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迎麵而來的冷風猶如鋒利的刀刃,吹打在臉上竟是生疼。

路徑周圍的寒梅齊放,冷香浮動,那一朵朵赤紅的色澤極為顯眼,令人心底無端端的增了幾許煩躁。

夜流暄的主屋離鳳兮的廂房極遠,此番行來,足足繞了兩三個廊簷,穿過了六七條小徑才到。

相比於東臨睿王府的森嚴戒備,夜流暄這攝政王府仆人似是極少,這一路行來,所目睹的也不過三三兩兩,氣氛清幽,別致安然。

但即便這整個府邸顯得人煙稀少,氣氛寧然平靜,但鳳兮卻知,夜流暄本是個心思深厚之人,想必這攝政王府內,怕是隱藏了不少暗衛,一旦有刺客惹出個什麽風吹草動,定然是眨眼間便會被斃命。

待行至夜流暄的主院時,時辰也不早了。

天色漸暗,攝政王府各處提前點了宮燈,而眼前夜流暄的主屋,燈火通明,光影明亮,給人一種莫名的壓抑感。

正這時,管家端著一隻碗剛好從夜流暄的主屋踏出,待合門轉身後,目光甫一掃到鳳兮,他便眉頭一皺,麵上漫出了幾分戒備與疏離之意。

鳳兮與幽蘭停了足,立在原地看他。

管家緩步行來,最後在鳳兮麵前停下,淡道:“攝政王府並非鳳姑娘的睿王府,鳳姑娘無事閑暇,也莫要在王府內肆意走動。”

說著,略微責備的朝幽蘭望來,又道:“還不將鳳姑娘迎回廂房?”

幽蘭渾身一抖,對這不苟言笑的管家終歸是有些怕。

她目光忙朝鳳兮落來,低低的道:“鳳姑娘,我們,我們回去吧!”

鳳兮並未將她的話聽入耳裏,反而是將淡然平靜的目光朝管家落來,低道:“鳳兮有事,此際必定要見夜公子。”

“我家主子已然休息,望鳳姑娘莫要 太過為難。”管家分毫不依,言辭也帶著幾許冷硬。

鳳兮眸色微沉,心底滑過幾許歎然。

當真是變了呢。

遙想以前這管家雖說不喜她,但終歸對她有幾分禮數,而今竟是連禮數都省了,想來定是恨上了她。

她默了片刻,才垂眸掃了一眼他手中那隻藥碗,見藥碗中還有滿滿的藥汁,隨即心底微沉,心如明鏡。

夜流暄,又未喝藥。

她眸色動了動,低道:“我將這碗藥送進去吧。”說著,目光朝管家落來,靜靜的觀著他的反應。

管家眉頭一皺,然而眸色卻是有些搖晃。

他默了片刻,才深眼望著鳳兮,道:“你若真心給主子送藥,老奴自然感激,但若是假心假意,這藥不送也罷!”

鳳兮歎了口氣,低道:“我如今對他,並無假意。”

即便心底仍是矛盾,但知曉前因後果,知曉是她欠了夜流暄的,她對他已沒了恨意,隻是對他還是否有真正的關心與在意,她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管家再度將她打量了幾眼,終於是將手中的碗遞給了鳳兮。

鳳兮端穩手中的碗,道了句:“多謝。”

這話一落,管家臉色一僵,有些不自然的將視線落在一邊,道:“老奴並不值得鳳姑娘些!也望鳳姑娘日後莫要再對老奴說這些自謙的話。若是真論起鳳姑娘北唐帝姬的身份來,老奴這個舊時的北唐人,也該恭敬的喚鳳姑娘一聲‘公主’了。”

說完,他並未觀察鳳兮稍稍變了的臉色,隨即幹脆的吩咐幽蘭與他一道離去。

鳳兮靜靜的立在原地,目光直直的鎖著管家越來越遠的身形,心底深處,再度起伏難當,波動難平。

進得夜流暄的主屋時,熱浪撲來,凝神一觀,隻見屋內竟擺著兩隻火爐。

鳳兮心下微愣。

這屋內的溫度委實高得有些離譜,這本是寒冬臘月的氣候,屋中的溫熱的感覺卻像極了盛夏。

隻是她想不通的是,這夜流暄外出都僅著一件薄衫,縱然身子的體溫曆來涼薄,但想必也不是個怕冷的主,而此際他這屋內,怎擺了兩隻火爐?

