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暖爐微微,新置的香爐裏檀香隱隱。

不遠處的桌上,又擺著一疊奏折,倒是顯眼。

自入得屋中時,夜流暄便想掙脫鳳兮的手朝桌旁坐去,順勢再翻翻奏折,奈何鳳兮卻是將他按坐在了軟椅上,低聲道:“剛一回來,流暄還是莫要操勞,先休息一會兒再說。”

夜流暄眉心微皺,正要言話,然而待見鳳兮麵上笑容淺淺,眸底深處卻帶著幾許堅定,他臉色微微一變,終歸是壓下了後話。

不多時,管家差暗衛端了兩碗熱騰騰的薑湯來,鳳兮與夜流暄接過,那暗衛也不曾多留,當即退出了屋子。

一時間,屋內氣氛寂寂。

夜流暄垂眸瞅了一眼薑湯,在鳳兮靜靜的目光裏,終於是張嘴喝了。

他動作極慢,然而卻透著幾許掩飾不住的清雅之氣。

鳳兮靜靜的觀他,一時間,目光微微搖曳挪動,又停留在了他蒼白精致的容顏上。

待夜流暄喝完薑湯,她這才回神,隨即低頭就著自己碗中的薑湯喝了,而後接過夜流暄的空碗起了身,將空碗放在了不遠處的矮桌上。

彼時天色已是不早,鳳兮目光朝窗外瞅了瞅,隨即又將目光落回夜流暄麵上打量幾眼,見他蒼白的麵容露出幾許掩飾不住的倦色,她緩步至他身邊,低道:“流暄的臉色不太好,不如在床榻上歇息一會兒?”

夜流暄眸色微動,卻是歎息一聲,“京都來的奏折,皆要緊,如今薑湯已喝了,我便去看些奏折。”

鳳兮抬手攔他,目光定定:“不可。流暄還是在床榻睡會兒才行。奏折,也可在黃昏時批閱。”

夜流暄深眼凝她,待鳳兮忍不住又要出聲相勸,他卻是稍稍點了頭。

鳳兮目光一滯,不曾料到夜流暄會這般容易妥協。

她先是愣了一下,但片刻已是回神,隨即主動牽了夜流暄行至床榻,而後服侍他在床榻躺好,而後為他蓋上了錦被。

眼見他仿佛真的有些累了,並稍稍合上了眸,鳳兮靜靜的凝他片刻,隨即便欲起身出屋,然而正這時,卻聞夜流暄低低出聲:“去看奏折吧!”

鳳兮愣了一下,臉色微變,垂眸望他。

他緩緩掀了眸,漆黑如墨的目光平靜的迎上了她的,隨即自懷中掏出了一枚印章朝她遞來,平寂無波的道:“看了奏折後,若有意見,直接寫在奏折上便是,再將這枚印章蓋下。待看完奏章後,若覺妥當了,便直接讓暗衛送回京都吧!”

鳳兮心底顫了顫,目光也緊了幾許。

她不曾伸手來接他手中的印章,然而卻是將目光落在了那印章上,看著發呆。

“流暄,你,你讓我批你的奏章?”她默了片刻,才強行按捺神色的問。

這話一出,夜流暄點了頭,隨即將印章塞在了她的手裏,兀自合眸。

手中的印章堅硬無力,但鳳兮卻覺得莫名的紮手與沉重,待將奏章底座拿起了一望,‘攝政王印’的四個大字極其顯眼,似是染了層層的光影,眩耀得逼目。

夜流暄,竟是將這攝政王大印隨意塞給了她,他可知,如今南嶽已被他掌控在手,除了‘皇帝’這個稱號以外,他無疑是南嶽的天,然而如今,他卻將這枚大印交到她手裏,還讓她批閱奏折,如此,一向嚴謹的夜流暄,怎會對她放縱至此!

心思嘈雜,錯亂無章中,鳳兮目光也緊了緊。

待立在床邊將夜流暄再度凝了半晌,她才執著大印轉了身,緩步至不遠處的桌旁坐定。

麵前的這遝奏折,應是不久才送來的,記得當時她離開這屋子時,這桌上空空如也。

將夜流暄的大印放在一邊後,鳳兮便伸手執起了一本奏折,緩緩打開,目光朝上細細的凝著,卻見奏折上赫然寫著:南嶽與大昭邊關,大昭皇子親令退兵,並與南嶽言和,奈何南嶽也撤兵時,大昭之兵突襲而來,主帥伏溪,重傷。望攝政王爺親拿主意,可要副帥揮軍強行攻打大昭,直搗皇城,以震我南嶽之氣。

看完整本奏折後,鳳兮的心緊了緊。

伏溪重傷,鳳兮竟是重傷了!

