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氏有些不好意思,眼睛望著別處道:“我想見識見識你爹的那些妾……”

哦,原來是想先不動聲色地觀察觀察,探明局勢後再亮明身份。餘雅藍覺得鄒氏此舉還算不錯,便衝得她笑了笑。

鄒氏見狀愈發不好意思起來,裝作要看風景,坐到車窗邊去了。

她挑開車簾看了一會兒,連連驚呼:“藍姐兒,你爹這宅子,還真是大,走了這半日還沒到地方。還有這樹,這花,竟都種得整整齊齊,比鄉下的好看多了。哎呀,那邊廊下都是穿短衫的人,莫非是奴仆?”一時又奇怪:“咦,這裏怎麽還有一座門樓?”

餘雅藍坐在另一扇車窗前,也正默默地感歎餘天成之富有,聞言便道:“娘,那是垂花門,咱們要進後院了,準備下車罷。”

果然,馬車很快就停下,有婆子快步上前,放好板凳,扶她們下車。鄒氏還記得先前上車時來自車夫的嘲笑,就沒敢跳著下去,而是扶了婆子的胳膊,踩著凳子下了車。待餘雅藍也下車後,她趁人不備,小聲地對她道:“我隻聽說過大戶人家裏有垂花門,這道門裏頭輕易不許男客進去。卻沒想到你爹這裏就有,看來他也是大戶人家了。”

大戶人家不假,隻不過是個拋妻棄女的大戶人家。這一路行來,愈見餘天成的富貴,餘雅藍心裏就愈發悶得慌,於是就沒有答話。

鄒氏還當她是怯場,忙鼓勵她道:“藍姐兒,這院子再大,也是你爹的,你甚麽都不用怕。”

她才不怕哩,隻是心裏難受。餘雅藍勉強地笑了笑。

這時有一名小丫鬟前來,自我介紹名叫秋梨,引了她們朝裏去。鄒氏拉起餘雅藍的手,跟上了她的腳步,待得進了垂花門,兩邊彎彎折折的抄手遊廊,以及廊上的彩繪裝飾,叫鄒氏看花了眼,也迷了路,她對餘雅藍笑道:“虧得有人引路,不然還真找不著地方。”

餘雅藍見她滿臉欣喜,很想問她一句,難道你就不怨麽;但想到鄒氏因為餘天成沒有借無子之由將她休掉,一向對他感恩戴德,便把話忍住了。

一時到得正房,那秋梨小丫鬟卻並不進去,隻站在門外等。這時外麵飄著小雨,不時被風吹到廊上來,鄒氏不忍女兒的衣衫被打濕,便問秋梨道:“怎麽不進去通報?”

秋梨羞澀地笑道:“我隻是個小丫鬟,是沒有資格進到主人們的屋子裏去的。”

鄒氏不解:“既是不能進去,那就叫她們出來呀?”

秋梨道:“下著雨呢,姐姐們肯定都在屋裏躲雨,還是等她們有人出來再說罷。”

鄒氏一看餘雅藍的後背,已是被雨浸濕了,於是生氣了,道:“她們怕雨,難道我們不怕雨麽?”

她的聲量太大,唬得秋梨連連擺手:“小點聲,小點聲,莫要驚擾了姐姐們。”

鄒氏見她一副畏狼懼虎的模樣,於心不忍,便住了口。但裏麵的丫鬟們還是被驚動了,幾聲議論之後,自耳房出來個高挑個兒,穿蔥綠衫子的丫鬟,豎眉責罵秋梨:“吵甚麽吵,不曉得太太和姨娘們都在裏麵麽?”

秋梨馬上低下了頭去,囁嚅著嘴唇道:“憐香姐姐,是她們急著進去……”

那被喚作憐香的丫鬟馬上挑起了眉毛,拔高了聲調,道:“喲,這些年都等了,還在乎這一時半刻的麽?”

這說的分明就是她們!鄒氏氣極,張口欲還言,餘雅藍趕忙攔住了她,在她耳邊小聲地道:“娘,她雖可惡,但卻並沒有指名道姓,若是你貿然出口,豈不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鄒氏仔細一想,還真是這樣,幸虧餘雅藍反應快,不然就當了這丫鬟的當了。她讚許地衝餘雅藍點點頭,然後又怒瞪了憐香一眼。

憐香見她沒有回嘴,略顯失望,把手一甩,擺出一副懶洋洋的勁兒來,道:“想見太太,等著罷。”

太太?她口口聲聲提到“太太”,卻指的是誰?能稱得上餘天成太太的人,不就在眼前麽?鄒氏和餘雅藍都是滿腹疑惑。而此時秋梨已然離開,她們找不著人問,便隻得把疑問暫且按下。

那憐香一去,就不見複返,那雨卻越下越大,害得鄒氏母女倆的後背都給淋濕了,最後餘雅藍實在是忍不住,拉了鄒氏的手就朝裏走,道:“娘,這既是你相公的家,也就是你的家,咱們站在外麵等,實在是沒有道理,你才是爹的正室娘子,隻有別人等你的份,哪有你等別人的道理?”