難道,在外麵都不怕冷,此際呆在這屋子裏,他竟是怕冷了?

正想著,不遠處揚來一道清冷緩慢的嗓音:“你若是來此僅為發愣,那你便可以出去了。”

鳳兮回神,才覺自己竟不知不覺的立在了門邊,盯著火爐出神。

她按捺心神的轉眸循聲一望,便見那一身雪白的夜流暄正坐在軟榻下棋。

他身上的衣著依舊單薄,墨發披灑,整個人看著清清淡淡,隻是他的輪廓精致的側臉卻並無半分表情,清冷如常,給人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與冷漠。

他的確是冷漠的,無心的,她本是早已清楚明白,但此際見他這般,心底卻無端端的湧出幾許莫名的複雜與煩躁,隻覺得他這明明一副破敗模樣了還要裝強勢,的確令她看不慣。

她一言不發,足下步子迅速踏至他麵前站定,隨即將手中的藥碗遞了出去。

他並未抬眸,似是不曾觀到她遞來的藥,神色依舊不深不淺的落在棋盤上,整個人清淡如常。

鳳兮眉頭一皺,按捺性子的道了句:“這碗藥,夜公子還是喝了吧!”

他雪白修長的手指慢吞吞的落下一子,姿態優雅自如,卻也終於是出了聲:“端出去!”

鳳兮立在原地不動,目光緊鎖著他:“你喝完,我便端出去!”

他手中的棋子稍稍一頓,猶如施舍般抬眸朝鳳兮望了一眼,精致如華的麵上並無半分表情。

“我若不喝呢?”他道。

鳳兮深眼凝他:“你必須喝。”

方才在廂房內換下衣裙,才見那件衣裙的後背存留一大團血跡,想來這夜流暄的身子定然不佳,隻奈何這人並不是個安生的主,且曆來姿態清冷,高傲慣了,是以方才管家將這碗藥原封不動的端出來,她也並無太大的詫異。

隻是,她明明可以不管他喝藥,但見他這般淡漠冷然的姿態,心底也終歸有幾分莫名的不平,而這種不平因何而起,她默了片刻,卻是連自己都有些想不通。

“必須?”正這時,他精致的眼角微微一挑,緩慢清冷的嗓音也跟著一沉。

說著,他靜靜的迎上她的目光, 道:“在命令別人時,倒是得看清自己的身份。你有資格這般命令我?”

鳳兮眸色一閃,不服輸般的道:“你若還承認你是北唐人,那我便命令得了你!”

他眸色微動,薄薄的唇瓣勾出半分冷弧:“你想以北唐帝姬的身份命令我?”

說著,平寂的眸子裏存了幾分戲謔與不屑:“北唐早已滅亡,別太自信的以為以前的北唐人都還念著北唐,至少我夜流暄,便定不會像北唐舊臣那四個老家夥那般奉你為尊。”

鳳兮眸色一沉,臉色也有些發緊:“你是想說你不願承認你北唐人的身份了?你是想疏離北唐?”

他並未立即回答,反而是稍稍垂眸,白玉般的手指再度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清冷如常的道:“北唐與我何幹?我未殺你,你便該知福。”

鳳兮臉色逐漸凝重起來,眸底深處也聚集著風雲:“我知曉以前是北唐對不起你,對不起你一家,但你要如何,我定代我父皇償還於你!”

他將手中的棋子一扔,目光頓時如刀的朝她落來,那裏麵驟然間冷了幾許陰冷,猶如夜裏修羅般閃著奪人性命的幽寒。

“你來償還?你要如何償還!”說著,又道:“不長進的蠢東西!你以為你是誰!你還得起嗎?”