一時間,腦子亂了幾許,本想將這本奏折拿給夜流暄看,然而待剛剛起身時,眼見床榻上的夜流暄睡得平靜,她身形僵了僵,終歸是咬了咬牙,重新坐了回來,隨即伸手拿起了墨筆,沉默片刻,才在奏折上寫道:速遣禦醫入關照料伏溪。一旦大昭再來犯,便令副帥揮兵滅之,若大昭降伏,務必禁錮住大昭皇帝,切莫直搗皇城,傷及無辜。

鳳兮字跡不好,這段字,也是她極認真極認真寫的。

隻是待寫完後,她目光觸及那些字,一時間,又覺自己此番委實有些仁慈。本想再改改,然而待見奏折上並無空地了,是以眸色沉了沉,便默了片刻,而後拿起了夜流暄的大印,在奏折上印下了章印。

待一切完好,她將奏折朝旁邊一放,順便晾幹墨跡,而後又伸手拿起了第二本奏折。

桌上壘疊的奏折,不過是十來本,然而待鳳兮批完這些,卻覺過了漫長漫長的日子。

不得不說,夜流暄前幾日說得沒錯,這些奏折上的內容,皆事關重大,務必他親自批閱,裏麵涉及的東西太過要密,包括南嶽與大昭的戰事,包括在南嶽何處新增地盤暗中操練著精衛軍、蠱術軍,亦或是在哪國哪地設置了多少名眼線,甚至是在各地秘密製造大批火藥與刀劍的數量都一應俱全,的確是精密得很。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莫名的讓鳳兮覺得,夜流暄仿佛在布一個局,一個毀滅般的大局。

在奏章上一一蓋完印章後,本想將奏折報出去讓暗衛們送回京都,但轉而一想,又打消了這念頭。

這些奏折裏的事都太過精密,夜流暄務必得過過眼,到時候布局起來,也好心裏有數,再者,她在奏折上寫的話,委實不太妥,萬一出了什麽岔子,夜流暄怕是得怪她。

鳳兮兀自沉默,心底依舊雜亂無章。

待回神,她拿出一張繡帕將夜流暄的印章包好,隨即緩步至床榻邊,將印章輕輕的放在了夜流暄的枕邊,並垂眸細細的將他清俊平靜的麵容打量了好幾眼,才轉身出屋。

待入得長白山老頭的屋子時,長白山老頭正極其認真的研究蠱蟲。

他麵前擺了好幾隻瓷杯,還擺著不少的瓶瓶罐罐,而那些杯中皆有活生生的蠱蟲,隻是大多杯子裏皆是清水,獨獨一隻杯中是鮮紅的血液。

眼見鳳兮推門而入,長白山老頭眼角抽了抽,明顯有些不暢:“我說乖侄女兒,要進門時可先敲敲門麽?”

鳳兮臉色不變,依舊緩步往前,待站定在他身邊時,她目光朝他麵前的那些杯子及瓷瓶一掃,低道:“皇叔在做何?”

“自然是在研究這些蟲子啊!”長白山老頭回答得幹脆,隨即扭頭瞅了瞅鳳兮,道:“又找老頭做何?當時在河邊時,那小子不是抱你了麽,難道你們又吵架了?”

吵架?

鳳兮眸色微微一動,隻道這吵架二字用在她與夜流暄二人之間,委實離譜,先不說她並不是擅長吵架之人,就憑夜流暄那清冷的性子,也斷然不會如同市井之人那般與她吵架。

鳳兮默了片刻,並未回答他的話,僅是待暗自收斂心緒之後,她緩緩出聲:“鳳兮此番來,是為皇叔借一樣東西。”

長白山老頭斜眼瞪她,頓時有些心虛:“乖侄女兒啊,這可是你第一次找老頭我借東西呢!”說著,嗓音頓時增了幾許如臨大敵般的緊張:“莫不是要借銀子?你也知曉啊,老頭我身無分文,而且……”

“鳳兮是要借軟骨散。”鳳兮眉頭微微一蹙,出聲打斷。

長白山老頭後話當即噎住,瞪著眼睛朝鳳兮打量了好幾眼,道:“乖侄女兒啊,你借這東西做何?”說著,似是想到了什麽,又道:“軟骨散這東西,以前見你在東臨睿王府都能自己配製,你若要這東西,自己動手便是,怎找老頭借了?”

“自離開東臨,鳳兮身上攜帶的,便全數劇毒,而那軟骨散,鳳兮未帶。”鳳兮淡道,嗓音稍稍透著幾許低沉。

“你自己不知道出去買?這漁村小鎮的醫館內藥材也算是齊全呐。”

“皇叔這裏有現成的,鳳兮又何必出去買。”鳳兮目光靜靜的落在長白山老頭麵上,嗓音低沉而又平靜。

長白山老頭眉頭一皺,頓時有些無奈:“你要這東西做何?”

