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依舊是細雨迷蒙。

鳳兮一早起來,待洗漱完畢,便與夜流暄一道用早膳。

二人緊挨著而坐,夜流暄率先伸手為鳳兮盛了一碗粥。

鳳兮笑著接過,開始喝起粥來,眼見夜流暄正靜靜望她,她愣了愣,隨即忙放下粥勺,準備為他也盛一碗粥。

他自然而然的劫住了她的手,平寂如常的道:“我自己來。”

嗓音一落,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已是探出,動作緩慢而又清雅的為自己添了一碗粥。

因急著入宮,鳳兮吃得快,奈何夜流暄不住的朝她碗內夾來糕點,前幾塊糕點,她倒能吃下去,還順勢會朝他笑笑,待肚子大飽,眼見夜流暄筷尖的糕點又要朝她的碗內落來,她終於是出了聲:“流暄,鳳兮飽了。”

他極為難得的怔了怔,清俊精致的麵上漫出幾許複雜。

待垂眸掃了一眼她空了的粥碗後,他將糕點放置了他的碗內,隨即放下了糕點,目光在她的衣裙上掃了一眼,道:“外麵細雨,倒是冷。此番入宮,你多穿點。”

嗓音一落,他已是起身為她取了一件披風來。

鳳兮怔怔的望著他的舉動,隨即呆呆站了起來,待夜流暄細心的為她係好披風,她心底頓時漫出幾許愕然與怪異。

這些日子她與夜流暄相處,他依舊清風溫雅,平寂如風,然而今日不知為何,她倒是覺得他對她關心得有些過頭,從而讓她微微有些詫異。

正跑神,夜流暄平寂無波的嗓音再度揚來:“那二十萬大軍的虎符可帶好了?”

鳳兮再度點點頭:“在身上呢!”

“嗯。”他應了一聲,轉身至不遠處的書桌將那張烏俅的行軍布陣圖折好,隨即遞在鳳兮麵前,道:“讓東臨墨池務必注意圖紙上注了‘蠱’的地方,那些地方,皆是烏俅蠱兵之地。”

“蠱兵?”

他點點頭,淡聲皆是:“這些地方的兵力皆被蠱毒所用,有些堪比活死人。這些人不知疼痛,要比尋常之兵耐打。”

鳳兮臉色微變,點了頭:“流暄放心,鳳兮會告知皇上了。”說著,忙將圖紙揣在懷裏,揚頭朝他笑笑:“鳳兮入宮去了。”

他並未出聲,依舊是深眼凝她,點了點頭。

鳳兮這才轉了身,緩步朝不遠處的屋門行去,奈何剛要至屋門時,身後揚來夜流暄平寂的嗓音:“鳳兮。”

他很少喚她的名字,縱然這幾日她與他離得近,相處得貼切,然而他喚她名字的次數,卻是寥寥無幾。

鳳兮怔了一下,當即駐足下來,扭頭望他,不料正好迎上他漆黑深沉的眸子。

僅是片刻,他緩緩朝她走近,最後立在了她的麵前,並伸手攏了攏她的衣裙及披風,眸色幾不可察的沉了幾許,又道:“日後行事,不可莽撞。若非不得以,都要對別人狠點。”

說著,嗓音頓了頓,又道:“有朝一日,若覺得被身邊的人騙了,亦或是被人丟棄了,你且記得,善良如你,你身邊之人,定然都是珍惜你的,隻是有些人,終有不得以,是以才欺你瞞你,隻是你也無須憂心,隻要稍稍等候,結果便會不一樣。”

鳳兮心頭一跳,臉色頓時變了幾許。

她怔怔的望著夜流暄,手也順勢纏上了他的手:“流暄,你怎突然說這些了?”

他依舊是深眼凝她,片刻,卻是突然伸手將她擁入了懷裏,隨即又將臉自然而然的如往常那般埋入她脖間的發絲裏,悠遠平寂的道:“隻是想告訴你,不可對人仁慈,大氣與傲然,你身為北唐帝姬,皆該具有。”

他的話越發的顯得語重心長,然而鳳兮卻聽得心驚膽戰。

“流暄,你究竟怎麽了?怎突然與鳳兮說這些了?”她再度問。

夜流暄將她環緊了幾許,沉默片刻,低道:“沒怎麽,隻是突然想與你說這些而已。”

嗓音落下片刻,他話鋒再度自然而然的一轉:“可還記得那日在馬車上我與你說過的話?”

說著,見鳳兮不說話,他微微一歎,低道:“我當時曾說,隻要你不離,我便不棄。你且記得這話。務必記得。”

鳳兮渾身發緊,心底突然湧出濃烈的不祥與慌恐。

她忙伸手環住夜流暄的腰身,道:“流暄,你怎突然與鳳兮說這些了!隻求你別在做些讓鳳兮措手不及的事了,鳳兮如今感覺到了不祥,莫名的不祥,流暄,你與鳳兮說,你是不是有什麽瞞著鳳兮的?”

