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衙離餘府不遠,是以餘天成和江氏很快就來到堂上,不過他們一個有官職在身,一個是朝廷誥命,所以可以不像餘雅藍和鄒氏那樣跪著,平白顯出了幾分高貴。不過這份高貴並未能保持多久,因為縣太爺很快就下了結論——餘天成停妻再娶,判離,杖責九十,但能以官職頂替刑罰。

那縣太爺顯然是既收了李大仁的好處,又期待著餘天成的孝敬,因此雖然作出了判決,卻不立時實施,而是給了餘天成考慮的時間,為期三天。反正李大仁要的隻是江氏和離,至於餘天成的處罰,他隻怕也希望判得輕些罷,畢竟八姨娘還要靠著餘天成生活。

縣太爺退堂後,鄒氏害怕麵對餘天成,縮在餘雅藍身後挪出門,幾乎不敢抬頭。但餘天成又怎可能放過來,一踏出官衙門檻,就直奔鄒氏而來,滿臉失望和難過,憤憤地問:“她娘,我與你夫妻一場,你竟做得出來!”

鄒氏瑟瑟不敢答。

餘雅藍仰起頭,故作不解:“爹,娘正是希望能同你做夫妻,才把婚書拿出來的呀。”

餘天成滿腹的怨恨全被這句話給堵住,啞口無言,良久,竟是笑了出來,也不知是真心,還是怒極:“好,好,這才是我的好女兒。”

餘雅藍麵露歡喜笑容:“他們都說我和爹長得最像了。”

餘天成一愣,竟真打量起她來,許久,一聲長歎:“爹垮了,對你們有甚麽好處?”

你風光時,我們也沒討到好去,垮台又如何?餘雅藍不以為然,臉上卻顯出惶恐來:“爹,我們隻是想要有地方住,有飯吃,不受人欺負,沒想過要你垮台的。”

餘天成的火氣又上來了,質問:“你們沒告我時,我也一樣讓你們住在府裏,供你們吃穿了呀!”

餘雅藍的臉上,終於忍不住露出一絲嘲諷:“吃穿的確是不愁,隻是把我們關在竹軒不許出去。”

“那不是,那不是……”餘天成大概也覺得把八姨娘小產的事栽在她們頭上很莫名其妙,說不下去了。

這時江氏帶著青姐兒款款走來,麵色慘白卻仍不失風度,兩人行至餘天成麵前,俯身一拜,口氣決絕:“老爺,就此別過了。”

這不應是被判和離之人該有的態度,江氏別是起了輕生之心罷?餘天成想起餘家和江家那些生意上的往來,那些理不開的關係,頓覺頭疼,但當著鄒氏和餘雅藍的麵,又不好說甚麽,隻得把江氏和青姐兒帶到一邊,道:“你們且先回嶽父家去,我把這件事了結之後,再來接你們。”

江氏卻是冷哼一聲,語氣決絕:“老爺,你還不明白嗎?”

餘天成見她這副神色,愣住了:“明白甚麽?”

江氏強壓傷心惱怒,哽咽著道:“老爺,你以為隻要我還是餘府的太太,青姐兒還是餘府的嫡長女,我們就滿意了麽?”

“那你們還要甚麽?”餘天成迷惑不解。

江氏拉緊了青姐兒的手,似要借些力量:“老爺你停妻再娶,這等大事,竟想就此揭過,讓我當作甚麽都沒有發生,還為你當家,為你管教那些小妾?”

“我,我……”餘天成無言以對。

江氏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多年尊位,不想到頭來卻是一場欺騙。

青姐兒看了看餘天成,輕聲地道:“爹爹,若此事能私下解決,娘也未必會這般絕情,隻是事情已經鬧開了,您讓她以後還有甚麽臉麵留在府裏?所以,還不如就此和離,回外公家去呢。”

餘天成真是心亂如麻,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撫江氏,待要折去跟鄒氏求情,卻一樣是不曉得如何開口,真是愁死個人。

過了一會兒,江府來人,將江氏和青姐兒一並接了去,餘天成想把青姐兒留下,卻又沒臉,隻得眼睜睜望著她們都走了。

他現在能做甚麽?和離是縣太爺判的,再無回旋餘地,不過可以把鄒氏休掉,重娶江氏。鄒氏而今是他的妻不假,但縣太爺也沒說他不能休罷?餘天成想著想著,又有了希望,精神抖擻地找縣太爺商量那九十杖的事去了。

鄒氏此時六神無主,隻曉得問餘雅藍:“藍姐兒,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餘雅藍心情愉悅,道:“自然是回餘府去,那裏以後就是我們的家了。”

鄒氏惶恐不安:“你爹恨著我們呢,該不會把我們給趕出來罷。”

餘雅藍笑道:“爹和江氏和離,可是縣太爺親自斷的案,他若把我們趕出來,那就是不給縣太爺麵子。他以後還要在這臨江縣做生意呢,想來也不敢太得罪縣太爺。”

鄒氏想想,覺得有理,再說她們除了餘府,也再沒地方可去,於是便跟在餘雅藍後麵,準備到餘府去。她們還沒走幾步,就見李大仁親自駕著馬車趕了過來,殷勤邀請她們上車,道:“太太跟大小姐怎能走路回去,快些上車。”

鄒氏就要上去,餘雅藍卻不領情,悄聲道:“娘,江氏走了,以後你就是餘府的女主人,怎可同個姨娘的娘家走得太近?”