“有用。”

“何用?”

鳳兮目光微微一深,不答。

長白山老頭瞅她幾眼,默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麽,麵上頓時漫出幾許愕然與驚訝:“我說乖侄女兒,你該不會是……”

鳳兮沉默了片刻,卻是坦然的點點頭:“早說皇叔心思通透,如此看來,鳳兮說得的確沒錯。”說著,嗓音稍稍頓了片刻,又道:“皇叔既是猜到鳳兮要做何了,那軟骨散,皇叔可否給鳳兮了?”

長白山老頭目光一顫,頓時扔下手中的瓷瓶,目光緊緊的落在鳳兮麵上,急道:“乖侄女兒啊,莫不是那小子即便抱了你,甚至還被你牽著回來了後,仍是對你淡漠得緊?”

說著,又喃喃低道:“難道還得想法子刺激他一回?”

鳳兮眸色微變,隻道:“皇叔莫要胡猜了,鳳兮要軟骨散藥倒流暄,不過是想帶他去東臨罷了。”

這話一出,長白山老頭一個趔趄,踉蹌的身子差點撞到身邊的桌子。

待他穩住身形,他驚愕的朝鳳兮望來,道:“乖侄女兒啊,你怎會生出這等心思啊?先不說那小子執掌南嶽,這段時間必忙得不可開交,再者,你以為你能劫走他?即便是用軟骨散藥倒他了,你確定藥效過後,他不怒?”

說著,見鳳兮臉色不變,深黑的目光也未因他的話而有半分的搖曳,老頭眉頭再度一皺,又道:“乖侄女兒,那小子發起怒來,可是六親不認啊!這事兒你可得考慮好。”

鳳兮稍稍垂眸下來,默了片刻,才低道:“皇叔說的這些,鳳兮都知曉。隻是鳳兮如今必得回東臨了,但我卻放不下流暄,如此,我隻有將他帶走,即便是手段用盡,亦或是他日後大怒,鳳兮也必須這麽做。”

長白山老頭目光也幾不可察的一深,隨即全然不符合他大咧性子的歎了口氣:“如此為他,值得嗎?鳳兮,你對那小子,可否太過上心了?”

他難得喚她名字,且一直都大大咧咧的不正經,然而此際,他的話卻格外的語重心長,猶如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長輩。

鳳兮神色動了動,麵上也增了幾許無奈與悵然,隻道:“是否值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鳳兮如今的確不可放下流暄。”說著,眼見長白山老頭眸色微沉,鳳兮又道:“皇叔也知曉的,流暄對他自己極狠,如今他身子孱弱至此,一旦我不在他身邊照顧,他定會忽略他的身子的。鳳兮,隻是不願讓他出事而已。再者,皇叔今日為鳳兮設計流暄,不也想讓鳳兮與流暄湊在一起嗎?”

“我讓你們湊在一起,僅是見不慣你們這樣遮遮掩掩虛虛實實的說些傷害對方的話!但老頭我可沒讓你劫走那小子啊!”長白山老頭臉色微變。

鳳兮垂眸下來,心底泛了複雜,一時無言。

長白山老頭將她打量半晌,終歸是歎了口氣,道:“罷了,你們之事,老頭我也插不上什麽手。隻是你須知曉,那小子雖對你特別,甚至會將你的話聽入耳裏,由著你順著你,但這些都不過是看在小事的份上罷了,一旦你劫他去東臨,事關重大,這後果,無論是對你和對那小子,都無好處。”

鳳兮臉色微微一白:“怎會沒好處了?有流暄在鳳兮身邊,鳳兮也不用時常擔憂著他,是以可盡心做自己的事,而有鳳兮在他身邊,鳳兮也能照顧他,如此,有何不好。”

長白山老頭低低一歎:“好是好,隻是有你在那小子身邊,那小子怕是顧慮得更多。”說著,嗓音頓了頓,默了片刻,又道:“不過這樣也好,至少有你在他身邊,他不會做任何事都拚命,總會顧及性命。”

說完,已伸手自袖子裏掏了一隻瓷瓶朝鳳兮遞來,緩道:“有時候,軟骨散這東西雖說不烈,但偶爾的確有用。隻是你給那小子用這東西,必得謹慎,那小子可聰明得緊。”

鳳兮伸手接過瓷瓶,點了點頭,隨即道:“多謝皇叔。”

長白山老頭眸色動了動,道:“還是別謝了。若那小子發起火來,你可得勸著點,沒準兒老頭我的命就要因這軟骨散給丟了。”