夜流暄默了片刻,平寂無波的道:“你多想了。”

說著,將她自懷裏拉出,修長的指尖為她掠了掠額前的發,隨即有低頭而下,在鳳兮額上印下一吻,最後道:“方才之話,不過是我隨意而說。此際時辰不早了,你先入宮去吧!”

“那你……”鳳兮神色顫了顫,仍是不放心。

他朝她微微一笑,精致的容顏俊美至極,連帶麵上的笑容都恰到好處的如玉風華,給人一種驚心刻骨般的美。

“我會一直在這屋內下棋。”說著,話語稍稍一頓,隨即嗓音溫和了半許:“等你回來。”

許是他最後的話夾雜著幾許柔和與溫潤,鳳兮目光顫了顫,仔仔細細的將他打量了好幾遍,在未發現任何異樣後,她這才朝他點點頭,轉身出屋。

一路上,心底深處終究是嘈雜不已,那一股股的不祥之感莫名的在滋長開來,最後令她越發的不踏實。

如此,她不時催促著車夫加快馬車速度,待入得宮門,便直尋東臨墨池而去。

禦書房內,待將夜流暄所畫的烏俅行軍圖交由東臨墨池時,見他麵上並無半分詫異,鳳兮眸色微動,隨即又見他展開圖紙掃了幾眼,目光終歸是再度朝她落來,冷冽如常的道了句:“替朕謝過流暄公子。”

說著,他將圖紙疊好,隨即端起茶盞飲了口茶,“聽說你這幾日與流暄公子相處甚好?”

鳳兮怔了一下,未料到東臨墨池會問這些,她默了片刻,才按捺神色的點點頭。

東臨墨池眸色幾不可察的一動,依舊是深眼凝他:“若他欺了你,瞞了你,你會如何?”

他的目光極深極沉,似要看透人的內心。

鳳兮微微不慣,故作淡然的垂眸下來,如實道:“鳳兮與流暄已敞開心扉,流暄不會再欺鳳兮,瞞鳳兮的。”

“夜流暄此人,若真能對你敞開心,那他便不是夜流暄了。”東臨墨池冷冽的嗓音增了幾許複雜。

眼見鳳兮愕然的抬眸望他,他默了片刻,才道:“昨日一早,大昭邊關,全數被炸,大昭守在邊關的數萬兵力,全軍覆沒。南嶽之兵在大昭國土**,顧風祈震怒,已與大昭皇帝領著囤積的精兵逆襲南嶽,一路投毒而入,已殺至南嶽京都。”

鳳兮身形頓時僵住,目光也搖曳不穩。

南嶽竟是毀了大昭數萬兵力?竟是殺了數萬人?

再者南嶽在夜流暄的手裏布局森嚴,顧風祈等人又怎會這麽容易闖入南嶽京都?

一切的一切,都令鳳兮措手不及,甚至驚愕難耐。

待稍稍細想,心底頓時涼了一大截。

夜流暄想對大昭趕盡殺絕!他竟是想對東臨趕盡殺絕!

想起前些日子那些奏折上所寫的暗中操練兵力的的數量以及製作炮火的數量,便能知曉,夜流暄實力不可小覷,南嶽更是堅不可摧,顧風祈與其父皇能順利領兵直達南嶽京都,若不是夜流暄故意放行,他們怎可這般順利。

無疑,夜流暄此舉,是請君入甕。

她臉色驟然蒼白,隨即急忙將懷中的虎符掏出來遞到東臨墨池桌上,道:“皇上,這虎符可號令北唐二十萬遺軍。皇上明日禦駕親征,鳳兮在此,便恭祝皇上凱旋。”

嗓音一落,已不待東臨墨池反應,又急急道:“鳳兮有事,得速速出宮,鳳兮告退!”

尾音未落,已轉身跑出了殿。

一路狂奔,全然顧不得宮人為她打的油紙傘。

點點的細雨迎麵而來,打落在身,竟是冰涼刺骨。

待急急忙忙趕回睿王府,闖入自己的廂房時,已然不見夜流暄那雪白清瘦的身影。

惟獨不遠處的圓桌上還擺著棋盤,棋盤上的棋子整齊,然而白子黑子交錯開來,形成了一道死局。

鳳兮緊緊的盯著棋局,緊緊的盯著,不多時,僵硬的身子陡然無力,跌坐在地上,驚得跟來的婢女神色慌張的要來扶她。

鳳兮順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煞白著臉輕輕的問:“流暄呢?”

婢女早被她這副模樣嚇得慌了神,一時之間哆哆嗦嗦的張了張嘴,竟是道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正這時,睿老王爺與長白山老頭皆跑了進來,二人雙雙來扶鳳兮,強行將她扶至軟榻坐定。

這時,長白山老頭出聲道:“我說乖侄女兒,先莫急。夜流暄那小子隻是稍稍離開一些時日罷了。”

“是啊!那小子瞞著你走,也是為你好,他隻是不想讓你擔心而已啊!再說了,南嶽出事,那小子自然要回去,他拚來拚去,設計來設計去的,也都是為了收了大昭,為北唐拓寬疆土罷了。你父皇遺旨上便是這樣寫的,你該理解那小子才是。”睿老王爺也焦急的出了聲。

鳳兮怔怔的聽著,臉色越發的慘白,“我父皇一身仁慈,怎會有那樣的遺意,怎會想著讓流暄拓寬北唐疆土!我那父皇,不是最仁義,不是最不喜歡爭端殺戮的嗎?”

