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毯鋪地,一路蜿蜒無盡頭。

百姓夾道而行,手中紛紛提有竹籃,個個麵容帶笑,目光緊緊的朝鳳兮望著,縱然每人都看起來喜氣難掩,但她們眸底深處的僵硬與小心翼翼卻是難以全數掩飾住。

下得馬車後,鳳兮便立在原地,目光掃著周圍之景。

她委實不知此番竟有紅毯鋪就,更未想到會有百姓而迎,再見那迎上來的南嶽朝臣滿麵恭敬與奉承,鳳兮心下更是複雜了幾許。

“長公主,請吧!”大抵是見鳳兮立在原地久久不動,那位年近中年的南嶽朝臣壯著膽子再度勸了一句。

鳳兮回神,目光終歸是朝他落來,淡道:“鳳兮僅是東臨來使罷了,何德何能承受得起這般陣狀。不知大人可否告知鳳兮,這紅毯鋪就百姓而迎的陣狀,是何人授意的?”

那朝臣眉頭一皺,麵露幾許為難,猶豫半晌卻是答不出話來。

鳳兮眸色動了動,又道:“大人既是不說,鳳兮便不問了。隻是這紅毯,鳳兮也不便走了。”

那朝臣麵色一慌:“長公主息怒。此番以這般陣狀迎接長公主,是我們攝政王之意。”

攝政王嗎?

鳳兮臉色微微一變,眸底刹那間積攢出幾許風雲。

正這時,那兩名扮作尋常東臨侍衛的北唐舊臣上得前來,其中一人朝鳳兮道:“既是南嶽攝政王之意,公主便莫要推辭了。入鄉隨俗這道理,公主還是接受為好。”

鳳兮眸色動了動,終歸是未再言。

她並未太過拒絕,她不過是想確認此番弄出這般陣狀的人是否是夜流暄罷了。

說來,此番也是她多此一舉的相問了。

試問在這南嶽之中,能對她這個異國長公主擺出這般大的迎接之禮的,除了那個在南嶽一手遮天的夜流暄以外,便再不會有誰了。

鳳兮默了片刻,眸底的湧動依舊不曾全數平息,但她終歸是未再言語,僅是緩步往前,身上的華裙曳在了地麵,風來裙動,大抵是近些日子調養得極好,麵色紅潤清秀,身子修條曼妙,一時間,竟也讓道上兩側的南嶽百姓看得失神。

鳳兮獨自一人上前,身後的幾千東臨侍衛及東臨宮女太監們紛紛在後跟隨。

紅毯上,鳳兮緩步而行,周圍百姓也伸手探入了籃子,抓起一把把梅花朝鳳兮撒著。

漫天的花,刺紅且耀眼,那濃烈的冷香浮動,卻是令周遭的氣氛都顫了幾許。

“長公主金安。”

“長公主萬福。”

從百姓口中溢出的一句句祝福之語,聲勢極為浩大,加之梅花飛灑,風動香來,這種壯然的場麵,令鳳兮的嗓音有過刹那的不穩,連帶心底都被複雜與緊然之意層層纏繞,一時間竟也無法平息。

她從未見過這般隆重的場麵,從未遇到過這般的禮遇。

所以,夜流暄,究竟想對她做什麽?

那日他在東臨負氣而離,許是早已對她失望,也或是早已對她恨透,而今他又擺出這等場麵的迎她,究竟何意?

