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蒙蒙,藥味四溢。

一時間,屋內僅有水聲脆響,再交織著火爐暖和的溫度,委實增了幾許難以言道的怪異與特別。

屋外,夜流暄那幾十名下屬紛紛四散,縣令也在屋外愣了幾許,隨即領著幾個衙役躲得遠。

一時間,屋內水聲脆響,屋外寂寂,氣氛婉轉中透著幾許難得的安寧與靜謐。

此際的鳳兮,正一手拿著濕帕在夜流暄身上澆了一些水,眼見夜流暄靠坐在浴桶裏微合著雙眸,似在小憩,她將他稍稍減了幾分蒼白的臉打量了幾眼,而後將手中的濕帕搭在浴桶邊緣,緩步繞過屏風,行至了不遠處的軟椅坐定。

待自懷中掏出一瓶金瘡藥後,她稍稍撩著衣袖,為自己胳膊上的傷口上藥。

今日在河邊時被夜流暄那名高瘦的屬下以劍誤傷,雖說傷口不算深,但終歸是流了血,傷了皮肉,又想著那名高瘦男子想自刎謝罪,心頭也不免一歎,夜流暄身邊這些人,早被訓練得不將生死放於眼中,亦或是,不敢將自己的生死放於眼中了。

心思輾轉,鳳兮沉默著,一時間,竟是覺得屋中氣氛壓抑了幾許。

待將胳膊的傷口敷上金瘡藥後,她在軟椅上靜坐了良久,見屏風內依舊毫無動靜,她眸色微動,暗自掙紮了片刻,隨即緩緩起身朝屏風內踏去。

此際,夜流暄依舊坐靠在浴桶內,墨發披散,眼眸合著,風華俊逸的麵上,也極為難得的增了幾許紅潤。

他如今這般合眸安分的姿態,委實與常日裏冷冽逼人的模樣相差太遠,加之露出褐色藥水的鎖骨與喉嚨白皙特別,一時間,竟也讓鳳兮閃了神,腦中也微微一白,隻覺此際的夜流暄,無疑是精美別致,好看不像話,卻又帶著幾許羽化般的不真實感。

“流暄?”半晌,她按捺神色,低低的朝他喚了聲,見他毫無動靜,她眉頭微皺,又緩和著嗓音輕喚:“流暄,水快冷了。”

嗓音落下良久,夜流暄這才稍稍掀開眸子,刹那間,那深黑的眼瞳並無半分小憩過後的朦朧,反而是漆黑無底,無端端的給人一種刺骨錐心般的涼意。

“你先出去。”他目光在鳳兮麵上淡掃一眼,薄唇一起,清冷如常的嗓音揚來。

鳳兮怔了一下,略帶勸慰的低道:“這水已快冷了,你若是再呆在這浴桶內,定會著涼。”

夜流暄深眼凝她,麵色也冷了幾許,連帶嗓音都沉了半分:“你不出去,難道是要服侍我出浴?”說著,眼見鳳兮微微變了臉色,他又清冷如常的道:“方才沐浴,你倒可不將我褻衣除盡,如今出浴,褻衣濕透,你敢親自為我換?”

鳳兮身形一顫,目光正巧觸及他白皙鎖骨,一時間,本是未有羞意,此際卻莫名的覺得心口突兀的跳了半許,連帶臉頰都抑製不住的升騰起幾絲灼熱來。

這種感覺太過倉促與莫名,心也跟著有些發緊,她來不及多想,已是當即轉了身,足下步子毫不停留的朝屏風外繞去。

待在軟椅上坐定時,屏風內終於響起了破水的脆聲,隨之而來的,便是衣袂的摩擦與簌簌聲,鳳兮麵上頓時滑過幾許釋然,安靜等候之際,心境也一重跟著一重的變著。

如今再與夜流暄相處,誰是誰非,似是早已分辨不清。

她隻知曉,她欠了夜流暄,北唐欠了夜流暄,但縱然對他滿懷歉意, 不知為何,一見他身子不適,亦或是大惱大怒,她竟覺得自己對他的擔心與在意,似乎超出了她的想象,更超出了歉意所在的範圍。

