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眉頭一皺,沉默片刻,待再度出聲時,嗓音變得越發的無奈:“主子也有他的苦衷。也許主子那般對鳳姑娘,僅是為了改變鳳姑娘的懦弱,也想讓鳳姑娘為他分擔一些仇恨,亦或者讓鳳姑娘親自著手為北唐報仇罷了,北唐之仇,也有鳳姑娘一份,不可全數由主子來報,不是嗎?鳳姑娘身為北唐帝姬,若是要論起為北唐報仇,鳳姑娘不是更該義不容辭嗎?另外,無論鳳姑娘如今對主子的印象如何,但請鳳姑娘相信,主子對姑娘你,是極好的,且從未想過真正傷害鳳姑娘。”

風來,鳳兮冷得有些發顫,不由將身上的衣裙攏緊了些。

她目光朝小徑盡頭放眼落去,心底逐漸漫出幾許悵惘與複雜。

“鳳姑娘當真不信主子會對你好嗎?鳳姑娘以前跟在主子身邊時,就從來未覺得主子對你的特別,對你的上心嗎?主子以前,從未對任何女子親近過,惟獨對鳳姑娘特別,難道鳳姑娘就不願遂了睿老王爺與長白山觀主的願,再度接納主子嗎?”眼見鳳兮不言,管家再度出聲。

鳳兮神色止不住的一顫。

不知為何,聽完這話,她心底波動難平,那一起一伏的糾結與複雜之意越來越盛,最後令她有些難以喘息。

她足下步子也跟著慢了不少,低垂著頭,沉默了良久,才低聲淡問:“我與夜公子究竟有何關係?”

管家眉宇一蹙,突然不說話了。

鳳兮道:“不是想讓我對夜公子改觀嗎?你若不說,我自然不會去猜,也不會差人去查,我本是抵觸夜公子,定然不會親自去查關於他的任何事!”

她這話說得有些漫不經心,但其中的威脅之意卻是盡顯。

大抵是以前對夜流暄的確是積了怨氣,是以他的事,她從來不想多做考慮,但如今或許是被這冷風吹得頭腦清明,又或是被身邊這些人一遍遍的提及,她的心,也終歸是有些發緊,發亂了。

這話剛一說完,她便駐了足,隨即稍稍轉身,平寂深黑的目光直直的朝管家望來。

搖曳的燈火下,管家的麵容顯得有些掙紮,連帶眉宇都緊蹙一起,目光閃爍,存著幾許遊移不定。

鳳兮靜靜的立在原處,靜靜的觀著他。

良久,管家終於是歎息一聲,隻道:“主子以前便告誡過老奴不許在鳳姑娘麵前言道以前的舊事,但如今鳳姑娘對主上的芥蒂這般深,委實不是老奴所願。遙想曾經老奴隨著老將軍征戰沙場,風裏來雨裏去,卻是從未害怕過什麽,但如今,老奴卻是害怕主子憂慮,害怕主子受委屈,更害怕主子一言不發的將什麽事都扛在肩頭,不聲不響的自行硬撐。老奴看得委實心疼,心疼。”

說著,他後話已變得有些發顫,大抵是記起了往事,連帶眼角都控製不住的溢了淚。

鳳兮不曾見過這般年紀的人在自己麵前流淚,此番乍見,心底半是震驚,卻半是發顫。

管家情緒的波動不假,他話語中的在意與傷感也不假,她知曉的,這裏麵定是存在太多她不曾知道的事。

是以,以前的北唐,究竟是怎樣的?她與夜流暄,又是怎樣的?

寒風凜冽,森森帶涼。

管家忙伸著袖子擦淚,再度略微顫著嗓音出聲:“遙想北唐當年也曾安平,奈何你父皇北唐帝君登位,他卻太過仁慈,處事猶豫,最後竟使得奸臣當道,忠良被毀。主子的父親,便是北唐的大將軍,被奸臣所害,最後連帶大將軍夫人一道被北唐帝君貶至邊關。後奸臣聚集造反,北唐宮城被控製,身在邊關的大將軍為救帝君,舉兵而來,剛要震住所有叛賊時,不料你父皇突然差人偷偷傳旨於大將軍,令大將軍莫要大開殺戒,並與叛軍言和!就因為你父皇的仁慈,大將軍迫於無奈的收兵,卻不料就那麽半日的功夫,軍中尖細在軍中營地布置了火雷,將大將軍的軍隊炸毀,大將軍,也喪生於此。”

