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中等了大半個下午,東臨墨池終於是姍姍來遲。

待他披著厚實的披風出現在養心殿,鳳兮眸底滑過幾許複雜,隨即自軟榻上緩緩起了身,遙遙的朝他行了一禮:“鳳兮拜見皇上。”

東臨墨池並未立即言話,足下的步子直直的朝她行來,待立在她麵前時,才一如既往的冷道:“坐吧!”

說完,竟也不再看鳳兮一眼,反而是轉眸朝跟在身側的太監示意一眼,那太監忙心領神會,立即上前一步為東臨墨池解了披風,又吩咐殿內婢女們將殿內的爐火增大一些。

彼時,東臨墨池才一身明黃龍袍的在軟榻上坐定,而後伸手揉了揉額頭,清俊冷冽的麵上滑過幾許難掩的疲色。

“你今日入宮做何?”他問,說著,嗓音頓了頓,又道:“可是想通了,決定交出二十萬大軍的虎符了?”

鳳兮眸色一沉,雖早料到此番入宮避免不了他又提及此事,但他這一來就開門見山說這事,委實是令她有些難以招架。

不得不說,東臨墨池絕對是個聰明人,且也絕對不是個喜歡拖拉遊移之人。

“鳳兮那日便已說過,五十萬大軍並未集結。還望皇上再等些時日。”鳳兮默了片刻,出口的依舊是這話。

東臨墨池眉頭一皺,深黑的目光朝她落來,盯了一會兒,才道:“你如今倒是倔!縱然朕將所有事都挑明了說,你仍是對朕戒備得緊。”

鳳兮緩緩迎上他的目光,略微惶恐的道:“鳳兮並無戒備皇上之意。”

“你不承認也就罷了。不過你要相信,朕與那人一樣,都不會害你。無論如何,你都是朝蓉郡主之女,朕即便無情,也斷然不會忘掉朝蓉郡主的恩。”東臨墨池道,說著,再度伸手揉了揉額頭,問:“你此番入宮所謂何事?”

鳳兮被他的話說得心頭發緊,待一聞這話,忙按捺心神的淡道:“鳳兮此番入宮,是想向皇上討一人。”

“哦?”他挑著嗓音意味深長的出聲。

鳳兮道:“今日睿王府送了烏俅聖女入宮,鳳兮此番,便是為討她而來!”

他墨眉一蹙,清俊無溫的麵容漫出幾許複雜;“你前一刻才讓人將那烏俅聖女送入宮中,此際竟又要討回去?你當皇宮是什麽,可以任你兒戲的將人送進送出?”

鳳兮稍稍垂眸,嗓音透著幾許凝重:“事態有變,鳳兮不得不如此。”說著,嗓音沉了半許:“烏俅的六皇子在睿王府。”

東臨墨池冷笑,嗓音透著幾許渾然大氣:“聞說烏俅六皇子乃烏俅前皇後所出,在宮中倒是甚為得寵,隻是在前皇後被處死後,他便失了蹤跡,如今烏俅也在大肆尋找他,不料他竟藏在你睿王府?”

鳳兮眉頭一皺,淡道:“鳳兮與烏俅六皇子,也不過是偶遇, 他也是今日才入睿王府的。”

說著,目光再度迎上他的,道:“鳳兮此番入宮,也是因六皇子而來。鳳兮想求皇上放了烏俅聖女,讓鳳兮安排烏俅聖女與六皇子一道回烏俅。”

東臨墨池瞳孔微縮,深眼盯著鳳兮:“烏俅與東臨宣兵在即,此番好不容易扣了烏俅聖女與六皇子,你以為朕會容你將他們送回去?”

鳳兮分毫不畏的直視著他的眼,道:“皇上若想盡早取得烏俅,若想避免烏俅與東臨兩國大興戰火,民不聊生,皇上便定要聽鳳兮的話!”

說著,見東臨墨池麵色越發深沉冷冽,鳳兮再度補了句:“請皇上相信鳳兮的話。鳳兮定盡早結束這場爭端,還東臨與烏俅安寧。”

東臨墨池冷道:“你憑何能盡早結束這場爭端?就憑你那五十萬遺軍?你的遺軍不是還未集結好嗎?若真待集結好了,那時東臨與烏俅定在火拚,遠水救不了近火,你那五十萬遺軍,也不過是去收拾殘局!”

