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臨的睿老王爺,乃以前朝蓉皇後的父親,也曾是我外祖父政見上的對頭,隻是這二人曆來公私分明,下得朝堂後,不問政事,親如一家。

加之我娘親與睿王府的長郡主朝蓉也親如姐妹,甚至雙雙遠嫁北唐,互相照顧幫襯,也因這層關係,我外祖父與睿老王爺的關係更是親和。

自北唐滅亡,睿老王爺因朝蓉郡主的逝世而心憂,還曾當眾暈厥,隻是到後來,他逐漸平息,不問北唐舊事,也不差人致力尋找北唐帝姬,反而是告老還家,在府宅中休養生息。

然而每年清明前後,他總是微服去往南嶽京都閑玩,且一行人總要途徑京都那姚侍郎府宅外來回走幾遭,最後還會登上姚府對麵那酒樓的高處,憑欄俯瞰姚府全景,且這樣一看,至少會耗費整個下午。

如此怪異之舉,自讓人懷疑,我差人跟蹤睿老王爺一行,年年打探,最終,我派出去的人不負我望的打聽到了那人的消息,以致讓我初聞這消息之際,一時間平寂得太久太久的心底顫動,乍然間,悵然與複雜填滿心底,破天荒的有些不知反應。

我並未立即趕去見那人,僅是差暗衛好生觀察,待聽得這些年她在姚府中的遭遇後,終歸忍不住了。

第一次見她,我亦如每年來此的睿老王爺一樣,在姚府對麵的酒樓憑欄而立的觀望,她則是在姚府後院內挨打挨罵。

我靜靜的俯瞰她,她卻是看不到我。

她瘦弱的身軀被婢女拳打腳踢,最後不得不蜷縮一團,僵著哭著,不停的告饒。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

記憶浮來,憶起當年那尚在繈褓的*子,那朝我笑得亮閃亮閃的孩子,如今雖長大不少,但那瘦削如柴的身子,那滿身破爛髒膩的衣服,那被人抓扯得淩亂的頭發,那滿是淚痕及紅痕甚至還有血跡的臉頰,都狼狽不堪,亦或是不堪入目。

我曾恨北唐,恨皇姨父,當時聽聞皇姨父臨終乞求,求我找到她,求我以後娶了她,我曾抗拒。

我以前經常在想,以後的以後,這北唐嫻究竟會以何等姿態出現在我麵前,是高傲,是純然,是嬌俏,還是被人灌輸了仇恨,然而我卻隻乞求上天能公平,公平的讓這北唐嫻也受苦。

自北唐滅亡,我夜流暄筋骨重造,滿身殺伐,在鬼門關與血海之中練就至今,所有苦痛嚐遍,這北唐嫻,又怎麽可以安安穩穩幸幸福福的長大?

本是心思如此,念望如此,然而待親眼見她瘦骨嶙峋,遭人唾棄與詬罵甚至是惡打,一時間,心情竟是莫名的悵然。

我恨她嗎?我在心裏這般問自己。

但不得不說,我不恨她,我隻是恨北唐,恨皇姨父的仁義,我更恨,當年那叛國的軒轅氏,也恨如今的南嶽。

大抵是我在原地立在太久,靜默無言之中,渾身也染了幾許煞氣,這時,身後的蒼月宮徒屬不由小心翼翼的問:“主上,可要差人將那個女孩救出?”

我神色微動,僅是片刻,麵上再度清冷,眸子裏,也冷意浮動,淡漠無溫。

“不必。”清冷兩字,成全了我的冰冷,也成全了睿老王爺這些年的良苦用心。

北唐帝姬能號令北唐五十萬遺軍的消息,已不是秘密,如此一來,北唐帝姬現世,定是天下爭奪。

睿老王爺委實聰明,聰明的任由北唐嫻落入姚府受苦,縱是每年遠遠觀望著她,卻不曾出手幹預過一切,他是何心思,我一清二楚!