鳳兮臉色逐漸蒼白,目光發著顫,心底似有什麽東西快要噴薄而出,那種翻滾與攪動之意令人難以忍受。

管家似是沉寂在當年的悲痛裏,繼續顫著嗓音道:“大將軍一死,遠在邊關的大將軍夫人悲痛成疾,半月便卒。猶記得當年,主子正在南山求學,剛好下山,待回得京都,才見宮城破滅,才知雙親已逝,老奴清晰記得,當時本是意氣風發的主子,悲得吐了血,當場倒地,人事不省。彼時,北唐帝君已成了傀儡,叛賊之首的軒轅氏為名正言順的登基,逼迫帝君寫退位詔書,帝君百般拖延,實則卻是早已差人將虎符送出,就等著援軍來,不料虎符中途遺失,北唐各地的五十萬大軍未得虎符,且又未見帝君本人,皆拘於條理的不敢擅自大規模的入京。如此,帝君在宮中久不等援軍來,且又不願屈服軒轅氏的讓出北唐幾百年的基業,最後惹怒軒轅氏屠宮,燒城。宮中大火那日,主子潛入了宮中,見了帝君一麵,本為尋仇,但帝君卻放下了君威,並與朝蓉皇後斷氣之前祈求主子,讓主子一定要尋到鳳姑娘,一定要保護好鳳姑娘,隻因主子若是要推翻軒轅氏,鳳姑娘你這北唐帝姬的身份,才可牽動北唐五十萬大軍,助主子報仇。”

說著,管家眼淚再度忍不住流,嗓音越發的悵惘:“鳳姑娘,你父皇也算是害死大將軍與大將軍夫人之人,但最後,他與朝蓉皇後卻還在蠱惑主子,讓主子要對鳳姑娘好。主子年少,竟也答應,得了帝君遺旨後,便當真去尋鳳姑娘,隻是,鳳姑娘早已不知所蹤,而老奴與主子二人,也被亂軍捉走,最後不得不分開。主子後來如何,老奴已不得而知,但老奴卻從蒼月宮的幽祁堂主口中聽說,主子以前,曾被賣到過雜院耍藝,曾被人當做小廝買去,也曾被人圍毆得喪了半條命,直至,直至他陰差陽錯的入了蒼月宮,便徹徹底底的入了活生生的煉獄。”

“蒼月宮聲名狼藉,嗜殺無數。蒼月宮前任宮主,便是主子的師父,其人陰狠無情,雖傳授主子武藝,但卻因脾氣暴躁而對主子經常打罰。以前的主子,經常被打得滿身傷痕,經常是食不果腹,還曾被那宮主丟棄雪山,推落滾滾河裏,但最重的一次,那宮主將主子,送入了狼窩。與幾匹餓狼廝殺的場景,鳳姑娘可能想象?主子獨身一人,殺死了那幾匹狼,彼時,主子身上的皮肉,大多都不成形了,整個人全身是血,慘得不像是個人了。遙想主子以往在南山學藝,琴棋雙絕,本是一名貴公子,奈何大將軍與大將軍夫人一死,主子的命運便徹底變了!他那雙握慣了筆,彈慣了琴,執慣了棋子的手,終歸是拿上了劍,覆上了血,開始一個一個的殺人。”

“主上十五那年,不堪其擾的他,終歸是與蒼月宮幽祁堂主一道,斬殺了蒼月宮前宮主,從而一舉躍為了蒼月宮新任宮主,從而差人四處打聽,尋回了正在石窯子裏抬著硬石頭的老奴。自老奴被人接入蒼月宮,老奴便再未見過主子笑了,便再未見過他寫過書,下過棋了,僅是成天成天的練武,如同不知疲勞一般。隻是半年之後,主子突然似是變了性,開始狂彈古琴,徹夜不眠,老奴也是後來才知,主子以半年時間,練就了音攻,再度名揚天下,也因滿身的殺伐,被武林之人稱作活閻羅。其實,他們誰也不知,以前的主子,曾善良到擠出自己的銀子捐給乞丐,誰也不知,以前的主子,也曾體貼到對下人溫和有禮,對外人更是謙遜至極,毫無將軍府世子該有的傲氣與威儀。”