“即便沒有五十萬遺軍,鳳兮也有把握盡早結束這場戰事。”

“哦?”

他嗓音微挑,清俊冷冽的麵上滿是深邃與不信,鳳兮硬著頭皮咬了咬牙,又道:“烏俅六皇子雖年紀尚小,但也不是池中之物。若利用他在烏俅安置眼線,定能事半功倍。另外,若要攻打烏俅,皇上身邊還有一位能臣,若利用他當此番作戰的兵馬元帥,皇上要拿下烏俅,指日可待。”

“誰有這麽大本事攻克烏俅?縱然烏俅兵力不如大昭,但若要全數攻下,並非易事。“

鳳兮道:“若是憑靠滿心的仇恨亦或是多年來忍辱負重的準備,皇上任用他去攻打烏俅,加之再無烏俅城中的暗衛們裏應外合,烏俅必敗。”說著,抬眼直視著東臨墨池的眼,見他目光越發深邃,鳳兮平靜的補了句:“鳳兮方才說的那人,想必皇上也該猜到了,他便是東臨鎮國大將軍,慕容青。”

慕容青?

東臨墨池瞳孔再度一縮,薄薄的唇瓣盡是冷冽的弧度,微微有些駭人。

“慕容青的確是能臣,隻可惜此人野心磅礴,不可太過相信。朕若是將兵權交至他手上,難保他不會反過來對付朕,畢竟,他是烏俅人,不是嗎?”他道,說完,目光靜靜的鎖著鳳兮,那眸底深處積攢了不少的風雲起伏,令人心生壓抑。

鳳兮怔了一下,道:“皇上果然乃明君,竟是連此都知曉得一清二楚。”

他道:“若是連自己大臣們的那些把柄都無法拿捏得當,朕這皇位,怕是早已不穩。”

鳳兮神色微沉,一時無言。

正這時,婢女為東臨墨池添了杯熱茶,東臨墨池再度伸手揉了揉額頭,麵容略微疲乏,隨即又伸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沉默了下去。

殿內氣氛也開始緘默,在場的婢女們都不敢吱聲,紛紛低頭靜立,模樣恭敬而又呆板。

良久,鳳兮才轉眸朝東臨墨池望來,道:“皇上英明神武,這皇位,無人可撼動半分的。”

東臨墨池放下手中的茶盞,深眼望她:“是嗎?”說著,薄唇漫出一絲冷弧:“隻有身處皇位之人,才知其中高處不勝寒的孤獨與辛酸,亦或是縱然能將大多數人都控製於手心,但終歸有那麽些漏網之魚無法完全控製。”

“既是漏網之魚,皇上又如何不用些手段完全控製?”

他麵色再度冷了半分,漫不經心的搖搖頭,嗓音依舊冷冽如常,無波無溫:“朕登位不久,根基不牢。若要完全控製某些人,此際還不是時候。”

說著,眼見鳳兮又要言話,他再度出了聲:“你今日親自入宮求朕放了烏俅聖女,朕便給你一回麵子。隻不過,讓東臨與烏俅停仗收兵,你有多大的把握?”

鳳兮眸色一閃,眸底深處滑過幾許複雜:“七成。”

東臨墨池細細將她打量,深黑的眸子似要將她看穿:“七成?”他嗓音微挑著說道。

話剛到這兒,他嗓音沉了一個調:“朕倒是不知,你竟是變得這般自信了,連這些家國大事,都能底氣十足的說出來。”

“皇上早已知曉鳳兮變了,不是嗎?當日皇上還曾說過如今的鳳兮已配不上夜流暄了,難道皇上忘了?”大抵是心底本就有些疙瘩,雖封存著,但如今被東臨墨池這般說,終歸是令心底的疙瘩再度被放大,是以,連帶此番說出的話都顯得不那麽恭敬。

東臨墨池也並未惱,隻冷冽如常的道:“朕倒是沒忘,隻奈何你竟還記得清楚!”說著,若有無意的將她瞥了一眼,又道:“夜流暄此人一生算計,委實是個不錯的對手,隻奈何東臨與他,終歸是鬥不起來!也隻奈何那般猶如遺世獨立的人,終歸被凡塵俗事束縛,倒是可惜了。”

鳳兮目光有過刹那的搖曳不穩。

她故作自然的低頭下來,任由濃密修長的睫羽掩蓋住滿眸的波動,故作鎮定的再度將話題拉了回來:“皇上究竟放不放烏俅聖女?”