再者,這紅毯相迎,梅花飛撒之意,無疑是存了幾許風花雪月之感,但夜流暄冷硬如石,縱然容貌傾絕溫潤,但卻並無半分風月之氣,是以,今日這陣狀,她倒是真懷疑是否當真是夜流暄親自授意。

“老臣活了幾十載,倒也從未見過這般場麵。公主,那攝政王對你,委實有心了。”正這時,落後鳳兮半步的北唐老臣出了聲。

鳳兮眸色一深,足下步子稍稍亂了一許,但片刻已是恢複如常。

這段路離南嶽京都的城門口並不遠,待踏著紅毯繞過一道道路彎後,那紅毯盡頭,鳳兮瞧見了南嶽京都那壯觀的城牆。

彼時,城牆的兩扇大門全數開啟,周圍並無百姓路過,反而是侍衛兩側陳列,個個手中的長矛蹭亮,姿態威儀,嚴謹之意盡顯。

然而最惹眼的,並非那幹淨無人的城門內的街道,更非城門口兩側陳列的侍衛,而是那城門口正中的一馬一人,眩耀逼目,令人遙遙一觀,便覺心底似是被什麽束縛了一般,連帶目光都無法動彈半許。

鳳兮遙遙凝著那一人一馬,待走得近了,清晰見得那匹膘肥健壯的馬上正坐著一位白衣勝雪的人。

那人身形頎長,烏發微微披灑,隨風起起揚揚。

大抵是身形太瘦,他身上的白袍顯得太大,甚為鬆垮,但那白衣質地似乎也格外的單薄,單薄得令人乍眼一觀,便心生涼意。

寒冬臘月,冷風浮動,這人,依舊不怕冷的穿得這般少。亦如她記憶裏的一樣,他似乎極為鍾愛白袍,無論是金秋的溫熱,還是寒冬的酷寒裏,他都是這般衣著打扮,難道,他就不會冷?

遙遙觀著,加之心底複雜纏繞,待鳳兮再度回神時,她已不知覺的站在了他的馬前。

再度凝著神觀他,因著距離甚近,卻見他容顏依舊傾絕,俊美無方,然而那陡峭的臉骨略微突兀,並無第一眼見他時的那般潤雅,就連他的臉色,也微微泛著病態的白,再無往日初見時那般清雅隨和,美得令人發癡發醉。

他的墨瞳裏依舊如往常那般清冷,然而裏麵的幾許複雜與波動卻是掩飾不住,待她深深凝望著他的視線時,他卻是突然斂了眸底的神色,淡然清冷的朝她勾了勾唇,嗓音雅然清和,但卻不帶任何情緒。

“公主棄馬而來,此番入城,便由我來送你。”他道。

說著,他已是伸手朝她探來,深黑的目光定定的望著她。

鳳兮稍稍避開他的目光,心底微怔。

他竟與北唐老臣一樣,喚她‘公主’,而非‘長公主’。

她心下複雜橫生,漣漪湧動。

此句‘公主’,是否昭示著這不可一世的夜流暄誠服於北唐,妥協在她這北唐帝姬的身份之下?

一時間,太多的思緒湧動,鳳兮目光開始莫名的發緊發顫。

想起以前夜流暄的總管王溱與她說的那些話,突然間,她竟是不知該以何等態度來麵對這夜流暄。

有些倉惶的垂眸一望,隻見他定定的伸在她麵前的手白皙如玉,骨節分明,委實是修長好看得令人咋舌。

又遙想曾幾何時,這隻手也經常將她的手裹在掌心,然而,她卻從未感覺到半分半毫的溫暖與安全。

“長公主。”大抵是見鳳兮不動,那位南嶽大臣忙小步跑上來朝鳳兮喚了一聲。

鳳兮回神,強壓著心底複雜湧動的情緒,這才發覺周圍百姓及城門兩側的侍衛全小心翼翼的朝夜流暄望著,滿麵畏懼,似乎生怕他發怒。

鳳兮默了片刻,才再度抬眸迎上了夜流暄的麵容,見他蒼白的麵容上依舊勾了半抹淡到極致的笑,遙遠而又疏離,令人捉摸不透,然而他的頭發卻是被風吹得淩亂,連帶衣袍都微微有些不整,他這渾身上下,都透出倉促之感,隱隱還停留了幾許莫名的風霜。