鳳兮神色發顫,心底翻滾,已是說不出話來。

她慘白著臉色望著管家,卻聞管家略微失神的又道:“鳳姑娘一直都覺得你在姚府中過得慘,但你以前在姚府中的境遇與主子比起來,無疑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你怪主子算計你,但你父皇與母後間接害死主子的雙親,使得主子痛失雙親,使得主子安然的生活徹底顛覆,縱然是主子殺了你,我們這些人也不會說半句不妥。但主子終歸是對你留了情麵,因北唐帝後的祈求,也因主子對你,似是莫名的存有揮之不去的在意,更因,主上偶得大將軍為防萬一早已立好的對北唐效忠的遺書。主子是孝順之人,定不會違背大將軍的遺願,即便他曾想殺了北唐帝君,卻是手軟,即便想滅了軒轅氏,但卻沒這能力,鳳姑娘可知,當時的主子,是如何的掙紮與無助,憤慨而又悲慟?”

“另外一事,鳳姑娘應是不知,在你尚在繈褓之際,北唐帝後便為你與主子定了娃娃親,無論是主子小的時候,還是去南山學藝的那幾年,主子都一直認定他要娶你,縱然世事大變,縱然主子對北唐帝君積了仇,主子雖連你一起恨過,雖也算計過你,但主子,仍是對你仁慈,仍是對你好了,仍是為你考量過了,不是嗎?主子都能放下這等深仇大恨,甚至如今還在為你北唐拚搏,鳳姑娘你卻因主子曾算計過你便這般抗拒他,鳳姑娘你,怎對得起主子,你怎對得起他!老奴鬥膽,在鳳姑娘麵前說句實話,若拋開以前的娃娃親,拋開你北唐帝姬的身份,鳳姑娘你,怎配得起我家主子,你北唐之國,何德何能讓我家大將軍念念不忘,何德何能讓我家主子這般賣命!鳳姑娘該是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父皇欠將軍府的,是你北唐欠我們的,更是你北唐帝姬欠主子的!是你欠我家主子,是你欠他的!”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是這樣的?

鳳兮神色大顫,身形開始隱隱的發抖,心口似是積累了萬千的嘈雜與震驚,使得她心口堵塞難當。

而這時,管家已是抑製不住的老淚縱橫,身形也顫抖不堪,最後強行按捺情緒的顫抖道:“老奴言盡於此,該當如何,鳳姑娘自行抉擇。若是鳳姑娘依舊恨主子,老奴無話可說,更將失望透頂,認為主子為北唐,甚至為你做的那些事,不值,太不值。相信鳳姑娘也是明理之人,也是知恩圖報之人,你連大昭皇子救了你一命便能心甘情願的當他的正妃,那老奴的主子這些日子對鳳姑娘的關心及照顧,甚至不久後,他會將一個嶄新的北唐送到你手上呢?”

鳳兮臉色全數慘白,目光顫抖不穩。

“怎麽會這樣,這麽會這樣!不該這樣,不該這樣的……”她喃喃自語,再也不敢再聽管家說下去,她忙朝小徑盡頭跑去,足下步子踉蹌不堪,單薄的背影在燈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淒淒。

管家並未去追,反而是自顧自的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正這時,不遠處揚來一道歎息:“你的話嚇到我那外孫女兒了。”

管家並未循聲而望,隻是靜靜的僵立在原地:“我隻是想讓鳳姑娘對我家主子好點。”

睿老王爺緩緩從冬樹叢裏走出,待立在管家身邊時,他與管家一道朝小徑盡頭觀去,卻是剛好見得自家那外孫女兒的身形踉蹌的消失在盡頭的拐角處。

他再度一歎,皺紋橫生的麵上滑出了幾許掩飾不住的心疼:“她還是個孩子,縱然你想讓她對你家主子好點,也不可一下子就告訴她這麽多。”