正出神,屏風內傳來滑倒聲,那聲音雖小,但在這寂寂的氛圍裏卻是顯得格外突兀。

鳳兮驚得回神,急忙衝入屏風內,才見夜流暄正側躺在地,整個人微微發著抖。

此際,他的褻褲已然換上了幹淨的,然而褻衣卻沒來得及穿上,白皙赤條的上身雖不如壯漢那般膘厚,但卻是精瘦特別,好看至極。

視線有過刹那的怔愣,但僅是眨眼間,鳳兮已是回神,急忙蹲在地上扶他。

他一把推開她,自顧自的要掙紮著站起來,然而身子似是極為孱弱無力,竟是在地上掙紮良久都無法站起身來,最後折騰得累了,便妥協的靜坐在地上,漆黑深沉的目光朝鳳兮落來,半晌才清冷如常的道:“更衣。”

他嗓音毫無溫度,那平靜無起伏的語氣儼如森冷的硬石,但鳳兮卻未感到畏懼,反而是心底再度隱隱的刺疼開來。

曾幾何時,一向不可一世的夜流暄,竟在她麵前落魄成這樣?

曾幾何時,一向俊如神祗,一向可望不可即甚至連片雪白衣袂都讓人觸碰一下都是癡心妄想的人,竟也在她麵前,被逼無奈的減了幾分傲然姿態,無可奈何的呈現出了幾許脆弱。

她心底莫名的篤定,篤定夜流暄並無表麵這般冷冽陰狠,至少在她眼裏,他偶爾也會極為狼狽,狼狽到讓她覺得他不如世人傳言的那般冷如修羅,生殺予奪,狼狽到他也是脆弱的。

一時間,腦海思緒繁雜,鳳兮凝在他麵上的目光月格外深沉。

大抵是被鳳兮盯得不耐煩,夜流暄墨眉幾不可察的一蹙,隨即不再言話,稍稍伸手出去,努力的欲要探到那掉在一邊的褻衣。

鳳兮鼻頭驀地一酸,心底複雜的情緒狂湧,不及自行壓抑,她身子已是猛的朝他撲了去,雙手也緊緊的纏在了他細瘦的腰身,緊緊的纏著。

夜流暄渾身一僵,探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鳳兮將臉埋在他的胸膛,耳側是他胸腔內略微亂了一拍的心跳,鼻子裏是他身上的藥香,一時之間,腦袋微怔,卻覺這種安然靜謐的感覺,竟是莫名的諧和溫暖。

“放開。”正這時,夜流暄低低沉沉的出了聲,嗓音雖清冷,但卻隱隱發緊。

鳳兮並未鬆開,反而將他纏得緊了幾許,而後強行按捺情緒的低問:“你身子到底怎麽了?”

他沉默不言。

鳳兮幹脆的退出他的懷,抓起他的手便去探查他的脈搏,然而他猛的掙開她的手,再度朝她吼了句:“滾。”

鳳兮眸色顫了顫,深眼凝他,這回卻是不躲不閃,臉色也平靜從容得驚人:“我若是不滾呢?”

“那便休怪我殺了你。”他依舊不曾減卻氣勢,一字一詞森冷如刃。

鳳兮眸色緊了半許,隨即低低沉沉的道:“鳳兮即便再糊塗,也知……縱然你能殺盡世人,你卻獨獨不會殺我。”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如此強勢的說話,也是第一次這般自信到連自己都覺得心驚。

見他臉色驀地冷沉,精致如華的麵色漫出一抹淡到極致的嘲諷,她頓覺刺眼,當即垂眸不去看,再度伸手朝他的手捉去。

他極快的避開,怒了:“你當真想讓我殺了你?”

鳳兮低低沉沉的應道:“那你便殺吧!鳳兮這條命,本是你從姚府中救出來的,你想收回去便收回去吧!”

說完,渾然不待他反應,她再度朝夜流暄的手探去。

他怒不可遏,眼看躲不開鳳兮,最後伸手猛的推搡她。

鳳兮一把拉著他的胳膊,順勢朝他一撲,待將他撲倒在地後,她急忙伸手點了他的定穴,隨即迎上他滿是殺氣的目光,平靜從容的道:“即便被鳳兮如此冒犯,你也僅是推搡鳳兮,不曾動用半分內力的傷鳳兮。你總不會告訴鳳兮,你如今已是連半分內力的使不出吧?”

