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一場的小雪,標誌著黑槐峪再次進入了一個冬天。

年複一年的冬天。

對大多數人來說,新一年的冬天和過去的冬天並沒有什麽不同。但對有些人來說,這一年的冬天肯定與往年的冬天並不一樣。

甚至,是很大的不同。

46

一到年底,金德旺就變得比平時更要忙碌。除了窯上忙,期間,他還又去過兩次省城。一是看親戚老薛搞的那個生產氨基苯酚的項目,二是為了看那個房子。項目看上去不錯,進展順利。老薛拍著胸脯說一定會賺大錢的。金德旺開始有些相信了。

他相信老薛是個精明能幹的人,他的預測不會錯。

窯上賺大錢,城裏的工廠也賺錢,這是一件多麽好的事啊!

碧水灣公寓三期也已經封頂了,在那位虞小姐的帶領下,金德旺看了已經裝修好的樣板房,心跳不已。

那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豪華!

虞小姐說,他買下的那套,會比這個更加漂亮豪華。因為現在的這個樣板房,隻有二百多個平方。她說房子越大,裝修的效果就明顯。他買下的那套,正在裝修中。她說,公司想把他的那套裝修出一流水平,然後拍照、攝像,作為公司將來的廣告宣傳。她向金德旺保證說,再有兩三個月,他就能提前住進來。

金建設是最為雀躍的了。他恨不得馬上就能搬進來。他哪裏知道掙錢的不易?金德旺想。掙下一個家業,非常困難而守住一個家,就會更困難。

金德旺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能夠把家業做得更大,坐實,坐牢。

看上去,他現在所處的環境,無疑是這麽多年來最好的了。所謂“政通人和”,就是指他現在的狀況吧?他想。

於副鎮長現在和他的關係不錯,走得越來越近了。和他走得近,實際上就是和秦家振走得近。因為,在整個黑槐峪鎮,誰都知道,於副鎮長和秦書記是最要好的搭檔。自然,現在人們看到金德旺,也就更加地尊敬了。因為他們都知道了,金德旺的女兒金巧雲和於仁發的外甥搞了上對象。不僅有錢,而且也有了政治上的靠山。

金建設和喬娣娣的那件事,沒有造成更大的影響。

喬娣娣已經結束了在團校的學習,回到了鎮上,擔任了團委書記。原來播音員的位置,暫時由鄉文書兼任。沒有人知道,事實上,金建設和喬娣娣還悄悄地保持著聯係。在省城學習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寬闊了她的思想,開拓了她的眼界。在這裏,人們還很在乎城市戶口、幹部身份(雖然隻是一個鄉鎮小幹部,連科級都算不上),但外麵的世界,完全是一種不同的理念。除了和金建設保持了比較密切的聯係外,喬娣娣還認識了別的好多人。其中有省級機關的幹部,也有公司老總、報社記者、飯店老板、推銷員……

回到黑槐峪以後,她無時不在想念省城。

她喜歡那個繁華的所在。

她覺得自己應該到那個地方去生活。

這裏太壓抑了。

她從省城回來那天,金建設一直把她送到了車上。金建設愛她。他說他願意等她,在省城等她,等她把一切都處理好了回來。她表示過,她可以什麽都不要。她相信憑自己的能力,在省城找一份事做,自己養活自己不成問題。有一家公司甚至要她立即就去上班,她猶豫了好久,後來還是放棄了。

她覺得那家公司不太可靠。

她現在比過去成熟多了,不會過於盲目。

她要選準了目標,才會去做。而且,既然做了,就再不會回頭。

金德旺哪裏知道他們的故事呢?他現在隻關心和老於家的聯姻。他知道,現在和老於,也隻是才有了感情基礎,要真正結成同盟,至少要等巧雲嫁給他的處甥小徐之後。

他看到,他們兩個人也接觸了,但是好像卻沒有什麽大的發展。小徐太老實了。而巧雲呢?姑娘家,自然不會太主動。

為了讓他們在感情上迅速地升溫,金德旺給他們創造過好幾次機會,包括讓他們一起去縣城買衣服。他知道小徐沒有什麽錢,在這之前特地悄悄的塞給他兩千塊錢,讓他盡情地花。結果這兩個人逛了一圈回來以後,什麽也沒買。小徐居然又把錢退給了他,你說怎麽能讓他不急?