他是想讓北唐嫻就這樣安穩過一生,縱然在姚府受苦,也好比被天下人爭奪,卷入血海爭端。

睿老王爺不想讓她知曉一切,想讓她一直在尋常生活裏度過,想將她養成一隻無爪的貓,隻可惜,她北唐帝姬的身份,終歸是她的禍端,她身上流淌著北唐的血脈,背負著北唐的仇恨,如此,她怎可置身之外,而徒留我夜流暄一人為她的北唐奔波效勞?

不公平。

心底湧出的,獨獨這三字,一時間,再凝神望著她被打的場麵,便顯得心底硬實,不那麽覺得刺眼了。

亦如睿老王爺一樣,我不曾出手助她,更不曾讓蒼月宮之徒救她。

隨後的日子,因忙著蒼月宮與商賈之事,來這京都的次數便少了,隻是待蒼月宮瑣事大定,我終於空閑了下來。

然而這一閑,百無聊賴之中,莫名的入住在了姚府對麵的酒樓,包下了酒樓的整個三樓,這一住,就是半年。

彼時,我身側不喜任何人隨侍,酒樓小二甚至是掌櫃的見守在三樓樓梯口的暗衛渾身帶煞,是以從來不敢上三樓一步。

那些日子裏,我身邊惟獨蒼月宮碧影料理我日常瑣事,隻是後來,我生活懈怠,時常倚靠在軟椅之上瞅著對麵姚府之中那人的一舉一動,每回見她被打被罵,心情也跟著不暢,是以待見得碧影心意怯怯的為我端來茶盞,我心情不善,是以連她都覺得刺眼,便令她回了蒼月宮。

從此,沒了碧影的照料,我生活越發的一塌糊塗,時常會憑欄佇立良久,良久得忘了膳食,以至腹中發疼發痛,才會想起吃點東西。

我夜流暄在蒼月宮練就得冷很無情,然而對這北唐嫻,終歸莫名的狠不下心。

我曾質問過自己多次,質問自己為何不帶她回蒼月宮,為何不讓她循著他的遭遇經曆一遍,讓她堅強獨立,甚至是殺伐冷冽,從而號令北唐五十萬遺軍,成為我重複北唐甚至是顛覆天下的棋子,這一切的質問,待一遍遍的問到最後,我終歸是會得出一個同樣的答案。

我舍不得。

即便我極其不願承認這答案,但事實的確如此。

我夜流暄此生,已無親人在側,無心無情,無寄無托,但沒人知道,我的心底,其實也孤寂無依,至少於我而言,冷血太久,孤僻得太久,便想有個人來呆在我身邊,陪著我便好。

曾有句話便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夜流暄並非一味的無情,至少,我會知曉自己內心那強行封存著的孤寂,以及那一點點少之又少的慰藉,這點,我雖不願承認,但也能求實的承認。

心境波動,縱然表麵依舊冷狠無情,但每當見著那人挨打挨罵,便逐漸想出手相助了。

我忍耐這般久,除了難過自己的那道坎兒,也在糾結,是否真要將她帶出姚府,從而令她命途大變?

我知曉的,她日後的命途,定將取決於我的決定,一旦我將她拉出了姚府,日後的她,便再也不能安然久遠了。

自打掌握蒼月宮以來,我便不曾為任何事太過煩心,我主張冷狠殺戮,我父親死在忠誠,我皇姨父死在仁義,是以人生在世,再不可有半分半點的良善,必得冷狠無情,威懾旁人,才可立於不敗之地,亦如這天下世人,縱然怕我,卻對我無可奈何,甚至是恭恭敬敬。

但那時,我不得不承認,我煩心了,因為北唐嫻的命運,而煩心了。

終於下定決心將她救出的那日,是在姚隱祝壽之日。

那時,天似乎冷極,她雙頰上因姚霜打過而殘留著少許的紅腫,她雙腳,也穿著草鞋,被凍得通紅。

我鮮少記住一個女子的名字,但卻因為她,而記住了姚隱的嫡女,姚霜。

這等女子,小小年紀,便已蛇蠍,每每見她打罵北唐嫻,我雖覺刺眼,但多看幾眼那等場麵,心便又徹徹底底的硬實了。

隻是待親眼見著北唐嫻被姚霜命人連推帶搡的推入狗屋後,遙遙相望間,我冷眼觀著姚霜那勾起的嘴角,一時間,竟想出手撕爛她的嘴,甚至是,撕下她整張臉皮的衝動。

彼時,狗屋無聲無息,我平寂死沉的心底終於有了幾許莫名的跳動,以至於自欄杆憑空而躍,在驚起樓下一街的人後,隻身落於那狗舍屋簷,並在姚霜等人的驚愕之中破屋頂而入,隨即猛的將那瘦小的身子卷入懷裏,令她險險避過了惡狗,也在同時間,伸手成掌,毫無踟躕的劈向那隻惡狗,使其慘呼命絕。