他的語氣太冷,裏麵破天荒的含了幾許毫不掩飾的不屑與鄙夷。

鳳兮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心底鬱積一起,滿麵怒意。

不得不說,她這些日子在睿王府被養得刁了,所見之人大多畢恭畢敬,加之手中握有五十萬大軍虎符,再因性子與以往迥異,是以這底氣與心性難免增了不少。

亦如此際,她明明見著夜流暄怒了,冷氣騰騰,但她卻莫名的不怕。

心底那種憤怒與以往在他麵前那畢恭畢敬的憋屈感霎時如泄了閘般湧動開來,使得她冷冷的瞪著夜流暄,不怕死的吼道:“我若蠢,那你呢?你豈不是比我更蠢?明明你雙親都被我父皇害死了,你還對我好做何?明明對北唐有恨,你還高尚的算計著恢複北唐,甚至以前還說要送我一個驚喜做何?夜流暄,若論起蠢,陰狠強勢的你,才蠢!”

“你找死!”夜流暄眸色湧動,怒了一句,嗓音一落,當即伸手成掌朝鳳兮拍來。

鳳兮早知這話會觸及他的底線,是以也早已做了他發怒的準備,此際見他拍掌而來,她已是險險的閃身避開。

然而夜流暄似是當真不願放過她,再度朝她隔空伸掌,隻是掌風未出,他卻猛然咳嗽起來,隨即急忙縮回手捂住嘴,鮮血也霎時間自他的指縫溢出。

鳳兮看得更是惱怒,怒氣騰騰的衝回他麵前,吼道:“都這樣子了還想殺我!真沒見過你這種對自己都這般狠的人!”

嗓音一落,她已是扳開了他的手,手中的藥碗抵上了他的唇瓣,冷道:“喝藥!”

“滾!”他怒了一聲,隨即緊閉了牙關。

他滿眼殺氣的盯著鳳兮,欲再度伸手推開鳳兮,然而身子此際無力,根本就推不動鳳兮。

“喝!”這廂的鳳兮倒是不耐煩了,眼見他嘴角依舊留著血跡,然而他卻就是不打開牙關喝藥,她氣得臉色一變,怒道:“你不喝是嗎?可我今日非得讓你喝下去!”

說完,她已是渾然不顧夜流暄冷冽的目光,伸手便扳住了他的下顎,狠狠的捏著,另一隻手中的藥碗再度朝他的牙關狠狠的抵去。

此際,她倒是心存幸意,若這夜流暄此番不是身子虛弱,給她十個膽子,她也斷不敢這般對他。

“喝下去!”眼見夜流暄依舊不喝,落在她麵上的目光越發森冷。

鳳兮更是有些不耐煩,捏著他下顎的手更是用力,手中的碗口也狠狠的抵著他的牙關,勢要逼著他打開牙關。

夜流暄此際本就虛弱,耐不住鳳兮這般逼迫,身子一點一點後移,最後支撐不住倒在了軟榻上,鳳兮趁勢朝他身上一坐,擺出一副不罷休的強勢姿態朝他身上一壓,徹底禁錮住他。

夜流暄的長腿不注意踢動了軟榻前的矮桌,奈何卻是無法將身上的鳳兮推搡開,他幹脆放棄掙紮,突然安靜下來,冷冽道:“你當真想我殺了你?”

鳳兮稍稍端平藥碗,目光深邃的對上夜流暄的目光,道:“記得你以前便經常說殺我,但卻次次都不過是嚇唬。夜流暄,你若真恨我,若是真惱怒,那你便別顧著說,好歹也真正兌現一次,徹底捏碎我喉嚨,你以前不是最喜歡捏我喉嚨的嗎?”

說完,見他目光越發冷冽,她又道:“隻是今日無論你是否殺我,這碗藥,你必須喝了。而你今日若是不殺我,那你以後要喝的藥,我都會定時送來,你若不喝,你都會在你麵前放肆的逼你喝,你若怒了,那你便殺了我!”

