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香不以為然地道:“咱們小姐性子好得很,怎會惹他生氣?不說也罷。”

餘雅藍默默地聽了許久,忽地轉過頭來,扯起唇角:“那日在李家新開的鞋店前麵撞了海三公子的,就是不才在下。”

“啊!”憐香和玉盤異口同聲地一聲尖叫,震得車壁直顫。

餘雅藍見她們表情太過誇張,沒好氣地道:“他顛倒黑白也就罷了,你們是我的丫鬟,居然去相信他,真是胳膊肘朝外拐。難道你們真認為是我無禮,才惹了他生氣?”

憐香和玉盤聽她這樣說,都不好意思起來,雙雙垂下了頭。過了一會兒,玉盤小聲地問:“小姐,究竟是怎麽回事?”

餘雅藍把當日情景描述了一遍,憐香和玉盤馬上義憤填膺起來:“小姐明明已經道歉,他居然還不依不饒,而且把餘府的小姐都說成那個樣子,真真是可惡。”

“罷了。”餘雅藍無所謂地道,“橫豎同咱們沒關係,理他呢,不過你們切莫把我給賣出去了,不然三小姐和四小姐可不會饒我。”

玉盤連連點頭,憐香卻抿著嘴笑:“我看就算沒這一出,那三公子也多半瞧不上三小姐和四小姐。”

同樣都是無法左右自己命運的女孩兒,餘雅藍思及自身,歎了口氣:“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誰知道呢。”

馬車直入餘府大門,直垂花門停下。餘雅藍帶著兩個丫鬟下車,順著抄手遊廊,行至暖閣,此暖閣地下有地龍,火燒得旺旺的,一進去便有熱氣撲麵而來,裏頭還夾雜著陣陣熏香。餘雅藍最是聞不到熏香味,哪怕是鮮花也強些,但這裏不比知園能自己作主,少不得要都忍耐下來。

暖閣地麵上,鋪著厚厚的四合如意天華錦紋地衣,完全看不出原來的鋪地是何模樣,抬頭望去,梁上繪了精致的蘇式彩畫,絢爛奪目。一架花罩落在屋中,將房間隔斷成裏外兩間,外間設桌椅,裏間有鋪了錦墊的羅漢床。餘雅藍走進那花罩細瞧,隻見罩上遍布華麗花紋,其間有鬆鼠,有葡萄,既雅致,又吉祥。

露珠兒從外麵進來,見餘雅藍在瞧花罩,走近來笑道:“這架花罩是太太為了寒衣節新裝的呢,奴婢瞧著也好看,不想大小姐亦喜歡。”

新裝的?為了寒衣節?江氏竟這般重視這個節日?還是有別的目的?又或者,是因為這是她重回餘府後的第一個節日?餘雅藍心下揣度,臉上笑道:“姨娘們還未到?不知太太都請了些誰。”

露珠兒端了盞茶,遞到餘雅藍手裏,道:“還早呢,太太去了二小姐屋裏,說要幫她挑枚簪子;姨娘們大概也還在梳洗打扮罷。其實大小姐不必這樣早來的——今兒好幾位世交家的太太,要帶著公子小姐來呢。”

餘雅藍一向都是這樣的早,也不是頭一回,露珠兒卻稱她來早了,真真是稀奇。餘雅藍把這話前後回味一遍,咂摸出點味道來,敢情今兒是個借寒衣節而設的相親會,而且主角是青姐兒,你看,江氏都親自趕去幫她挑選首飾了。

明知江氏偏心,但餘雅藍卻生不出怨來,相反,倒是佩服羨慕得緊,佩服的是江氏,明知餘府無良人,但為了女兒一生的幸福,還是執意要入火海;羨慕的是青姐兒,得母如此,何其之幸。

就是各個姨娘們,心裏也都裝著自家女兒,現在必在幫她們梳妝打扮罷,隻有她,無人憐愛。不過,沒有關係,就算所有人都不把她放在心上,她還有自己疼自己。

餘雅藍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暗暗自嘲,枉她兩世為人,竟作起小兒姿態來。

露珠兒看了她幾眼,走去把窗子推開一扇,道:“大小姐可是聞不慣這香味兒?奴婢給您散散。”

餘雅藍忙道:“還是關了罷,怕待會兒有客來,外頭已經開始冷了。”

露珠兒擺擺手,笑道:“不礙事,奴婢今日在這裏當值,等客人來了再關上。”

正房一等大丫鬟今日暖閣當值?看來江氏果真很重視今日的相親宴。誰人不想替自己挑個良人,相伴一生,幸福到老,餘雅藍亦如是,隻是江氏擺明了是要主推青姐兒,她不論如何不能搶去她的風頭。不過,青姐兒再怎麽著,也不能同時挑兩個不是,她還有機會,就讓她靜靜地坐在一旁,細細地聽,細細地看,不出風頭,打聽打聽情況總是可以的罷。

