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雅藍哪裏曉得,所謂婚書到官府備案,那隻是說書先生講的當朝律例罷了,實際上在餘家村那樣窮困封閉的小山村,由於鄉民們都怕和官府打交道,而且備案是需要交錢的,這對於連一日三餐都成問題的鄉民來說,實在是個大負擔,所以他們成親根本就不會去官府備案,甚至有的窮人家,連婚書都沒有,直接把媳婦迎進門,拜個堂,就算完事了。

而不巧的是,鄒氏便屬於這其中的一人。所以她生怕江氏真去官府查證,怎能不緊張。

其實在他們大齊朝,事實婚姻也是為人們所承認的,隻是自去年新皇登基以來,為了提高官府的重要地位,作出了相關的規定,凡是沒有到官府備案的婚姻,都是不合法的。但規定是規定,習俗是習俗,也並沒有誰真因為沒有到官府備案,就不承認自家的妻子,至少在餘家村,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案例。

但是,這不是在餘家村,而是在臨江縣,而且,皇上的規定始終是皇上的規定,必要的時候,這規定還是會起大作用的……

鄒氏很擔心江氏會利用她和餘天成沒有去官府登記的漏洞,否定她正室的地位,不由得心似鼓擂,咚咚跳個不停,額上也漸漸滲出汗來。

餘雅藍注意到了她的異樣,正考慮要不要先出去,問一問鄒氏再說,就聽得一清脆似黃鸝的聲音響起:“我怎麽記得老爺那養在城郊的外室不是姓鄒?”

此話一出,馬上有七嘴八舌的聲音響起:“對,那個外室好像是姓袁,而且老爺這樣寵她,怎會穿得這樣寒酸?”

鄒氏聽了一會兒,猜測她們是認錯了人,便道:“我姓鄒,不是從城郊來,而是從餘家村來的。”

“原來是從鄉下來的,怪不得穿成這樣!”頭上插著水晶梳篦的妾室嗤地一聲笑了。

“一個鄉下婆子,剛才還敢自稱太太!”水紅短衫麵向鄒氏,怒目以對。

清脆的黃鸝聲趕忙出來打圓場:“罷了,罷了,這其中也許有誤會也不定,剛才咱們不就把她當作是老爺的那個外室了?”

水晶梳篦和水紅短衫住了聲,但卻有幾個妾不服氣,小聲竊竊私語:“仗著大了肚子,就出來充好人。”

餘雅藍這才注意到,那聲音清脆似黃鸝的妾室,挺著個渾圓的大肚子,而她的四肢腰身,卻纖細得很,乍一看,好似承受不了那肚子的重量一般。

這時,有個穿淺灰色衣裳,三十來歲的妾室問鄒氏:“你既然不是老爺的外室,那究竟是誰?”

不知是錯覺還是怎地,餘雅藍總覺得這妾室看向鄒氏的目光,很有些閃爍。不過她的話,正猶如一塊石子,激起了千層浪,妾室們紛紛向鄒氏發問,語氣十分不善。

餘雅藍見鄒氏被圍攻,正欲大吼一聲,好讓她們安靜些,卻聽見自她們進來就一直沒出聲的江氏,輕輕咳了兩聲。

那咳嗽的聲音極小,但眾妾室卻在瞬間安靜下來,挨個站好,把頭垂了下去,似在惶恐不該搶在江氏前頭說話一般。

江氏曲起手指,朝冰盆輕叩兩下,道:“都退下罷,此事待我問過她們後再作計較。”

她的語氣十分地平和,沒有絲毫命令的意味,但卻沒有一個妾室敢反駁她的意見,不論是先前幸災樂禍的水晶梳篦,還是仗著懷孕充好人的黃鸝聲兒,都恭恭敬敬地行過禮,魚貫退下了。

此人倒真有些主母風範,即便是站在對立立場上的餘雅藍,也不由得在心內讚歎了一聲。

鄒氏則有些發怵,這些姨娘們這樣聽這個江氏的話,那她肯定是生了兒子的,相較之下,隻養下個女兒的自己,馬上就相形見拙了。

在眾妾室七嘴八舌地責難鄒氏的時候,江氏就已經平複了心境,此時,正靜靜地打量鄒氏和餘雅藍,動作既不露骨,亦不加掩飾,好似麵前的這兩人,天生就比她矮一截,天生就該供她打量似的。

“坐。”

許久,就當餘雅藍雙腿發酸,欲拂袖走人之時,江氏端起茶盞,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吐出一個坐字。

餘雅藍正猶豫要不要繼續在此受氣,就見鄒氏已然坐下了,她隻得也跟著坐下。她本來還猜測江氏會用甚麽手段來對付她們,卻沒想到,她竟讓小丫鬟端上了茶點,然後輕言細語地問道:“這位鄒大嫂,你方才說你從餘家村來?”