鄒氏深覺有理,便隨了她朝裏走,但卻又忍不住提醒她道:“那些姨娘,肯定有不少是生了兒子的,你千萬莫要得罪了她們。”

鄒氏因為沒有生出兒子,到底還是自卑的,竟連生了兒子的小妾都顧忌起來。餘雅藍為了不讓她擔心,聽話地點了點頭。

她們進了門,發現裏麵是間堂屋,但布置得同鄉下完全不同,迎麵牆上一幅壽翁獻桃,兩邊掛著對聯;畫前一溜兩排黑漆椅子,看起來很顯厚重,大概是檀木之類;堂屋兩邊都有落地罩,一邊是香案,案上供著香爐等物,另一邊是多寶閣,上麵陳列著不少金銀器物。

鄒氏朝左右看了又看,卻仍是不見裏間房門,不禁覺著奇怪:“這屋子從外麵看,可是一明四暗五間房,怎麽進到裏麵,卻隻有一間了?”

餘雅藍仔細觀察一番,發現兩邊的落地罩後,其實都有一扇房門,隻不過因為極為隱蔽,她們一時沒有發現而已。不過,盡管找著了房門的所在,餘雅藍仍是覺得奇怪,照說這樣富貴的家庭,堂屋中怎麽也得有幾個丫鬟留守,怎會一個人也不見?難不成他們家的丫鬟都這般地懶,隻顧躲在耳房聊天磕牙?

罷了,反正來都來了,管他有甚麽陰謀詭計,見招拆招罷了。餘雅藍橫下了心,拉著鄒氏朝左邊的房門走去。

裏麵的房間裏,涼風陣陣,香氣襲襲,餘雅藍定睛一看,圍在那正中冰盆旁的,足有十來個女人之多,個個遍體綾羅,珠翠滿頭。不過,她們人數雖多,坐著的卻僅有一個,那人約摸三十歲上下的年紀,圓臉,小眼,大嘴,生得並不怎麽好看,比起圍立在她旁邊的那些來,實在是差遠了。

奇怪的是,這些女人,不論是站著的,還是坐著的,皆一臉驚訝地望著餘雅藍和鄒氏,滿屋寂靜。

最後,還是鄒氏出聲,打破了沉寂,問那坐著的女人道:“你是這裏的大姨娘?”

“甚麽大姨娘,這是太太!”馬上有人出言反駁,但那語氣裏,怎麽聽也透著些幸災樂禍。

餘雅藍順著聲音看去,說話的是個年輕的婦人,年齡不會超過二十歲,頭上梳著望月髻,斜插一根紅寶石金釵,左右還各有三把水晶梳篦。水晶梳篦在當朝可是稀罕物兒,拿錢都不一定買得著的,相比之下,坐著那婦人頭上的赤金梳篦,馬上黯然失色。

瞧這樣兒,該是個得寵的小妾了。餘雅藍默默地想著。

在她打量那妾室的時間裏,鄒氏已是帶著無比的震驚,自報了家門,並對那端坐屋中央的圓臉婦人的身份表示了懷疑:“我才是餘天成的結發妻子,鄒氏,哪裏又跑出個太太來?”

那圓臉婦人聽了此話,驚訝的程度一點兒也不亞於鄒氏,隻不過那滿臉的震驚表情中,還摻雜了不少的憤怒。

不等她開口,便有一妾室代為質疑:“臨江縣的人誰不曉得我們家老爺的正室夫人姓江?你一介外室,竟敢稱妻,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餘天成的正室夫人姓汪?她明明是餘天成的正妻,怎麽卻成了外室?鄒氏愣住了,有些弄不清情況。

餘雅藍比鄒氏鎮定許多,默默朝剛才說話的妾室看去,隻見她臉上敷著厚厚的粉,教人看不出真實的年紀,不過身上穿了一件水紅色的短衫子,倒是襯得臉上紅撲撲,想來歲數不會很大。隻見她滿含怨恨地看了鄒氏一眼,就欠身湊到了圓臉婦人跟前去,看這樣兒,她口中所說的江氏,應就是坐著的這名圓臉婦人了。

這時,鄒氏已理清了思路,腦中浮現出無數種回罵那穿水紅短衫妾室的話語來,但卻又擔心她是有兒子的人,得罪不起,因此隻得死死忍住,忍到渾身發抖。

餘雅藍感覺到她的異樣,連忙悄悄握住她的手,希望能給她點安慰,然後對圓臉江氏道:“正妻的事,豈是能扯謊的,如果懷疑我娘的話,去餘家村官府查一查,就甚麽都知道了。”

這小丫頭怎麽顯得特別理直氣壯?莫非餘天成真為了寵外室,同她寫了婚書,還拿到官府去備過案了?這可是停妻再娶的大罪,要坐牢的!江氏心頭一跳,看向鄒氏的目光將信將疑。

而此時的鄒氏,卻緊張不已,餘雅藍握著她的手,能清楚地感覺到她的不安,不禁很是奇怪——她是餘天成明媒正娶的結發妻子,就算鬧到官府也不怕的,她卻這般緊張作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