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檀陽子睜開眼睛,原本漆黑的瞳仁裏麵隱隱泛著一絲青光。他推開房門向外看了看,隻見雨已經沒有了,可是庭院裏的樹上、牆上、地上、房簷上到處都爬著一種約有碗口粗、難辨頭尾的肉色條狀蠕蟲,有些甚至絞扭在一起形成一團巨大的肉瘤,漫不經心一般在空氣裏蠕動著,肥碩的身體一環一環地扭擺。這種東西名叫業蟲,以人造作的種種惡業為食,活在介於地獄與人間的中陰界裏,尋常人的眼睛是看不見的。由於地獄惡鬼身上的惡業是六道中最重的,所以一旦他們出現在人間,便會有大量的業蟲聚集在那一處。

而寺院這樣的清靜之地業蟲向來十分稀少,這裏卻有這麽多,顯然有問題。

檀陽子離開房間,從那些結成一團的肉蟲子之間經過,往僧寮的方向走去。此時人間的眾生他依舊可以看見,隻不過他們現出的不再是人的樣子。迎麵走來的兩個僧人一個嘴邊長著一串冒著黃水的瘤子,疙疙瘩瘩一直蔓延到胸前。說明此人經常背地裏造謠抹黑別人。另外一人看上去尚算正常,但是眼睛的地方隻有兩個小小的空洞,說明此人為人麻木,習慣於視而不見眼前發生的種種苦難。

這些人的樣子,便是他們第八識——阿賴耶識的樣子,也是人們褪去俗世惑人的皮囊後真正的命魂樣子。

僧人們的變形通常還算小的,若是離開寺院,去外麵看看,便可以發現相當一部分人的命魂已經沒了人的形狀,甚至常常能看見超越於想象之外的可怕形態,比地獄中的群魔亂舞還要嚇人。若是普通人看到,隻怕會立時瘋掉。

但是檀陽子早已習慣了。

相比起來,這相國寺中的僧人們變形情況似乎比別的寺院要稍稍嚴重一些。而且根據一些爛瘡的新舊程度來看,應該都是剛剛發生的變異。看來這隻鬼逃到這裏來也沒有多久,抓起來應該不會很麻煩。

僧寮附近的業蟲明顯比別處更多了。但顯然還不夠。

他尋著愈發密集的業蟲往法師們居住的禪房方向走去,此時正是晚課前的時間,過往的僧人們對他投以好奇的目光。僧人們之間消息流傳很快,他們已經知道有一個會捉鬼的道士住進了寺裏,現在應該就在捉鬼呢。因此也沒有人上來阻止他。

眼看著業蟲越來越多,幾乎已經把整片整片的房頂蓋住了,無數蜷曲的前端從簷廊上垂下來。卻在此時,一個長著豬頭,但是兩隻眼睛都長在一邊的僧人忽然向他跑來,對他施了一禮。雖然目前檀陽子隻能看到一張扭曲的豬臉,但根據他多年經驗,還是能分辨出這個僧人的表情有些古怪。

”真人 天王殿有個人找你 ”

檀陽子十分意外,眉梢一挑,一邊轉身往天王殿的方向走一邊問,“找我?我在汴梁並不認識什麽人,是不是弄錯了?”

“他說他來找一個白頭發的青衣道人,還說他是你徒弟。”

檀陽子腳下一個趔趄,險些被回廊前的台階絆倒。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冷峻自持的臉也崩裂出一瞬的氣急敗壞。他連忙穩好身形,清了清喉嚨,看了旁邊的豬頭一眼,盡量用慣常平靜的聲音說,“知道了,我這就來。”

第3章 相國寺(3)

越是接近那些對外開放的佛殿,俗家的香客信眾也就越多,檀陽子眼前的景象也就愈發詭厄離奇。一群身體仿佛融化了一般的肉塊從他身邊蠕動而過,四肢五官全都長在了錯誤的位置上,但聽聲音卻是幾個朗聲說笑的世家公子。遠處還有不少趴在蒲團上蠕動的青蛙一般的人形,每磕一下頭背上就多冒出一顆癩瘡,說明他們祈求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欲而令別人蒙受損失的惡願。不遠處那些算命攤位旁坐得那些“道士”的舌頭一直拖到地麵上,上麵爬滿了蛆蟲;還有那被丫鬟簇擁著的閨秀小姐,命魂卻是一具全身皮肉腐爛,隻有一頭漆黑長發的骷髏。

然而,在那天王殿四個巨大的天神塑像下,卻有一個年輕人煢煢立在魑魅魍魎中間。他看上去大約十八九歲,穿著一襲紅衣,手中執一柄長長的素色油紙傘,傘柄上卻係著三枚銅鈴。他身形高挑挺拔,烏發長及腰臀,隻從兩鬢鬆鬆挽起,趁得他的皮膚愈發如雪玉般冷白。

顏非,檀陽子十年前收留的流浪男孩。目前為止唯一一個他看不出命魂真身的人類。

顏非看到他,露齒一笑,笑出嘴角一顆尖尖的虎牙。令他那已經初見雛形的詭豔氣質中添了幾分天真。

“師父!”

檀陽子上前一步,一把將顏非拽到一邊沒人的地方,總是沉穩冷靜的臉忽然生動起來,劍眉倒豎,絮絮叨叨罵道,“你跑來幹什麽?怎麽連渡厄傘都拿來了?!”