東臨墨池麵上滑過半許詫異,默了片刻,才道:“你可是還在抵觸著夜流暄,是以此番連提都不願提及他?”

鳳兮麵色一沉,又道:“鳳兮此番來,是與皇上商量釋放烏俅聖女一事。置於其它的,皇上日理萬機,倒是不用再為這些操心。”

東臨墨池極為難得的怔了一下,隨即深眼再度將她打量幾眼,道:“罷了,你有主張,朕也不會強行幹涉,再者,你與夜流暄的事,朕也不願多說,隻是想提醒你好自為之,畢竟,縱然你五十萬遺軍在手,若沒有夜流暄為你鋪路,僅憑你自己的腦子,依舊難成大事。”

鳳兮心底一緊,嗓音越發的低沉:“皇上這話何意?什麽是沒有夜流暄鋪路,鳳兮就難成大事了?”

東臨墨池卻無意多說,僅是深邃的瞥她一眼,冷冽的麵容上依舊無波無溫,道:“你後日便啟程去南嶽了,到時候,你自能明白不少。”說著,似是想到了什麽,冷冽的麵色終歸漫過幾絲複雜與悠遠,又道:“此番回去,好生待夜流暄吧!即便不喜他,也莫要恨他,更莫要惹怒他了。畢竟,日後若是待你後悔了,怕也見不到他了,甚至連句‘對不起’都沒處說了。”

一聽這話,鳳兮神色再度一顫。

什麽是後悔了就見不到他了?什麽叫做連句‘對不起’就沒處說了?

東臨墨池這話太過隱晦將她,卻也在她心底莫名的生了狂瀾,難以平息。

鳳兮滿眼複雜的朝東臨墨池望著,正要說話,不料東臨墨池已是起了身,道:“禦書房內還有奏折未批,朕便過去了。烏俅聖女,朕等會兒便差人送回你睿王府。另外,眼看天色也不早了,你便在宮中多留會兒,陪太後吃頓晚膳。畢竟後日要出發去南嶽,太後應是舍不得你。”

嗓音落下時,已有宮女極為迅速的為他係好了披風,他再度深眼觀了鳳兮一眼,隨即便緩步朝殿門處踏去。

鳳兮心底發著緊,目光越發的深邃。

眼看東臨墨池要踏出殿門,她捏了捏衣袖中的那隻荷包,道:“聽說貴妃懷孕,皇上甚為欣喜。隻是皇上也知高處不勝寒的道理,即便是身邊人,皇上也不可懈怠與大意。”

東臨墨池稍稍駐足,背影挺得筆直,頗有幾分大氣冷然之意。

他稍稍轉眸朝鳳兮望來,眼中有幾縷異色浮動:“旁人若是這般明之昭昭的提醒朕,朕定會要那人腦袋。”

“忠言逆耳,皇上要當明君,自然要聽。”鳳兮淡道。

東臨墨池眸色微動,深眼凝著鳳兮的目光,道:“你如今,倒也是越發的圓滑與聰明了。隻是朕也要提醒你一句,女人若是太過聰明了,偶爾也會自以為是的看不清某些人或事。對於朕那貴妃,朕自然心有防備,你乃朝蓉郡主的遺孀,朕都對你防備了,其他人,朕自是未放在眼裏,更別提信任。”

鳳兮怔了一下,麵上滑過幾許複雜:“如此,朕也放心了。說來,皇上那位貴妃,怕也特別著呢。”

東臨墨池墨眉一挑:“你可是發現她什麽了?”

鳳兮略微難得的朝他淡笑:“皇上多慮了,鳳兮並未發現什麽。隻是貴妃方才來這裏與鳳兮小聊過幾句,鳳兮總覺得貴妃並非太過單純罷了。”

說著,眼見東臨墨池神色一沉,鳳兮又道:“皇上不是還有奏折要看嗎?鳳兮便在此恭送皇上了。”

嗓音一落,鳳兮便起了身,恭敬的朝東臨墨池行了一禮。

東臨墨池打量她幾眼,嗓音也驀地增了幾分悠遠,道:“此番南嶽之行,你也多加小心。若是身陷危險,且記住你身後還有東臨。”