她看了看身上的衣衫,白衫,藍裙,雖則繡了幾朵花,但並不紮眼,唯腳上穿的一雙高頭履繁華無比,不過沒關係,不是誰都會朝人腳上看的。這身裝扮,想來是不會搶去青姐兒風頭的。餘雅藍放下心來,對露珠兒道:“我去外頭吹吹風,待會兒再來。”

才剛不是說外頭冷麽,怎麽卻要出去?露珠兒不解其意,好心地道:“大小姐可是頭暈?奴婢把窗子都打開便是,橫豎這會兒也隻有您在這裏。”

餘雅藍擺擺手,執意走了出去,搶風頭,不僅僅是體現在裝扮上,若是待會兒江氏瞧見她這樣早就坐在了這裏,隻怕也會生疑罷。讓江氏疑心生厭,並不是一件好事,雖然餘雅藍很不情願,但還是不得不承認,江氏身為嫡母,握有她的生殺大權,為了以後有個好歸屬,她還是盡量順著她點罷。

又或許,剛才露珠兒對她的提醒,根本就是江氏的授意,江氏知道,她一向是個聰明人。

嗬,是聰明人。餘雅藍半是苦笑半是自嘲,伸手撫上光滑如凝脂的脖子,在那裏,有一道拿刀割出來的長長傷痕,盡管肉眼看不到。

餘雅藍信步向前,經藍苑,過竹軒,提裙漫步至花園。深秋時節,**遍野,黃花白蕊,濃香撲鼻,餘雅藍瞧著喜愛,便隨手摘下一朵,欲簪入發間,但一想簪菊仿佛不太吉利,遂把抬起的手又收了回來。

不簪花不是甚麽大問題,可這朵才剛摘下來的**該如何處置呢?丟掉未免太可惜,拿在手裏又顯得太怪,餘雅藍一麵朝前走,一麵低頭尋思,卻不想還沒走幾步,就同個人迎麵撞到了一處,登時發髻也亂了,**也散了。

“我就曉得,餘府裏的人,走路都是不長眼睛的!”一聲怒斥自頭頂傳來,忽而又變作了驚訝,“居然又是你!你同我有仇?”

餘雅藍因為是低著頭,被撞得暈頭轉向,好容易定下神來,抬頭一看,居然是舊識,不,舊冤家,自海沿子上來的海家三公子,海祥雲。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更何況,不論是上次還是這回,餘雅藍都不認為是自己的錯,她一摸頰邊散落下來的頭發,怒火頓生,氣道:“你這人好不講理!我是低著頭沒瞧見,誤撞了你固然有錯,但若你不是同我一樣沒看路,又豈會自己撞上來?”

海祥雲濃黑的眉毛朝上一挑,喝道:“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你撞了我,倒還有理了?誰教你低頭走路來著?我就知道,餘府的小姐們——”

餘雅藍不等他把話說完,就搶著道:“我知道,我知道,餘府的小姐們這也不好,那也不好,您待在餘府,沒得辱沒了您的一世英名,我勸您還是趕緊走罷,還待在餘府作甚麽呢?以您家的權勢,哪裏尋不到住處?完全不必待在這裏受氣嘛。”

“你以為是我願意待在餘府?我這就走!”海祥雲竟是受不得一點兒氣,袖子一甩,拔腿就走。

餘雅藍一吐胸中濁氣,捂嘴暗笑,從後添柴加火道:“三公子可得快些走,不然走慢了,被人留住,就要讓我懷疑你是故意慢些邁步子,好教人來拉你了。”

海祥雲氣得不輕,低頭朝路邊撿了塊石子兒,就要朝餘雅藍砸來,但手在空中劃了好幾下,還是忿忿丟下了,惹得餘雅藍大笑。

海祥雲氣哼哼地,轉頭就走。其實這人生起氣來,也並無損於他的英俊外表,果真生了副好皮囊,餘雅藍正想著,忽聞**叢中傳來一聲驚呼:“三公子,你這是要去哪裏?誰惹你生氣了?”

聲音很熟,仿佛是絳姐兒。餘雅藍朝前走幾步,探頭一看,果見金燦燦的**叢中,鑽出個銀紅衣裙的女孩兒來,拖住海祥雲的胳膊不放,正是三小姐絳姐兒無疑。她一看就是盛裝打扮過,頭上梳著未嫁女子最時興的同心髻,左右插了三對鏤花金簪,發後還插了一把比巴掌還大的象牙梳;身上穿著一件銀紅色的刻絲小襖兒,外頭罩著百花衫,底下一條撒花百褶裙,長長的裙擺,直拖到地上,遮住了那雙紅色的高頭履,隻露出鑲了珍珠的翹頭來。

不得不承認,餘家的小姐們,都生就一副好樣貌,即便海祥雲英挺出眾,此時盛裝的絳姐兒站在他旁邊,絲毫也不見遜色,直讓人想讚一聲:好一對璧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