝展開一觀,頓時麵露恭敬討好之色,朝顧風祈道:“原來是顧公子來了。姑爺今兒都念叨您幾回了,快裏麵請,裏麵請。”

鳳兮神色平寂,然而心底卻無端端的浮有一縷波瀾。

眼見那小廝親自將顧風祈與她往府門裏領,鳳兮隨著顧風祈緩緩踏步,目光又朝清冷無人的周圍打量了一眼,隨即忍不住問:“今日來此恭賀之人似乎很少。”

顧風祈將將的手握得緊了緊,隻是模棱兩可的道:“這場婚禮太過特殊,是以宴請的人少。”

“可是因為蘇衍不願聲張?”鳳兮又問。

顧風祈轉眸朝她望來,歎息一聲:“是非緣由,清嫻等會兒便能知曉了。”

鳳兮怔了一下,沒料到他會繞彎子,她神色微閃,倒也未再言話了。

劉府之中,無精致廊簷,無假山盆景,但院中那一棵棵略顯突兀的光禿樹上倒是掛了喜氣的紅綾,微微添了些生氣。

府中並未見得丫頭成群,更未見得來往忙碌的下人小廝,反而是入目各處都寂寂清幽,若非到處紅綾高掛,此處委實未有要辦喜事的架勢。

入得廳堂,那正牆上的大紅喜字委實顯眼,桌台紅燭微微,喜盤供果整齊的擺著,鳳兮自然而然的打量,然而待視線迂回,卻是見得屋頂橫梁竟是掛了白綾。

皆道死人入殮時才在府中掛上白綾,而這劉府的喜氣廳堂內竟有這晦氣的白綾,這是為何?

她拉了拉顧風祈的手,顧風祈應時垂眸朝她望來,鳳兮朝他道:“房梁上有白綾。”

顧風祈怔了怔,抬眸一觀,隨即瞳孔微微一縮,隻低聲道:“劉府不久前,死了人,辦了靈堂的。”

鳳兮默了片刻,心底了然:“縱是如此,但今日乃大婚之日,這白綾怎未被取下?”

顧風祈歎息一聲,正要言話,不料廳堂外頓有稚嫩的嬉笑聲揚來,“伏溪哥哥,你說哥哥為我找的嫂子到底美不美啊?芙兒那次隻遠遠見過她一回,沒有看清!”

一聞這話,鳳兮神色一變,也未有心思聽顧風祈回答了,她目光直直的朝門口處望去,隻見那淡黃的陽光浮動中,兩抹人影入了廳堂。

刹那間,廳堂清冷死寂的氣氛被打破,終歸是增了幾許人氣。

然而不過刹那工夫,那入屋的二人目光紛紛朝鳳兮與顧風祈揚來,二人神色皆是一變。

“風祈哥哥。”一名一身淡綠碎花衣裙的女童頓時小跑過來,霎時間立定在顧風祈麵前,臉上盡是道不盡的喜悅與推崇,那雙凝在顧風祈臉上的目光也積滿驚喜,不曾有半分掩飾。

“多日不見,芙兒竟是長高了。”顧風祈儒雅而笑,笑容翩躚溫潤,嗓音一落,他目光朝那名與芙兒一道入屋的男子望來,見那男子正緊緊凝著鳳兮,他眸色微閃,緩緩出聲:“伏閣主,許久不見。”說著,朗然一笑,似是後知後覺的道:“倒是在下疏忽了,此際,在下該是喚你一聲盟主了吧?”

伏溪僅是循聲朝顧風祈望了一眼,並未回話,待目光掃到顧風祈與鳳兮握在一起的手,他眉頭一皺,麵上未有半點笑意。

“鳳兮。”他目光再度朝鳳兮落回,深深凝望,那裏麵有太多的情緒湧動,一時間竟是波濤湧動,難以平息。

此際的鳳兮也好不到哪兒去,隻是縱然心底沉雜,但她的麵上,依舊清然隨和,連帶唇瓣上都勾出了半抹笑。

故人重逢,且還是與伏溪重逢,本該欣喜才是,然而不知為何,她此際卻是滿腹悵惘,隻覺此番與他相見,竟如隔了好幾個春秋。

“伏溪。”她朝他輕輕一喚,嗓音柔和。

大抵是這一聲增了些溫度,竟是讓伏溪神色一顫,也讓顧風祈再度捏緊了她的手,甚至轉眸朝她望來。

“鳳,鳳兮姐姐?”似是這才發覺她一般,芙兒驚愕出聲,嗓音有些顫抖。

鳳兮轉眸一望,卻見芙兒滿麵慘白,眸色搖曳不穩,她一把捉緊了顧風祈的衣袍,身子半躲在他的身後,斜著腦袋小心翼翼的望她,不可置信的顫聲問:“鳳兮姐姐,你,你不是死了嗎?”