鳳兮瞳孔一縮,心底一顫,略微詫異的望他,然而他已是轉了身,極為幹脆的出了殿門,最後與一眾太監消失在了宮門外。

黃昏之際,鳳兮循著東臨墨池之意,去了太後的寢宮,陪太後用晚膳。

那精致的圓桌上,擺滿了佳肴,豐盛得令鳳兮受寵若驚。

大抵是早已知曉鳳兮要前去南嶽,太後倒是一直拉著鳳兮的手與她挨著坐在桌旁,語重心長的道:“此番前去南嶽,路途遙遠,想必奔波勞累自是在所難免。鳳兮若是不願去,姨母這便去讓皇兒換個人去。”

太後麵上的擔心與心疼之色太過真實,真實得令鳳兮心底略微發緊。

腦中也突然想起她那早逝的娘親,想來,若是她的娘親在世,也會如這太後這般疼她吧?

鳳兮默了片刻,眸底深處的平靜微微亂了幾許,隨即委婉的回絕了太後提議,倒是惹得太後越發的擔心與傷懷:“既是如此,姨母便讓皇兒多派些人護送你去南嶽。鳳兮且記得,送那同盟之書是小,你平然安樂才是大,在去往南嶽途中,該歇則歇,該吃則吃,切莫累著了自己。”

鳳兮點點頭,心底再度漫出幾許抑製不住的溫暖,遂將太後的手握得更緊。

她一直都在嚐試著讓自己變得淡漠冷然,變得不對任何人或事都心生太大的波動,但她終歸是高估了自己。

她沒料到,即便僅僅是別人三言兩語的擔心與關切,都會讓她丟盔棄甲,徹底的擊散心底長久聚集起來的淡漠與疏離,變成一個極容易感傷感懷的女子。

一頓晚膳,因著太後又太多話要交代,是以待用完膳後,天色早已暗下。

告別了太後,鳳兮這才出宮,宮門外,早有馬車相候,稍一詢問,竟是東臨墨池親自安排的馬車,而那駕車之人,卻極為年輕,渾身透著幾許難掩的剛毅,身上的衣著也儼然是宮中暗衛的打扮。

待馬車搖搖晃晃的行至睿王府前,那暗衛停了馬車,親自將鳳兮從馬車內攙扶了出來,隨即又從懷中掏出了一枚令牌遞給鳳兮,鳳兮怔了一下,他道:“此乃皇上所賜,長公主請手下。”

鳳兮伸手接過令牌,垂眸一觀,闌珊搖曳的燈火下,隻見令牌純金而為,上麵一個‘令’字顯得格外冷硬與威儀。

“這是?”鳳兮目光朝那暗衛落來,嗓音微微透著幾許微疑。

暗衛恭敬道:“皇上說,此令牌可號動東臨邊關的駐軍。長公主在南嶽若是急需用兵,可直接使用此令牌,想必東臨邊關的駐軍抵達南嶽京都,也不過五日的功夫,隻要長公主撐住五日,這遠水也能解了近火。”

聽得這一席話,鳳兮隻覺手中的令牌似有千萬斤重,重得連她的的手都有些發顫,仿佛拿捏不穩。

東臨墨池這是何意?

明明都篤定她早已掌控了北唐五十萬遺軍,明明都不滿她不交出二十萬北唐遺軍的兵權,而此際,他又如何還要為她考量,甚至不惜讓鄰近南嶽邊關的兵力由她調配?

心底開始發亂,再度難以平息。

鳳兮怔怔的立在那裏,仿佛聽得麵前的暗衛恭敬的道了句告辭,然而待她回過神來,卻見那暗衛早已駕車走遠,車影眨眼便風馳電掣般消失在了黑夜的盡頭。

鳳兮捏緊手中的令牌,按捺神色的轉身入府,待剛踏入院門,便被管家領了去,隻道老王爺已等候多時。

鳳兮入得大堂,一眼便望見了正坐在圓桌旁飲酒的外祖父,通明的燈火下,那光影打落在他身上,隻覺他身形委實有些瘦削,頭上的花白頭發也顯得格外的滄桑。

突然間,鳳兮隻覺自家這外祖父,似是真的老了。

大抵是聽得了腳步聲,睿老王爺停止了手中的酒杯,抬眸朝鳳兮望來,盯了兩眼,隨即咧嘴一笑,白胡子笑得一抖一抖的道:“鳳兮終於是回來了。來來來,外祖父有話與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