鄒氏見她麵色和藹,漸漸放鬆了緊張的心情,笑著回答道:“是,我們住在餘家村,還是頭一回出這麽遠的門呢。”

餘天成曾說過,他就是餘家村人……江氏心頭一悸,莫名生出一種恐懼感來。莫非,莫非眼前這看起來已過四十的鄉下婆子,真是餘天成的結發妻子?那她江氏算甚麽?不對,餘天成同她成親時,可是把婚書拿到官府去備了案的,若他真是停妻再娶,就不怕被人告發下大獄麽?

江氏自小生活在臨江縣,而臨江縣是大周朝數一數二的富庶縣城,因此即便是以前沒有去官府備案的夫妻,也在新皇作出成親必備案的規定後,去官府補交了備案的錢。

所以,江氏怎麽想也想不出餘天成膽敢停妻再娶的緣由來,便隻得暫且把這疑慮按下,微微笑著繼續問鄒氏:“鄒大嫂家裏幾口人?”

“藍姐兒才剛滿月時,她爹就出門做生意去了,如今隻剩下我們母女倆在家裏。”鄒氏老老實實地答道,並補充了一句:“她爹是孤兒,我們家沒有老人。”

這麽多年都沒有和餘天成住在一起?那即便是夫妻,情分也淡了。江氏稍稍定心,麵帶憐惜地道:“你一個人帶著孩子這麽些年,一定苦得很罷?”

鄒氏聽了這話,忍不住紅了眼眶,哽咽著道:“怎能不苦,我一個女人家,又要操持地裏的,又要操持家裏的,前些年藍姐兒又生了一場病,家裏能變賣的都變賣光了。好在藍姐兒福大命大,不僅病好了,還幫著我賺了些錢,這才有盤纏到臨江縣來。”

可憐見的,聽這口氣,餘天成竟是不曾寄過錢回去,實在是太不像話了。即便是處在對立的立場,江氏仍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不過,雖然她心裏責怪的是餘天成,嘴上說的卻是:“鄒大嫂娘家也在餘家村麽,沒有幫襯幫襯你們?”

鄒氏歎著氣道:“娘家爹娘年紀都大了,哥嫂孩子多,過得也艱難,自己都顧不上,哪還能幫襯我們。”

哦,娘家亦是窮的,沒法給她撐腰。江氏心裏又鬆泛了不少,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鄒大嫂攜女到臨江縣來,是準備定居,還是小住?”

鄒氏看了看餘雅藍,怕她害臊,便隻隱晦地道:“閨女大了,有些事,還是得她爹作主。”鄒氏不傻,見江氏問得麵麵俱到,就留了個心眼,沒說老家房子年久失修,已是沒地方住了,她怕江氏得知她有長住的想法,會不等餘天成回來就把她們母女給趕出去。雖說她才是正妻,可這裏畢竟是她們的地盤,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江氏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原來她們上臨江縣來,是為了餘雅藍的親事。照這樣看來,鄒氏到底會不會在臨江縣長住,就得看餘雅藍到底嫁在何處,嫁的人家如何了。

幾個問題問完,江氏對於鄒氏母女在餘家村生活的境況,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多年前便被餘天成遺棄在老家,上無公婆作主,下無娘家撐腰,而且還沒兒子,隻有一個女兒待嫁;生活窮困,沒有錢供她們在臨江縣獨立生活。

再看鄒氏的那張臉,飽經風霜,皺紋滿臉,縱使依稀還能看出年輕時美貌的樣子,而今也被這老掩蓋得無影無蹤了。江氏忍不住出聲又問了一句:“不知鄒大嫂貴庚?”

鄒氏答道:“我?三十五啦。”

才三十五?可她看起來五十都不止了!看來女人真的是需要嬌養的花朵,曆經風霜便是這副老態模樣。江氏很是感慨了一番。

此時已近傍晚,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江氏抬頭看了看窗外,和藹可掬地對鄒氏道:“你們一路奔波,想來也累了,不如先到客房住下,一切等老爺回來了再作商量,如何?”

此話正中鄒氏心意,於是對江氏充滿了感激,起身道謝。

餘雅藍看著,覺得怪怪的,明明鄒氏才是正妻,卻偏生要感謝江氏,而且一切生活,都要江氏來安排。瞧這江氏的作派,再回想眾妾室對她的稱呼,莫非她真是餘天成在臨江縣停妻再娶的妻子?

她欲向眼前的江氏問個明白,卻又覺得自己初來乍到,情況不明,貿然出口不但問不出個甚麽來,反而會惹得江氏不快,打草驚蛇,於是便將疑惑暫且按下,隨鄒氏站起身,向江氏道謝。

江氏溫和地對她們笑了笑,然後招手喚來一名著滾邊紅背心的丫鬟,讓她送鄒氏母女去客房,好生安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