“我來幫您啊!”顏非的笑容燦然華美,引得經過的幾位小姐也忍不住多瞥了幾眼,暗自幻想若是這笑容是給自己的該有多好。

可是接受笑容的檀陽子卻隻覺得頭痛,低聲嗬斥道,“說過多少次了,我不用幫手!”

“向來青無常身邊總要有個紅無常吧?”顏非執著地分辨著,“就像黑白無常也總是一起行動,你也沒見過哪個黑無常一天到晚自己勾魂啊?我最近學得很快,萬一你遇到危險,我也可以幫把手。”

檀陽子長長呼出一口氣,似乎是在強壓心中的煩躁,一字一頓道,“首先,我這三百年都沒有需要過紅無常,以後也不會需要。其次,就算要找紅無常,也不能是個人類,更不可能是你這毛頭小子!趕緊給我回家去!”他的聲音低沉壓抑,不近人情,越到後麵越是嚴厲。若是一般人聽了恐怕早就心生畏懼,乖乖聽話了。

可是顏非畢竟是跟著他長了十年的,早就習慣了。他不但不害怕,反而還故意蹙起眉頭和眼角自下而上地望著檀陽子。他的眼珠原本就大而黑,這樣一做,愈發如同犬類看著主人吃好吃的卻不分給自己時的表情。

檀陽子嘴角不著痕跡地**了一下,冷聲道,“不要裝可憐。”

“ ”

“你先回家,明天我就回去。”

“ ”

檀陽子歎了口氣,稍稍和緩了神色,壓低聲音放軟了語氣,“給你帶乳酪張家的酥酪回去。”

“ ”

竟然連酥酪也無法收買他了,這小畜生簡直越來越難哄 檀陽子不由得想念起十年前那個九歲大的小瓷娃娃,給顆糖就笑得開花,還那麽聽話 唉

“這裏沒有給你住的地方,你晚上三更再過來,到東牆那邊等我。”檀陽子終於用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語氣說道,“下不為例。”

顏非立刻喜笑顏開,眼睛裏發出光來,“那我晚上來!”

檀陽子擺擺手,轟羊一般說到,“快去吧。”

顏非轉身往外走了兩步,又回頭不放心一般問道,“師父你不會騙我讓我在那幹等吧?”

檀陽子耳根處微微掠過一抹心思被看穿的尷尬紅暈,但又很快正色嗔道,“我是那種人麽?!”

顏非於是再次燦然一笑,笑容愈發如罌粟般魅色橫生,身為男子卻愈發有了禍水的苗頭,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看著顏非走遠,檀陽子如釋重負般呼出口氣,轉過身看向在遠處等他的那小僧,卻發現那心境未定的小僧還望著顏非的背影發呆,想來是著相了。現在屍燭陣法已經漸漸失效,那小僧一半的臉已經變回了人的樣子,另一半臉仍然是豬的模樣,那副呆蠢的樣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檀陽子走至身前重重咳了一聲,才將那小僧飄遠的神思拉回來。他忙問道,“另高徒不待了?”

“我讓他家去了。他不是出家人,不好住在這裏。而且我已經叨擾了。”檀陽子淡淡道,“多謝師傅帶路,劣徒不懂事,若有冒犯處還請見諒。”

“好說好說,高徒真是一表人才!”

“ ”

檀陽子回了房,閉目打坐了一會兒,等到差不多到了晚課的時辰了,才再次拿起一支黑色的蠟燭點上。這蠟燭與普通蠟燭不同,乃是取陰濕悶窒之地腐爛了數月的人屍,刮取表麵的屍蠟為原料,再混入業蟲的肉和普通蠟油製成,名曰屍燭。製作起來步驟繁瑣,雖然是統一發放,但使用起來也不能太過浪費。

此時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雨卻已經收了。殘陽從雲彩後麵露出半張臉來,彤紅的光彩從紙窗外透進,在地上拉出窗格長長的影子。

黑燭燃燒,帶著腥味的暗香幽幽彌散,漸漸充盈了滿室。隨著那香味,原本溫暖的斜暉一點點冷凝,變作陰沉慘白的光色。霧氣漸濃,十步之外的景物一片模糊,另那門前的香椿樹凝結成了張揚而古怪的剪影。業蟲比之前還要多了,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不慎踩到一兩隻的身體,便覺得仿佛踩到了一汪死豬身上刮下來的油脂,觸感分外惡心粘膩。

檀陽子拿上那把青銅寶劍,徑直來到大雄寶殿外。隔著遙遙一道院落,眼前的景象令人驚異。觸目所及鋪天蓋地都是業蟲,長短粗細各有不同,糾結成一坨坨的團塊,掛在原本寶相莊嚴的大雄寶殿的屋簷上、盤在幾道朱漆立柱之間。地麵已經完全看不見了,隻剩下一片不停蠕動密密麻麻的肉色蟲子,仿佛放大了數倍的絛蟲相互盤結吞啖。空氣中彌漫著催人欲吐的惡臭,比之先前還要濃烈數倍。那樹木已經開始枯萎,佛殿門窗上的朱漆顏色也在大片剝落,全然不是世人眼中那金碧輝煌的模樣,而是破敗腐朽,隨時都要倒塌的殘缺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