鄒氏猛然醒悟,謝絕李大仁好意,同餘雅藍兩人步行回府。李大仁跟了一路,也沒見她們有回轉心思的跡象,不免失望至極。

餘府門前,居然立著江致遠,他深鎖眉頭,在門房前踱來踱去,而那些看門小廝三個一群,五個一夥,都在議論紛紛,根本沒人搭理他。餘雅藍上前跟他打了個招呼,鄒氏則邀請他進去坐坐,心想若是有外人在,餘天成礙著麵子,興許就不大會責罰她了。

江致遠一心掛著的卻是江氏,一見她們就問:“不知我表姑如何?”

餘雅藍沒有告訴他江氏被告的事,隻道:“她帶著青姐兒回娘家去了。”

江致遠便不再問,道過謝,轉身走了,大概是去江家了。

餘雅藍繼續拉著鄒氏朝裏走,門房小廝們見了她們,神色怪異,有幾個伸著手,好似不知該不該攔她們。餘雅藍目不斜視,昂首闊步,那幾個小廝就最終還是把手伸出去了,有的甚至還行了個禮。

出人意料的,門裏有一輛油布小車,仿佛就是為她們準備的一般。餘雅藍正奇怪,就見大姨娘迎了上來,當麵跪下,把頭磕得山響,連聲道謝,謝她們替她報了仇。

鄒氏一直在恍神,餘雅藍隻得站出來,冷冷地道:“我們狀告我爹,是為了自己,同你沒有關係,這頭,我們受不起。”

大姨娘不以為意,跪在地上道:“其實老爺每年都給太太和大小姐寄了錢去,隻是被三叔公給侵吞了,此人我已將他帶回,任憑太太和大小姐發落。”

大小姐?餘雅青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這是在說她。三叔公的事,餘天成好像是提起過,敢情大姨娘去餘家村,就是為了這個。不過,這府中人人心中都隻有自己,餘雅藍可不相信她有這般好心,冷笑著道:“若我沒有猜錯,大姨娘把三叔公帶到臨江,原本是為了有個人證,好告上我爹一筆的罷?可惜卻被我們搶在了頭裏,計劃落空,不過好歹結果是一樣,也算是遂了你的願。而今三叔公再無用處,就順水推舟,把他送到我們麵前來做人情,是不是?”

大姨娘愣愣的,沒承認,也沒否認。

餘雅藍盯著她,語氣嚴厲:“你若是覺得我們從鄉下來,甚麽都不懂,好拿捏好欺負,那你可就錯了,誰也不是傻子,莫要以為自己很聰明。不過——”她緩了緩臉色,道:“我們所求甚微,不過安穩而已,並不想害誰,隻要你們恪守本分,自有好日子過。”

大姨娘重重磕頭:“大小姐誤會了,我確是來道謝的,殺子之仇痛徹心扉,如今終於大仇得報,我對二位感激不盡,即便你們不領情,這份情我也是記下了,以後太太和大小姐隻要有吩咐,我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說著,朝那油車一伸手:“太太,大小姐,請上車,各位姨娘都在廳裏候著給你們請安呢。”

這樣大的陣仗?江氏可是前腳才走的。是她們期待這一天太久,還是適應性太強,不在乎誰來當家了?餘雅藍微微訝異,不過也沒拒絕大姨娘的示好,扶著鄒氏上了車——她不想和這些姨娘們走得太近,但也不想鬧僵,畢竟以後還要在同一屋簷下生活不是?

大姨娘沒有隨她們一起上車,隻是跟在車後,半垂著頭,畢恭畢敬。

小油車在垂花門前停下,馬上有婆子丫鬟迎了上來,拿板凳的拿板凳,撐傘的撐傘——盡管天上隻有零星的幾點雨絲,根本打濕不了頭發。

餘雅藍由丫鬟扶著胳膊走下車,心道這待遇可真是天差地別。進了垂花門,走上抄手遊廊,前頭領路的,還是入府那天為她們引過路的秋梨。大概是怕她們算舊賬,秋梨很是拘謹,餘雅藍看見她好幾次都差點走成順邊。

其實這丫頭算不得壞,不過是迫於位高者的情勢而已,因此餘雅藍在踏進正房時,衝她笑了一笑,可誰知秋梨更為緊張了,這真是讓她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