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麽矜持,甚麽自豪,見它的鬼去罷。不是有句話說,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麽。雖說她根本就沒有利益去打動江氏,與她共享,但同她搞好關係,總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最起碼不用擔心她和餘天成一樣背後搗鬼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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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府的清晨,沐浴在秋末冬初的淡薄陽光之中,古木蒼鬱,秋菊豔豔,秋天襲來,雖有些浸骨,卻也沁人地香。

餘雅藍穿著一雙緋紅色鞋底,素白鞋幫,鞋麵上繡著五彩花的高頭履,高高的鞋頭翹起,正好承托她曳地的緋色長裙,襯得她清秀而不失豔麗,活潑而不失端莊,恰似路旁一朵不畏風寒,反季而生的薔薇花。

緋紅色的鞋底踩上潔白圓石鋪就的小道,踏著簌簌而落的秋葉,邁向已掛上了繡著臘梅花錦簾的正房,馬上有丫鬟迎了上來,熱情而又親切地打招呼:“大小姐,您怎麽不從遊廊過來,看這石子路濕了您的鞋。”說著一低頭,瞧見她腳上的那雙高頭履,語氣變作了驚歎和羨慕:“您這鞋子,可真是巧奪天工,我看也就您這雙巧手做得出來了。”

來人正是正房當差的大丫鬟露珠兒,她跟著江氏和離大歸,而今又隨著她回來了。餘雅藍淺淺地笑:“露珠兒姐姐謬讚,我笨手笨腳的,還望太太不要嫌棄才好。”

憐香適時奉上一隻錦盒,裏麵裝著一雙一模一樣的高頭履,隻是用料更為名貴,做工更為複雜。

露珠兒正驚歎,玉盤又遞過來一隻木盒,裏麵卻是一雙大紅色緞麵的繡花鞋,繡工精美,花紋繁複,在鞋麵正中,還顫巍巍地綴著一粒珍珠。

“這是……”露珠兒瞪圓了眼。

餘雅藍溫和笑道:“聽說露珠兒姐姐即將大喜,就此送與姐姐作嫁鞋,還望姐姐不要嫌棄。”

露珠兒雙頰飛紅,卻是飛快地將木盒收起,遞給她跟前伺候的一個小丫鬟,然後深深地對餘雅藍行了一個禮:“多謝大小姐惦記著奴婢。”

餘雅藍點頭一笑,繼續朝前走。露珠兒捧著錦盒,跟在她後麵,笑道:“太太昨兒還誇大小姐心靈手巧,鞋莊裏的生意把李記錦繡鞋店的風頭都蓋過去了呢。”

自同李家退親以後,餘雅藍為了避嫌,就撤掉了同李家的合作,但卻舍不得關掉製鞋作坊,正苦惱如何開一家鞋店,就碰上了江氏回府,餘家生意東山再起,她心下一動,索性在全府範圍內集資募股,此時她的鞋子,已在臨江縣打出了些名號,江氏在她的遊說下,頭一個出了資,接著,同江氏關係親近的三姨娘和四姨娘也出了銀子,共同占了一股,而剩下的姨娘們,要麽仇視江氏,要麽見鄒氏再次被趕,餘雅藍風光不再,不願再同她多打交道,都持了觀望態度。

想當初,餘府生意即將破產之時,她們能為了幾件金銀器皿搶破了頭,而今眼見得餘府光景又好轉過來,就連送到眼前的銀子都不要了。真不知該說這是世道,還是目光短淺。

“大小姐來了!”

來自江南繡坊的名貴錦簾被撩開,餘雅藍踩著軟軟的地衣,步入房內,裏麵,幾個姨娘都已經到了,但在少爺小姐中,她還是頭一個。

露珠兒搶先把錦盒奉到江氏麵前,笑道:“太太,大小姐又給您做了新鞋子。您瞧瞧這料子,這做工,在臨江縣還真找不出第二雙。”

六姨娘看著自己腳上的一雙描金線的桃紅色小頭履,掩嘴而笑:“露珠兒,你今兒嘴巴這麽甜,是拿了大小姐甚麽好處?”

露珠兒麵色一僵,餘雅藍輕笑出聲:“的確是送了露珠兒姐姐一雙紅色繡鞋,賀她即將大喜。不過,露珠兒姐姐哪裏是在誇我,她分明是想誇太太,卻又不好意思開口,所以拿了我來打幌子——誰不知道,我那鞋莊也有太太的股份?”