他這話終歸是恢複了常日裏的幾許大大咧咧之氣,鳳兮怔了一下,目光動了動,緩道:“皇叔無須擔憂,其實無需鳳兮勸,流暄也不會殺皇叔的。”

即便藥倒夜流暄會令他震怒,但她卻相信,夜流暄定不會動殺心,不得不說,夜流暄雖殺伐冷冽,但心底卻是脆弱的。

嗓音落下時,鳳兮未再多呆,僅是朝老頭出聲告辭,隨即出了屋門。

彼時,天色已是不早。

她默了片刻,緩步朝樓下行去,讓管家熬製了一些暖胃的清粥及小菜。

鳳兮親自將粥及小菜端入夜流暄的屋內,放於圓桌上,見夜流暄依舊安然的躺在床榻,似是依舊在熟睡,她眸光動了動,隨即忙將袖子裏的瓷瓶掏出,朝清粥內撒了些軟骨散。

待將清粥攪勻,鳳兮將目光靜靜的凝在碗內,暗自掙紮了片刻,終歸是壓抑住了心底的波動,緩步朝不遠處的床榻行去。

他似是極累,睡得極沉,鳳兮在床邊喚了他好幾聲,他才逐漸醒來。

待他睜開眸,他目光則是惺忪朦朧,隻是在望清鳳兮後,他眸中滑出半許清明,隨即略微嘶啞低沉的出了聲:“什麽時辰了?”

“已是黃昏了。”鳳兮緩道。

他眸色動了動,修長白皙的指尖揉了揉額頭,隨即掙紮著坐了起來。

鳳兮忙拿著外袍細心的為她穿上,隨即緩道:“流暄,鳳兮端了熱粥上來,你趁熱喝點。”

嗓音落下時,便扶著夜流暄朝不遠處的圓桌行去。

他並未拒絕,配合的與鳳兮一道坐在了桌邊,鳳兮忙替他盛了一碗清粥,推至他麵前,緩道:“流暄趁熱喝。”

他臉色並無異樣,僅是極為順從的低了頭,修長的指尖握上了勺子,舀起了一口粥朝嘴邊遞來。

不得不說,比起往日來,今日的他最為配合,甚至都不需鳳兮多勸兩聲。

眼見他將勺子遞至唇瓣,鳳兮臉色也逐漸開始發緊,然而僅是刹那,他手中的勺子卻是頓在了嘴邊,隨即,他如墨般的眸子朝她望來,那平寂的目光裏並無任何情緒,然而卻令鳳兮無端端的覺得心緊。

“怎,怎麽了?”本是強行按捺心神,然而脫口的話,竟因心虛而略微發顫。

幸得他臉色並無異常,僅是將她盯了幾眼,便道:“這粥很香。”

嗓音一落,他已是將勺子遞進了嘴裏,飲下了一口粥。

見狀,鳳兮驀地鬆了口氣,眼見他又繼續將粥朝嘴裏送,她心底也漫出了釋然之色。

隻是待碗內的粥被他飲下半碗,她眉頭幾不可察的一皺,隨即忍不住提醒道:“清粥雖溫胃,但也不可僅喝這個。”說著,將小菜推近他麵前:“流暄吃點菜。”

他抬眸望她一眼,仍舊未拒絕,執了筷子便開始吃起小菜,動作清雅而又端正,委實沒有任何異常,但即便如此,他今夜卻規矩得太不正常了。

鳳兮心底也逐漸滑出了幾許複雜,目光也深深的落在他身上,觀著他的一舉一動。

不得不說,夜流暄從來沒有這般聽過她的話,更不曾平靜規矩到這種地步,他甚至,甚至還忘了為她布菜,讓她喝粥,這一切的一切,倒是顯得怪異,然而待她靜靜的將他打量了許久,卻有全然無法窺探出他半分異樣。

也許,是她多心了吧,也許,僅是夜流暄餓了,所以才會這般規矩的喝粥吃菜,也許,也許是這樣吧。

鳳兮在心底如是安慰,目光也逐漸平靜下來。

夜流暄也莫名的不多話,僅是一個勁兒的吃著,動作依舊緩慢清雅,給人一種難以言道的清越與美感。

長白山老頭的軟骨散效果甚佳,僅是不多時,夜流暄已是軟倒在桌上,隨即稍稍掙紮了一下,暈睡過去。

鳳兮神色微動,扶他至床榻躺好,深眼凝他幾眼,隨即緩緩出了屋門。

然而,待她剛出得屋門,並順勢掩好屋門後,寂寂的屋子內,本是暈倒昏睡的夜流暄竟是緩緩睜了眼,眸子裏深沉無底,給人一種莫名的驚心與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