說著,苦笑一聲:“鳳兮以前自詡隔著麵紗看人,裝笨裝傻,卻是僅顧著不滿你對我的算計,從而不曾注意過你對我的細節,亦如你不喜外人觸碰,卻是喜歡牽著我,甚至攬我在懷;亦如以前我受傷時,你會屈尊降貴的親自為我處理傷口,守我一夜;亦如右丞府內,我病入膏肓,你不吃不喝,呆在書房內翻看醫書;亦如那右丞府內的一片新栽的火鐮;亦如江南送來的價值連城的天蠶絲衣;亦如我懸崖詐死,你將崖底女屍凍在護國寺冰窖,大病幾日;亦如東臨西桓,你許我的半年之約……”

他漆黑的目光靜靜的落在鳳兮麵上,靜在咫尺,清冷的嗓音如常,但若是細聽,卻不難聽出其中的一絲緊然與複雜:“你究竟想說什麽?”

鳳兮凝著他的眼睛,沉默良久,勾唇一笑:“不想說什麽,隻是想問你,流暄公子此際對鳳兮,究竟是何感覺?”

他神色一沉,不言。

鳳兮麵上的笑容增了半許,隱隱有些悠遠與苦澀,卻也不再拐彎抹角,直言道:“若說你第一次救我,是因我北唐帝姬的身份,但後來逐漸相處,磕磕碰碰,如今的你,可是在意我,關心我?你許我半年之約,讓我半年之內呆在你身邊陪你,流暄,你這般,可是因為……喜歡我?”

一語既出,似是狂瀾萬丈。

周圍氣氛霎時低沉壓抑。

夜流暄的目光也雲湧不定,最後透出了層層冷冽。惟獨鳳兮靜靜的笑著,靜靜的望他,靜靜的看著他薄薄的唇瓣微啟,道出了一句冰冷刺骨的話:“夜流暄無心,何來有情。你可知我為何會對你好?因為隻有你活著,北唐遺軍才可聚集,我的目的,不僅是這天下江山,還有你北唐的遺軍。”

鳳兮臉色微微一白,麵上的笑容僵了半分,隨即搖搖頭,朝他道:“憑你的本事,縱然沒有鳳兮,這天下江山及北唐遺軍,也遲早會落在你手裏,你又何須費神費力的靠近鳳兮?”

說著,眼見他要森冷言話,她指尖再度一動,霎時間點住他的啞穴,隨即朝他道:“你身子不好,少說點話也好。”

嗓音未落音,她緩緩從他身上起來,艱難的扶著他繞出屏風,最後將他安置在了床榻,蓋好了厚實的錦被。

在他陰冷漆黑的目光裏,她將他的手腕自被褥裏掏出,兩指搭在他的脈搏,半晌,她皺了眉。

夜流暄的脈搏跳動極緩極慢,弧度極小,似是將要徹徹底底的化為平靜與死寂。

她從未見過這般虛弱的脈搏,虛弱到令她心緊。

她的醫術也並不高明,不過是跟在顧風祈身邊看了幾本醫術,但此番粗略的為他把了一番脈,她隻覺這夜流暄許是身子弱,養分不足,該是吃些大補的藥便能將身子養好,但又突然想起自家那皇叔對夜流暄病情的擔憂與凝重之感,一時之間,她心下發涼,隻覺自己此番把脈的結果,怕是太過表麵,夜流暄的病情,也許遠遠沒她想象中的這般簡單。

黃昏時候,縣令領著幾名衙役端了晚膳來,待將膳食放下,幾人又恭敬的退出屋去。

鳳兮終歸是點開了夜流暄的穴道,見他依舊安然的躺著,她眉頭一皺,低聲道:“該吃飯了。”

“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你滾還是不滾?”他清冷道。

鳳兮怔了一下,淡笑:“這話你不久前便問過,鳳兮說了,如今,鳳兮還不能走!”

他如墨的眸子漫出半許漣漪,片刻之後,他朝她道:“我定會讓你,後悔。”

“是否後悔,也是鳳兮自己說了算。”鳳兮低道,語氣雖平寂,然而心底也增了幾分複雜。

她按捺神色,伸手撩開他的被褥,眼見他上身赤著,精瘦胸膛春光被一覽無餘,她眸色微僵,這才反應過來當時將他從屏風內扶至床榻,並未替他穿上褻衣。

她強行按捺心底的緊張,故作淡定的起身至屏風內將他的褻衣拿回,隨即放在他身邊,朝他道:“夜公子自行穿衣吧!”