“可不是,奴婢的這一點子心思,除了太太,也就是大小姐知道了。”露珠兒緩下神色,笑著接話,眼底卻有怨惱的寒光一閃而過。

六姨娘哼了一聲,把臉扭向別處。

二姨娘卻還記恨著餘雅藍拿硯台砸過她,皮笑肉不笑地出聲道:“大小姐既然這樣會做鞋子,何不給我們這幾個姨娘也一人做一雙?說起來,我們還是你的庶母呢。”

六姨娘聽見這話,又把臉轉了過來,笑嘻嘻地道:“咱們是甚麽身份,哪值得大小姐給我們做鞋子,人家可是老爺嫡出的長女呢。”

二姨娘誇張地嗤笑一聲:“嫡長女?那她娘在哪裏?我怎麽記得太太隻生了一個青姐兒?”

六姨娘捂住嘴,笑得暢快:“哎喲,我怎麽忘了這一茬,她娘早就被趕出府去了,還不如咱們這些妾呢,她算哪門子的嫡長女呀。”

餘雅藍垂下眼簾,淡淡地道:“我娘是和離出府,即便是在和離文書上,稱呼也還是妻,而你們就算住在府裏,也隻能讓人叫一聲姨娘,這就是區別。至於是不是嫡長女,自有律法和老爺來判斷,何時又輪到你一個妾來指手畫腳?我看你是柴房還沒待夠。”

六姨娘想起那日被關在黑漆漆的柴房裏,事後餘天成居然沒有懲罰餘雅藍,心中大恨,冷哼道:“那時你是小人得誌,現下你再關我試試。”

餘雅藍瞥她一眼,道:“而今有太太在,哪裏輪得到我罰你。”

“諒你也不敢。”六姨娘稍微覺得撿回了些麵子,仰頭一哼。

江氏放下一直端在手裏的茶盞,清了清嗓子,眾姨娘連忙整衣肅容,連六姨娘也不敢再造次。

江氏朝底下掃了一眼,語氣平淡:“二姨娘、六姨娘聽罰。”

“甚麽?!”二姨娘和六姨娘都是一驚,“太太,作甚麽要罰我們?”

江氏看著她們,不說話,良久,突然笑起來:“看來我還真是離開久了,你們都敢問我話了。”

二姨娘和六姨娘嚇得花容失色,連忙將頭垂下,再不敢則聲。

“不過,既然你們問了,若我不答,有些人心裏隻怕又有想法了。”江氏重新端起茶盞,輕輕吹著,道,“在大小姐麵前出言不遜,其罪一;詆毀前任太太,其罪二;同大小姐頂嘴,其罪三。你們還有甚麽話好說?”

六姨娘仗著受寵,就要抬頭,二姨娘手疾眼快,連忙把她給拉住了,搶先道:“是我們錯了,甘願受罰。”

江氏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就罰你們以一個月為限,每人給老爺做出一雙鞋子來。”

甚麽?做鞋子?二姨娘和六姨娘都目瞪口呆,她們哪裏會這個技藝?六姨娘認定江氏是在刁難她們,氣憤道:“太太,這門手藝,豈是誰人都會的?”

江氏道:“不會,難道不能學?我是讓你們給老爺做鞋子,又不是給我做鞋子,你激動個甚麽?難道你不是全心全意想侍奉好老爺的?”

這帽子可扣大了,饒是六姨娘受寵,也不敢反駁,隻得恨恨地垂下了頭。

“行了,都散了罷。”江氏一錘定音,起身回房去了。

眾姨娘幸災樂禍地看向二姨娘和六姨娘,有的掩嘴而笑,有的出言奚落,注意力都在她二人身上,再無人留意餘雅藍。餘雅藍靜悄悄地退出正房,沿著小路朝後走,準備到藍苑稍作休息後,再去私塾上學。

憐香在她身後,幽幽歎氣:“太太對大小姐,到底是個甚麽態度?說她討厭罷,她又收下了大小姐的鞋子;可說她喜歡罷,她收下了鞋子,卻連聲‘好’都不曾說。”

玉盤附和道:“可不是,二姨娘和六姨娘欺負大小姐,太太罰了她們,可臨到了都沒留大小姐說一句話,真不知太太是喜歡大小姐,還是不喜歡大小姐。”

餘雅藍在前頭默默聽著,一直沒有作聲,直到到了藍苑,進了屋,關了門,方才開口:“別的女人生的孩子,太太怎麽可能喜歡,更何況,這個孩子還夥同她娘,告了她爹一狀,逼得她和離了一回,丟盡了顏麵。”