嗓音一落,未待夜流暄反應,鳳兮已是自己喝了一口藥,對著他沾著血跡的唇瓣貼了下去。

四唇相貼的刹那,她清晰察覺他的身子一僵,但牙關卻是並未關閉,反而是破天荒的極為順從的接過了她口中的藥,隨即自行吞了下去。

鳳兮沒料到會這口藥會喂得這般順利,心下也微微釋然半許,但稍稍抬頭離開他的唇瓣,卻見他目光深邃無底的望著她,隨即薄薄的唇瓣一啟,道了句沉雜至極的話:“可是當真擔心我?”

鳳兮眸色一緊,靜靜的望著他,心底莫名躁動,卻是未言,大抵是被他眸底的深邃纏繞,腦袋微白,鬼使神差的,竟是再度喝了一口藥,俯身貼上了他的唇。

這回,依舊順利,他依舊極為難得的配合著喝下了她喥過去的那口藥汁,然而待她再度稍稍離開他的唇瓣時,卻見他薄唇一啟,低低的道:“你日後,定會後悔與我這般接觸。”

鳳兮心頭再度一緊,不及反應,他雙手已是朝她的脖子勾來,壓低了她的頭,他的唇瓣,便極輕極輕的朝她的唇瓣貼來,隨即開始慢慢的輾轉遊移。

他的動作極輕,輕得猶如飛雪落枝那般輕盈,而他那小心翼翼般的輾轉遊移,雖不見得癡癡倦倦,但鳳兮卻莫名的感覺到了幾許溫柔,還有幾分不知是否是她感覺錯了的掙紮與心痛。

霎時間,手中的藥碗落了地,碎了滿地。

然而正這時,不遠處的屋門被推開,幾道倉惶的腳步聲入內,鳳兮終於是強行抬起頭一望,才見管家與幾名家仆打扮的男子瞪大眼睛的朝她與夜流暄望著,那模樣呆愣驚愕,委實像撞見了鬼一般。

鳳兮這才回過神來,隻覺自己正壓在夜流暄身上,手也扳著他的下顎,在外人看來,她這副模樣,無疑是極為強勢的要對夜流暄做些什麽。

刹那間,縱然她心性再強,此番也終於是紅了臉,正要慌張從夜流暄身上下來,不料夜流暄已勾住了她的腰,冷冽殺氣的出了聲:“滾出去!”

管家等人渾身一顫,分毫不敢多呆,慌慌張張的轉身朝門外躥去,特別是管家那呆愣僵硬的步伐怪異至極,甚至緊張到連自己的拐杖都忘了拄,全是靠兩腿一瘸一拐的躥出門去的。

他們絕對誤會了。

鳳兮心底頓時波動難平,隨即掙開夜流暄的手迅速站起,正這時,夜流暄的嗓音不深不淺的傳來:“你若覺得失了麵子,我現在便可差人殺了他們。”

鳳兮頓時朝夜流暄瞪來:“我還沒心狠到這般地步!反倒是你,人命在你眼裏,是不是連草芥都不如?縱然管家跟了你這麽多年,你也能隨隨便便就打斷他的腿,甚至還隨口言說的殺了他?”

他並未立即回話,深眼觀她:“犯了錯便該罰!再者,我心性如何,你不是早已清楚了?”

“是啊!我的確是早已清楚了!聞名天下的流暄公子,陰狠無須,嗜殺成性,被世人稱作活閻羅,隻是你非要讓自己變成這樣嗎?”鳳兮冷道。

說著,目光緊緊的鎖著他的視線,又道:“你明明就可以放過那些人,你明明就可以不殺人,可你為何還要如此?殺人能讓你暢快嗎?打斷管家的腿,你也不覺得愧疚嗎?若你一直這般下去,你身邊定無真正關心你的人,亦如蒼月宮那些從來不敢言話的宮奴,他們尊敬你,不過是因為怕你,但論起真心來,他們何人對你真心?一旦你出事了,一旦蒼月宮毀了,你且看他們是否還誓死效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