她這話一出,在場之人臉色皆變,連帶廳堂中的氣氛都詭異了半分。

片刻,顧風祈微微笑出聲來,打破了廳堂氣氛,隨即,他略微寵溺的伸手朝芙兒的腦袋摸來,笑著安慰:“芙兒莫怕,你鳳兮姐姐好好的呢。不信,你摸摸她的手,是暖和著的?”

說著,他將鳳兮的手拉至芙兒麵前,微笑著望她。

大抵當真被鳳兮嚇著了,芙兒的臉色依舊發著白,她怯生生的打量著鳳兮,又望望顧風祈,見顧風祈眸底的鼓勵與溫潤之色盡露,她終歸是撞起了膽子,顫抖著手指朝鳳兮的手探來。

正這時,伏溪一把上前握住了鳳兮的手。

他動作來得太過突然,芙兒嚇了一跳,又朝顧風祈身後躲了半許。

鳳兮神色不變,靜靜朝伏溪觀來,卻見他正略微仇視的盯著顧風祈,臉色陰沉至極,連帶眸光都似結了冰,涼人徹骨。

“芙兒便由你看著了!”他隻是冷然的道出了這幾字,嗓音一落,也不顧顧風祈是否答應,他已是將鳳兮的手再度捉緊了幾分,拉著她便出了大堂。

一路上,伏溪走得急,背影僵著,卻有些微顫。

鳳兮略微小跑的跟在他身後,一聲不吭,目光也是僅是靜靜的觀著他的背影,心底複雜與悵惘交織一片,令她稍稍沉了臉色,深了目光。

行至離廳堂不遠的房屋轉角處,伏溪終於是停了下來。

鳳兮駐足,停在他身後一步之距,見他一直背著她而立,似是渾然未有轉身看她之意,鳳兮神色微動,隨即緩步上前,主動立在了他的麵前。

此番近著打量,才見伏溪麵容染了幾許滄桑,那如墨的眉宇與俊美的眼,再無往日那般燦然的溫暖的笑容了。

鳳兮暗歎。

曾記得,伏溪是個隨性之人,喜歡彎著眼睛笑,而他一笑,卻是燦然如春,無端端的令人覺得暖意浮動。

隻是,如今一切都變了,是嗎?不僅是伏溪,還有她。

“當日華山之巔,你是不是和顧風祈那小子約好了的?你當日早有心思跳崖,是不是?”良久,他終歸是出了聲,那嗓音裏含著太多的複雜與波動,令人聞之壓抑。

鳳兮神色微動,稍稍垂眸,隻道:“以往之事,又何必再言?鳳兮如今好不容易與你再見,伏溪是要對鳳兮怒罵嗎?”

他臉色越發的複雜幾許。

“是啊,當真是好不容易相見,隻是你倒是狠心,竟用死來蒙騙我們!如今相見了,你竟無半分愧愧疚,甚至連提都不讓我提了?”

鳳兮眉頭一皺,心底也滑出幾許莫名的淡漠。

“當日華山之巔的事,鳳兮不想再提!”她再度道出這話。

然而伏溪卻不願放過她,他捉緊了她的手,目光也狠狠的盯著她,“怎不願提及了?你愧疚了,所以便想著逃避?你……”

“鳳兮不曾有任何愧疚!”鳳兮打斷了他的話。

伏溪後話一噎,臉色更是複雜雲湧。

鳳兮淡然迎上他的目光,道:“當日華山之巔,鳳兮被夜流暄一劍穿心,若非跳崖,他們是不是還要拿苟延殘喘的鳳兮再利用幾次?”

說著,見伏溪眸色一顫,身形緊繃,鳳兮深眼望他,又道:“我的確早與顧風祈商量好了,願孤注一擲的逃離。我隻是受夠了夜流暄的控製,也受夠了淪為別人棋子的悲酸。若說我當日華山之巔毅然跳崖是否心有愧疚,我如今能說的,便是我從始至終,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伏溪顫著嗓音冷笑,眸中風雲萬千,顫意浮動,“那我呢?你讓我親眼見你落崖,你讓我如何好過?縱然你想離去,你為何不與我說?比起顧風祈,你還信不過我嗎?”