玉盤聽她說得心酸,忙道:“我看太太對大小姐,還是很維護的。”

餘雅藍輕輕地拂去桌麵上的一絲浮塵,道:“她維護的不是我,而是嫡女這個身份,更是她身為主母的麵子。我的排行,在青姐兒前麵,若她待我不好,傳出了壞名聲,青姐兒以後的親事都是要受影響的。她本就是為了青姐兒的終身大事才回來的,又怎會為了一個我而壞了大事。”

玉盤嘴唇動了動,不知說甚麽才好了。

憐香卻笑道:“這樣也好,管太太是甚麽目的呢,隻要她能盡心盡力給大小姐挑戶好人家,咱們就感謝她。大小姐終究是要出嫁的,尋的人家如何,才是最重要,不過和太太搞好關係也很關鍵,畢竟女子出嫁之後,也還得靠娘家撐腰。”

玉盤聽她一口一個嫁人,笑話她道:“憐香姐姐,你說得這般純熟,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已經嫁過一遭了。”

憐香呸了一聲,滿麵羞紅,追著她打,玉盤連連閃躲,兩人鬧做一團。

餘雅藍笑了笑,低頭打開桌上的一本女誡,書頁裏,夾著一方瘦長的書簽,簽上用淡淡的筆墨,繪著一名明媚的少女,正捧卷癡讀,似沉醉在其中;翻過來,反麵也有,畫的還是這名少女,隻不過此刻她正倚在窗前,手拿針線,正聚精會神地做一雙鞋子。

書簽雖小,那少女卻畫的極為傳神,無論服飾打扮和眉眼高低,赫然就是餘雅藍自己的模樣。更難得的是,這樣小的篇幅,居然還寫了字,一麵寫的是,有美人兮,見之不忘;另一麵寫的是,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想不到江致遠那樣老實本分的人,也會送出這樣直白的句子來,興許他溫文爾雅的表象下麵,藏著的是一顆悶騷的心?餘雅藍想起昨日江致遠來探望江氏,偷偷將這書簽遞給她時麵紅耳赤的模樣,忍不住抿嘴笑起來。

憐香和玉盤不知何時停止了打鬧,悄悄湊到她身後,探頭探腦地看了一看,然後兩人對視一眼,齊聲開口:“大小姐,時候也不早了,該去私塾了。”

餘雅藍正看得入神,忽聞身後有人聲響起,嚇了一跳。憐香和玉盤連忙伏地請罪,嘴上說的卻是:“大小姐,今兒是江少爺重返私塾的第一天,您去遲了可不好。”

餘雅藍哭笑不得:“他重返私塾,與我有甚麽幹係?不就是送我一方書簽麽,你們就擠眉弄眼起來了。”

憐香和玉盤以為自己會錯了意,大窘。玉盤哭喪著臉道:“大小姐,原來你不喜歡江少爺,是我們弄錯了,請大小姐責罰。”

餘雅藍一陣頭疼:“我也沒說我不喜歡他呀。”

憐香眼睛一亮:“我就說大小姐不可能沒動心,不然也不會收下江公子親手做的書簽了。”

餘雅藍覺得頭更疼了:“我甚麽時候說我動心了……”

這下,憐香和玉盤都迷惑了:“大小姐,您到底是動心了,還是沒動心?這裏沒有旁人,您好歹給奴婢們一個準信兒,免得奴婢們誤會了您的意思,好心辦了錯事。”

一定要白就是白,黑就黑嗎?一定要麽是喜歡,要麽是不喜歡嗎?難道就不能達人以上,戀人未滿?難道這裏不興談戀愛的?她對江致遠是有好感不假,但也還沒到動心的地步,而收下他的書簽,也隻不過是接受了他的追求攻勢而已,至於甚麽時候動心,那得看他甚麽時候能打動她了。

在憐香和玉盤灼灼的目光之下,餘雅藍維持了許久的淡然形象,終於全線崩塌,哀嚎一聲:“談戀愛,我隻是想要談戀愛!”

憐香和玉盤聽不懂,隻道餘雅藍是害臊了,既然隻道害臊,那一準兒是動心了沒錯。兩人心照不宣地爬起來,快手快腳地收拾好書包,還不忘把那本夾著書簽的女誡放了進去,然後推餘雅藍道:“大小姐,該去私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