“她已然十五了。主子十五的時候,都獨自廝殺贏了幾匹狼,更有勇氣殺了蒼月宮前任宮主!”管家道。

“可她畢竟是女孩兒。且你將這些全告訴她,你主子同意嗎?想必你主子定是不許你將這些說給她聽吧?”睿老王爺又道。

“主子的確不想我將這些說給鳳姑娘聽,主子不願鳳姑娘是因為這些而對他心存好感。”說著,歎息著道:“主上一直都說睿老王爺想將鳳姑娘養成什麽都不知道的溫順之貓,也曾諷過王爺您的心思,但主子,又何嚐不是睿老王爺這等一樣的心思?他縱然是想過要將鳳姑娘訓練得強大,強大到能臨危不亂,甚至有傲視天下的魄力,但每次鳳姑娘懦弱受傷,主子總是第一個心疼,總是第一個想要放棄。主子對旁人都能做到冷血絕情,卻唯獨對北唐手下留情,對鳳姑娘手下留情。”

“你在為你主子抱不平?對北唐與我那外孫女兒手下留情,也是你那大將軍的遺言呢!”睿老王爺眉頭一皺。

管家悵惘道:“是啊!的確是大將軍的遺言!大將軍成全了他自己的忠心,卻是將主子害得淒慘,害得狼狽!大將軍若是稍稍有心,稍稍為主子多考慮點,主子又如何會過得這般隱忍,這般苦!”

說著,再也未有多呆之意,管家甚至未觀一眼睿老王爺的反應,抬腳便往前行。

睿老王爺眸中也有些搖曳波動,臉色存了幾許複雜,他深深的凝望著管家的背影,突然問:“還是我方才在大堂裏說過的那句話,夜流暄那小子既是將你留在了我那外孫女兒身邊,我不管你是不是為你主子抱不平,你都得用心護好我那外孫女兒了,如若不然,我不會讓你好過!即便北唐真的欠你們,即便我那作為北唐帝姬的外孫女兒欠你們,你都得忍好你心底的不平,畢竟,畢竟夜流暄那小子與我外孫女兒的娃娃親並未被毀,鳳兮日後,定也會成為你的主子!”

“主子福薄,委實受不起這等娃娃親。鳳姑娘身為北唐帝姬,如今又是東臨長公主了,我如今隻求她能對我家主子減卻恨意,對我家主子稍稍好點就成了。其它的,我,委實不期待,更不看好!”管家頭也不回的道。

睿老王爺一怔,頓時有些怒:“你不過是你主子身邊的一個奴仆,鳳兮與夜流暄那小子的事,你有什麽資格評判或是看好?”

管家稍稍駐足,頭也不回的冷道:“老奴的確沒資格,但老奴好歹也是大將軍生前的副將。老奴若對主子以死相逼,主子定然動容!”

“你竟還想阻攔那小子與鳳兮的事不成?”

“老奴並未有意阻攔,不過是不看好罷了。無論是北唐還是鳳姑娘,都令主子不堪重負!老奴不過是想主子過得好點罷了!即便他想滅了軒轅氏這些當年的叛賊,從而為大將軍報仇,憑他的本事,早能辦到,但正是為了北唐,為了替鳳姑娘安排後路,主子不得不留住了南嶽新帝的性命,留住了南嶽,從而再次費神費力的對這天下布局。主子的辛苦,隻有自己人體諒,但最該體諒主子的人,不該是鳳姑娘嗎?可鳳姑娘又是如何對待主子的?”

管家緊著嗓音冷然的道,說著,他稍稍回眸,目光朝一臉微白的睿老王爺鎖來,道:“將心比心,睿老王爺縱然護鳳姑娘,但也該為我家主子想想,不是嗎?遙想遠在南嶽梨花山的朝蓉郡主的墓地,年年都是主子代掃,就憑此,睿老王爺縱然是鐵石心腸,也該體諒我家主子,也該對他好,不是嗎?”

睿老王爺也跟著一歎,心底的情緒微斂,嗓音增了幾許無奈:“我如何未對他好?我也想撮合他與鳳兮啊!”

“睿老王爺便隻會做這個嗎?”管家嗓音低沉,然而話語卻莫名的增了幾許犀利:“睿老王爺若當真有心對我家主子好,你便不會執著與撮合我家主子與鳳姑娘,而是該完全相信我家主子,將你手中那三分之一的東臨兵權,暗中交到我家主子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