鳳兮垂眸:“當時的你,會帶我逃離嗎?”說著,嗓音再度低了一個調子:“當日你揮劍斬人,淪為殺人修羅,你一心為夜流暄辦事,我能信你嗎?”

“為何不能信,你又不是不知我早有帶你離開之心!若不是迫於主上,若不是你當時身子孱弱,必須得讓少林方丈診治,我早就帶走你了。”

鳳兮微震,突然沉默了下來。

伏溪緊緊的盯著他,眸中積有太多複雜的情緒,良久,他轉了話鋒:“你與顧風祈究竟怎麽回事?我當初隻聞得大昭皇帝為顧風祈賜婚,封了一個名為清嫻的女子為他的正妃,但後來我才知,你並未死,你竟成了他的正妃!”

鳳兮深眼觀他,半晌才道:“我與顧風祈,並無太大幹係。”

伏溪神色一動,眸底深處似有釋然之色掠過,他緊緊的望著鳳兮,嗓音也驀地低了半許:“既是如此,方才我見他牽著你,可是他不要臉的纏著你?”

伏溪身在江湖,倒也不曾有顧風祈與夜流暄那等清雅之氣,反而是染了幾許江湖快意,市井瀟灑,是以顯得未有距離與傲然之感,連帶道出來的話都帶著幾許隨性,令人無端端的感覺切近。

然而鳳兮眉頭卻是一蹙,僅是道:“他並未纏著我。”說著,抬眼見伏溪又要言話,鳳兮補了句:“他讓我成為他的正妃,不過是為他擋卻桃花罷了。”

“就為了這個,你便甘願成為他的正妃?他不找別的女人為他擋桃花,為何偏偏找上你?”伏溪語氣急促,隱隱有些怒意:“你可知你若為她的正妃,你便不能尋得你真正的良人了!難道你想一輩子呆在他身邊,不嫁人嗎?”

“伏溪盟主又怎知在下不是她的良人?”正這時,不遠處揚來一道儒雅溫潤的嗓音。

鳳兮與伏溪轉眸一望,便見顧風祈正緩步而來,姿態翩然,明媚清雅得如同水中浮蓮。

那嬌小的芙兒正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半步,動作小心翼翼,略微稚氣的麵上透著幾許幹淨純然的癡笑。

鳳兮立在原地,深眼觀著顧風祈,心底卻在琢磨著他方才的話。

正這時,伏溪捏緊了她的手,冷道:“皆道醫仙清隱清雅無方,儒雅脫俗,不料你,竟也是蠱惑女子的小人之徒!”

這話,是朝著顧風祈說的,嗓音冷冽如冰,透著幾許憎惡與殺氣。

顧風祈臉色卻並未有絲毫變化,足下步子依舊款款而來,待站定在鳳兮與伏溪麵前,他先是朝鳳兮溫文而笑,待見鳳兮神色一深時,他這才笑著轉眸,目光朝怒意難耐的伏溪望來,隻道:“外界傳聞,豈能盡信。再者,在下雖是清隱,但在下也是大昭皇子。有些事,在下不得不為,而有些人,在下如今,卻也有把握求取之意。”

伏溪臉色一變:“顧風祈,你莫要得寸進尺!有些人,是你能動得的?”

顧風祈儒雅而笑,坦然清潤的出聲:“在下若動不得,難道伏溪盟主便能動得?伏溪盟主不是一直都畏首畏尾,因而一直都不得誌嗎?伏溪盟主自己不足膽量,卻又有心爭奪,隻是憑你之力,能抗爭得了嗎?”

伏溪臉色驟然一沉,眸中風雲起伏,瞬息萬變。

鳳兮朝伏溪觀了一眼,隻覺此際這顧風祈,怕是真觸及伏溪的底線了。

這想法甫一滋生,果然,伏溪一言不發,但手中已是抽了隨身軟劍,那寒晃晃的劍尖直朝顧風祈而去。

因他的動作太快,加之距離太近,鳳兮一驚,正要以為顧風祈會躲不過,不料顧風祈似也早有防備,已是一腳踢出,險險踢開了伏溪的軟劍。

“早聞醫仙清隱武功了得,今日,我伏溪便來會上一會!”伏溪冷道,嗓音一落,手中的軟劍再度朝顧風祈襲去。

顧風祈閃身避過,臉色也有些低沉:“今日蘇衍大婚,你確定要與我在此大打一場?”