一時間,狗屋突然靜了下來,死沉沉的靜。

懷中的身子格外的輕,格外的瘦削,以至我將她卷在懷裏,也覺她渾身突出的骨頭磕人。

她一直在我懷裏瑟瑟發抖,許是被方才的惡狗嚇著了。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心緒雜亂間,竟是有些想發怒,怒她的蠢笨甚至是懦弱,也怒外麵的姚霜。

我甚至不知緣由的控製不住的想大開殺戒,殺光姚府中所有的人,然而待懷中的身子顫抖得更厲害時,我破天荒的強忍下了殺意。

是的,我顧忌了,我顧忌待我大開殺戒之後,會將她嚇得更厲害。

心底那殘存不多的憐憫之心微微泛濫,因她的瘦削,也因她的瑟瑟發抖,更因心底那些莫名的感覺,我想開口安慰,卻又顧忌自己常日裏那冰冷無溫的嗓音會嚇著她。

遙想伏傾的弟弟伏溪曾經最會哄女子,我沉默之下,便稍稍學了伏溪的樣,朝她笑笑,隻因我性子委實冷冽,笑聲並無伏溪那等吊兒郎當,連帶麵容也無伏溪那般油滑,但我也顧不得了,隨即又刻意柔和著嗓音不深不淺的道了句:“還不敢睜眼?嗬,你膽子倒是小。”

沒有真正的安慰之詞,僅是在陳述。

更沒人知曉,心亂的我,此際說這話,並非是在刻意靠近,而是忍不住想嗤笑,嗤她的膽小,嗤她的瑟縮,以及,嗤自己那滿腔微微失了本來的滿腔複雜與悵然。

變了。

我如是想著,在她麵前,我夜流暄,仿佛真有些變了,至於原因是何,我不想去深究,我隻知道,我與這人皆是家破人亡,如今終於相聚,終於觸碰,這種感覺,似是隔了很久,很久,久到物是人非,萬物滄桑。

我這嗓音落下許久,她才終於睜開了眼。

然而,她卻一言不發,紅腫的臉上逐漸布上了驚愕與飄渺之色,連帶眼睛都越睜越大。

自打我入得蒼月宮一來,她是第一個這樣緊緊盯著我,我卻沒伸手捏斷她脖子的人,隻因那時,我也嘴角僵硬著,僵硬著不曾收回那唇上的半抹笑。

我從來不知,鮮少對旁人笑過的我,在她眼裏,竟會是風華卓絕,亦如那三月陽春的桃花,桃夭非凡,灼灼其華。

我隻是在靜靜的望著她,望著她那紅腫的臉頰,那皮包骨頭甚至有些突出的額頭,以及,她那雙盛滿後怕而又驚愕甚至又逐漸轉為朦朧與飄渺的眼睛。

她是北唐嫻。

隔了這麽多年,我終究與其對視,但她卻不知我,甚至那雙朦朧飄渺的眼神還在訴說著,她似是在做一個夢。

隨即,她突然低低的問:“你是?”

她嗓音格外的怯怯似要,又輕得宛如泡影,隻是,她果然不知我,不識我,縱然以後注定與我命途糾纏,眾人如今這天下之大,她與我最近最近,但她卻不認識我,更不知這半年來的日夜,我都在對麵的酒樓,一直,一直的看著她。

一時間,心底生了嗤諷之意,我臉上的笑容越發深了半許,我不知她能否讀懂我笑容裏的諷刺與自嘲,我隻是略微悵然的替她掠開她額頭的頭發,盯著她瘦骨嶙峋且過於突出的瘦削額頭,低低的答了句:“夜流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