他並未拒絕,起身便穿好了褻衣,鳳兮又將一件褐藍的長衫遞給他,他皺了眉,目光在衣衫上凝了片刻,清冷道:“讓縣令換件白袍來。”

鳳兮淡道:“這小山漁村,夜公子不便太過講究。再者,縣令大人為你準備的這件長衫,質地可是比他身上的官袍還好。”

說完,也不顧他的反應,抖開長衫便服侍他穿。

他墨眉微蹙,清冷的神色掃了她一眼,卻是未再言話,反而是極為難得的稍稍抬了手,任由鳳兮將衣衫將他身上套。

鳳兮眸色微動,唇瓣幾不可察的漫出了半許淡到極致的笑。

待為他穿戴好後,鳳兮本欲扶他去圓桌邊,然而他卻是極為自然的起了身,緩步朝圓桌旁行去。

大抵是方才休息得很好,他足下步子從容平和,身形也無半分踉蹌,那亦步亦趨的姿勢,雅然清美,卻似又淡到極致,漠到了極致。

鳳兮皺了眉,神色沉了半分,緩步跟隨而去。

待在他身邊坐定,她率先舉筷自然而然的為他的碗內布菜,他並未朝她望來一眼,反而是隨手拿了另一隻空碗,自顧自的布菜,最後一言不發的吃了起來。

鳳兮的筷子僵在了半空,愕的望他,最後也一言不發,將專程為他布滿了菜的碗端至自己麵前,自行吃著。

夜裏,夜流暄一直坐在油燈下挑燈看書,姿態平靜怡然,渾身的清冷之氣也被稍稍收斂。

鳳兮靜靜的坐在不遠處的軟椅上望他,待將他盯了良久後,才緩步至他麵前,低道:“夜色已深,夜公子該歇息了。”

他並未抬眸望她一眼,淡漠的嗓音流轉:“你無須呆在屋內,出去讓縣令另為你找間屋子歇息。”

鳳兮怔了一下,神色微沉了幾許,正於原地沉默,不料他終歸是朝她望來,清冷出聲:“怎麽,想與我共處一室,同榻而眠?”

他從不曾在她麵前輕佻過,縱然此際的話語內容格外諷刺,然而那清冷的腔調,卻是令人無法將他與俗氣輕佻的市井之人聯係到一起。

鳳兮靜默了片刻,心底也卷起幾絲複雜,待他麵上的冷冽與諷刺之色甚了幾許,她才道:“不打擾夜公子了,鳳兮這便出去,夜公子早些休息。”

說完,也不再瞧他的反應,轉身便朝不遠處的門邊踏去,心底深處,是凝重深沉的暗歎。

待出得屋門,冷風迎麵撲來,鳳兮打了個寒顫。

她攏了攏身上的衣裙,自顧自的行至屋外不遠處那棵枯樹下的長石坐定,隨即雙臂抱膝,下顎磕在膝頭上,借著微微的燈火,靜靜的觀著不遠處那道*的屋門。

一時間,心思複雜湧動,似是有什麽感覺層層交織而來,有些涼,有些空洞。

她沉默良久,也被夜風吹了良久,待她凍得身子發僵時,不遠處的屋門卻被稍稍打開,一抹清瘦修長的身影背光立在了門邊。

屋內昏黃的燈影鋪撒,將他渾身輪廓映出了幾許不太真切的光暈。

僅是片刻,那抹身形自屋內踏了出來,腳步聲緩慢低沉,亦步亦趨間,依舊是姿態清雅諧和,風雅別致。

鳳兮靜靜的望著那由遠及近的身影,見他終於站定在自己麵前時,她稍稍挪動目光,直視上他的眼睛,一時間,無語相道。

二人雙雙沉默,互盯了許久,夜流暄修長的手緩緩遞在了鳳兮麵前。

鳳兮怔了一下,神色驟然雲湧不定,良久,她才稍稍伸手過去,待指尖接觸到他的手,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一屈,將她的手全數裹在了掌心,而後稍稍一拉,徹底將鳳兮拉起了身,並自然而然的帶入了懷裏。

淡淡的蘭香夾雜著藥香味迎鼻,令鳳兮有過刹那的無措。

她靜靜的窩在夜流暄懷裏,一言不發,隨即沉默良久,又稍稍抬起另一隻手,環在了夜流暄的腰身,低低的喚了聲:“流暄。”

這時,頭頂傳來夜流暄悠遠低沉的嗓音:“我再問你一遍,你當真不走?這幾日當真要呆在我身邊?”

鳳兮不言,算是默認。

他將她擁得緊了幾許,又低沉悠遠的道:“我本想放過你,奈何你卻要留下。如此,這最後的幾日,我定不會再給你機會離開。縱然你日後後悔,也是你自行選擇,怨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