“你若不上馬,便自行走入這京都城中。”正這時,夜流暄清冷如常的說了話,嗓音緩慢而又清幽。

然而他嗓音全數落下時,他遞在鳳兮麵前的手稍稍一動,似是正要收回,這刹那,鳳兮目光一動,袖子裏的手驀地一抬,緊緊捉住了他的。

夜流暄眸色再度有過一抹顯而易見的複雜與深沉,隨即唇瓣上的弧度也深了半分。

他反手扣緊她的手指,用力朝她一拉,鳳兮整個身子頓時騰空而起,堪堪落座在他身後。

“南嶽京都已換了舊貌,公主歸城,不妨再隨我走馬觀花看上幾眼。”他頭也不回的道,嗓音一落,他已是鬆開了鳳兮的手,策馬掉頭。

身下的馬兒突然一動,倒是驚了鳳兮一跳。

她本能的伸手捉緊了夜流暄的衣袍,奈何他策馬掉頭之後,禦馬的速度極快,為防掉下馬背,鳳兮僅得將他寬鬆的白袍子捉得更緊,奈何他身上的衣袍委實鬆散,此番拉扯間,竟是將他的衣袍拉斜,活生生的露出了半隻**的肩頭。

這人竟然穿得這般少!

鳳兮眼角微抽,眸底複雜之色浮動,瞅了一眼他凍得發紅的肩,心底莫名一緊,竟是忙將他的衣袍扯上去掩住他的肩頭,隨即再也不敢拉扯他的衣袍,僅是暗自掙紮的咬了咬下唇,終歸是伸手纏住了他的腰。

他渾身一緊,片刻已是恢複如初。

鳳兮身形也微微一僵,然而卻並無放開他之意。

完全意料之中的,他的腰身極細,細得皮包骨頭一般,令她心底震驚。

心底再度發緊發沉,她眸色浮動不穩,已是無心思觀測街道兩側夾道而迎的人們,僅是將目光直直的落在他的細瘦的脊背上瞅了幾眼,抑製不住的低低出聲:“這些日子,你都不吃飯嗎?”

這嗓音甚小,轉眼被風帶過,猶如未說一般。

鳳兮也本以為夜流暄不曾聽到,然而他卻清清冷冷的出了聲:“多日不見,你竟是越發愚蠢。”

愚蠢?

鳳兮怔了怔,神色漫出幾許自嘲。

是了,她這回的確莫名的愚蠢了,竟會問他這些日子是不是都不吃飯。想來,這夜流暄甚為南嶽攝政王,每日三膳怕是極為精致,加之管家王溱也早已回來照顧,他豈有不吃飯之時?

鳳兮按捺神色,低著嗓音再道:“多日不見,夜公子道出的話竟是依舊不留情麵。”說著,嗓音頓了片刻,又道:“聽說你前些日子病了,如今可好點了?你如今瘦削至此,可是因為病痛還未痊愈?”

他突然勒馬停住,馬兒因著突然減勢停下而嘶鳴一聲,前麵兩蹄也騰空了幾下,半晌才穩穩停歇定。

鳳兮驚得不淺,雙臂將他的腰身纏得越發的緊。

正這時,夜流暄清冷道:“滾下去!”

鳳兮臉色一變,以為自己聽錯,待夜流暄再度道出這三字時,她終於是聽清了,麵色也沉然驚愕,但環在他腰間的手卻是不曾鬆開。

如今百姓夾道,身後的東臨宮奴與侍衛也緩緩跟來,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夜流暄竟讓她滾下馬去!

不得不說,若是以前的她,必定會下得滾下去,但此際,她已是東臨長公主,已是代表東臨,她如何能在此懦弱的被夜流暄喝斥下去,丟了東臨的臉?

“夜公子究竟何意?可是鳳兮方才說錯什麽話了?”鳳兮默了刹那,低低的問。

奈何夜流暄似是並無耐心多言,再度清清冷冷的道:“我再說一遍,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