伏溪並未回話,手中的軟劍越發冷狠,招招致命。

霎時間,府中為數不多的小廝遠遠驚呼,焦急一團,嘴裏忙相勸,然而打鬥中的顧風祈與伏溪卻是充耳不聞。

二人打得激烈,壞了府中的禿樹與冬草,不多時,那屋簷上的喜*綾被扯了下來,割成了幾截,那木製雕窗也被撞開,就連那屋頂的經過清洗的磚瓦,也落了幾許,屋頂碎了好幾個大洞。

果然是一場激烈的打鬥!

鳳兮如是想著,臉色越發清冷。

在她眼裏,伏溪即便莽撞,但也不是隨意出手傷人之人,顧風祈即便被人說得心有不悅,但也不是公然諷刺別人的人。

這二人這般打鬥,雖看似水到渠成,但在她眼裏,卻委實有些咋舌與怪異。

正這時,芙兒也顧不得怕她了,當即衝上來抓住了她的手,朝她急道:“鳳兮姐姐,你快讓他們停下來!”

嗓音一落,似是發現了什麽,她忙垂眸盯著鳳兮的手,又將鳳兮的手捏了捏,又喜道:“姐姐的手真的是暖和的,姐姐當真不是女鬼。”

鳳兮眼角微抽,麵上的平寂之色終歸有些被打破。

她朝芙兒望來,目光凝在她稚嫩的臉上,隻道:“你哥哥的拜堂之禮將要開始了,我們先回廳堂去。”

芙兒這才回過神來,焦急的朝不遠處打鬥的二人一望,又急道:“可是風祈哥哥與伏溪哥哥還在打架!”

“他們打累了便停了。”

“可是伏溪哥哥手中拿著劍!”說著,眼見顧風祈身形躲閃速度突然慢了一下,袖袍霎時被伏溪手中的軟劍割破,芙兒驚叫一聲,急得扯著鳳兮的手大哭:“鳳兮姐姐,你讓他們停下吧!風祈哥哥會受傷的,他會受傷的!”

鳳兮靜靜朝那二人觀望,卻是對芙兒的話無動於衷。

先不說那二人招數不分秋色,就說這二人打鬥大多皆靠招數,渾然未使用太大的內力,就憑此,這二人的打鬥就更是怪異,破綻百出。

鳳兮眸色微轉,待芙兒再度央求她時,她反手握住了芙兒的手,朝她安慰:“他們二人都不會有事,芙兒無須擔心。”

說完,正要將她牽著往廳堂而去,不料芙兒突然掙開她,猛的朝顧風祈奔去。

鳳兮怔了一下,立即上前去拉,不料剛拉住芙兒的手,指尖突然一陣巨疼,她本能的一鬆手,已見芙兒再度衝了出去,而她將手指抬起一觀,卻是見得指尖上留有一枚銀針,在這陽光之下顯得閃爍逼人。

芙兒……

心底深處不由默念著這二字,鳳兮神色已是風雲起伏,待見指尖瞬間有些發黑,似是中毒之兆,鳳兮抬眼朝芙兒背影望去,神色冷盡。

“風祈哥哥,伏溪哥哥莫打了!”正這時,芙兒已是哭著呼道,嬌小的身形朝他們衝撞而去。

顧風祈頓時躍過來將芙兒一推,在芙兒摔地刹那,他朝鳳兮喊道:“清嫻替我拉好芙兒,莫讓她攙和進來!”

鳳兮眉頭微皺,眸底深邃無波,卻是不言不動。

她直直的凝著芙兒,眼見芙兒再度從地上爬起,這回卻不是朝顧風祈身邊貼近,反而是見伏溪的軟劍朝顧風祈刺去,她便突然迎身朝伏溪的軟劍上貼。

伏溪似是全然未料到芙兒會這般突然迎來,神色驀地一顫,正要立即收回軟劍,不料芙兒竟是伸手握住了他的劍,身子也不顧一切的朝前衝,嘴裏哭道:“伏溪哥哥,你莫要傷害風祈哥哥!”

刹那,僅聞得一道血肉裂開的聲音,沉悶得令人心生駭然,頭皮發麻。

芙兒的肩頭被伏溪的軟劍一劍貫穿,鮮血直流,連帶她握住伏溪軟劍的那隻手,也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