睿老王爺歎了口氣:“你父皇被仁義逼亡,人死之際,終歸會有不甘。夜流暄那小子太過忠於他親爹滿腔忠骨,便遂了他爹的忠誠之願,為那道遺旨奔波。”

說著,歎息一聲:“若論及這世上最聰明之人,怕也隻有夜流暄莫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天下啊,盡在他的鼓掌間,然而論起這天下最愚昧忠誠之人,卻依舊是那小子,為了自己亡父的意願,竟傻到當真去為北唐效力。那小子啊,可讚,可歎,又可悲。唉,也不知此番回南嶽,那小子可否是一如既往的強勢,那顧風祈,可不是等閑之輩啊!也不知他那身子,支撐得了多久。”

話剛到這兒,他嗓音再度頓了頓,朝鳳兮語重心長的勸道:“外孫女兒,日後那小子歸來,無論是否是滿身鮮血,滿手殺伐,這天底下所有人都可唾棄他,惟獨你不可以。這點,你可明白?”

“你別添油加醋的胡說!那小子厲害著呢,定不會出什麽事!再者了,我這乖侄女兒這般喜歡那小子,即便那小子是殺人魔頭,我這乖侄女兒依舊喜歡!”這時,長白山老頭忙緊著嗓音道。

鳳兮神色怔怔,麵容癡癡,一時間,未有任何反應。

‘你可背叛任何人,卻獨獨不可背叛我。’

‘你可對任何人冷狠,卻獨獨除了我。’

‘你可傲然對待所以人,卻要在我麵前收起你的傲然。’

往日夜流暄說得這些話,一句一句的浮現開來,卻是與自家外祖父最後那句話莫名的重疊。

這天下所有人都可唾棄他,惟獨她不可以。

是了,她外祖父這話的確沒錯,夜流暄為北唐如此,為她如此,縱然滿身鮮血,滿身殺伐,更或者滿身罪孽,惟獨她,不可以看低他,不可以排斥他,不可以唾棄他。

她甚至記得,以前在蒼月宮中,她是那般的畏懼他,他卻總喜歡拉著她的手,時而極為認真的望著她,問:“你怕我?”

在她的記憶裏,這話他問過多遍,當時她不知他心緒如何,此際,她終歸是刻骨銘心般體味到了,他一定是怕她排斥他,怕她拒絕他,怕她疏遠他,更怕他孤獨的承受這一切,不曾有人真正的體貼過他,溫暖過他!

夜流暄,夜流暄!

一時間,心底霎時被這幾字填滿,呢喃的一遍遍呼著,由低到高,由緩到急。

刹那,她驀地起身踉蹌著朝屋門跑去,卻是被睿老王爺與長白山老頭拉住了胳膊。

“放開!”她怒了,破天荒的朝他們怒了。

她要去追回夜流暄!

即便夜流暄布置好了一切,但她心底卻莫名的覺得不祥,先不說他身子孱弱,吹不得冷風,更經不起長途跋涉,留說那顧風祈也非等閑,縱然夜流暄要請君入甕,卻難保沒有意外!

她不能讓夜流暄出事,不能讓他出半分閃失,她這些日子費盡心思的為他調養身子,好不容易將他調養得好了一成,她不容許他再度不顧自己的去做些損己之事。

強行闖出屋門時,外麵冷風夾雜著細雨迎麵拂來,冷意錐心。

鳳兮慌張的朝前跑,尋了一匹馬便朝城門外追去,風大,細雨似乎密集了不少,鳳兮眼睛酸澀難耐,心底空空,僵硬的策馬奔出都城,然而卻因渾身冷透,瑟瑟發抖,最後抑製不住的從馬背上跌了下來,並於泥濘的地裏掙紮了幾下,而後渾身開始乏力,腦袋也開始暈沉。

若有人欺你瞞你,你且記得,善良如你,你身邊之人都是珍惜你的,即便欺你瞞你,許是不得以。

我曾與你說過,你若不離,我便不棄,你且記得,務必記得。

今早他說的話,緩緩呈現,鳳兮空洞的心底逐漸被這些字眼填滿,刹那,竟是勾唇苦笑。

你若不離,我便不棄。隻是,她未先離,他卻是先棄了她。

她總覺得他此番歸去不祥,極為不祥,她如今依舊信他的話,但她卻不會再信他如今的本事了。

至少,此番他的對手是顧風祈,別看顧風祈曾落在他手裏,一旦顧風祈狠起來,也是令人招架不住,捉摸不透的,而且,顧風祈擅卜算,擅醫擅毒,就憑這些,他比端王難對付,夜流暄,能應付得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