太老實了,他想。

這樣老實下去,他們的戀愛關係能繼續進行下去嗎?

他開始深深地擔心了。

巧雲這邊,他並不擔心,因為他感覺自己能管束得了她。他擔心的是那個小徐,畢竟人家的舅舅是副鎮長,想和他好的農村丫頭,多得很呢。

無任如何,今年年底前,要讓他們訂下親來,舉行一個比較正式的儀式。有了一個訂親儀式,就算是基本穩定了。

他計劃著。

47

劉璐璐生了。

是在夜裏十一點多鍾的時候。

那天夜裏很冷,外麵刮起了大風,呼呼地響。

劉璐璐睡到十點多鍾的時候,她感覺情況不妙。事實上她根本就沒有睡著。看完電視才九點多一些,然後她的肚子一直在疼。但是她沒有和任何人說。因為在這之前,她也時不時地會痛。她以為這次也會和過去一樣,疼一疼就過去了。然而,結果卻是越來越痛。

痛得她簡直不能忍受。

到了十點多的時候,她忽然感覺下身一熱。

一股水衝了出來。

她害怕了,才喊了起來。

“媽——我羊水破了。”

楊秀珍和金巧雲同時出現在房門口,神情慌張,衣服都還沒有扣好。

“我恐怕要生了。”劉璐璐哭了出來。

楊秀珍和金巧雲都慌了。

“你趕緊打電話,叫你哥哥回來。”楊秀珍對金巧雲說。

一會,巧雲在正屋叫起來,說哥哥不在,到鎮上去了。再打他的手機,居然也打不通。

“爸爸說馬上就趕回來。”

家裏立馬慌成一團。

金老太爺也起來了,驚訝地看著這一切。

也就是十多分鍾的樣子,金德旺開著一輛小貨車回來了。

金建軍對家裏所發生的這一切,當然渾然不知。

這天下午,他按照父親的吩咐,去和西山搞運輸的朱大結賬。

結完賬,朱大就請他在鎮上的小飯店裏喝酒。

他就應了。

現在,金建軍很喜歡出來,不喜歡整天呆在窯上。

窯上壓抑沉悶得要死。

他害怕看見馬小娥,更害怕看見他的父親金德旺。

對於那件事,家裏人沒有一個人知道,也許連他媽媽都不知道。可見,父親金德旺真的沒有說出去。也許,她知道,隻是不說。她幾年前信奉了耶穌,把很多東西都視為罪惡。他這件事,自然就更是大惡了。在這個家裏,他感覺自己徹底地成了一個罪人。他不敢看父親的眼睛,不敢看媽媽的眼睛,不敢看爺爺的眼睛,甚至不敢看劉璐璐的眼睛。劉璐璐算是通奸,而自己則是強奸。

事後,他也驚訝自己居然做出那樣的事來。

事實上,有一件事情他沒有說,那就是他發現他的父親金德旺和馬小娥的一些不正常。雖然他沒有掌握實據,但是他能感覺到他們之間一定是曖昧的。也正因為這樣,他內心裏一直存在著冒犯馬小娥的。

非常強烈,有時。

尤其是在看到石新華以後,他內心的情緒就越發地複雜。他看到劉璐璐就站在屋裏,看著滿屋子喝酒的人。他知道,她一定在關心那個“他”。他內心裏像有一個蟲子在咬他。然而,他又不能發作。

那天金建軍喝得並不多。但是,他醉了。也不是很醉,其實深層意識是清楚的,隻是比過去更衝動,有點不顧一切的味道。

事發之後的當天晚上,他害怕了。他開始後悔。他感覺很是對不起馬小娥。然而,他知道,後悔是沒有用的。他想去向她賠個不是,但又終究感覺張不開口。他是一個內向的人,沉默的人。

現在,金建軍更加地壓抑。他倒寧願他父親把他的這件事情在家裏公開出來,他越是藏著不說,金建軍就越是感覺自己在家裏抬不起頭來。

金德旺死死捏著金建軍的痛處。

金建軍就是這樣感覺的。

如今,金建軍真的很是羨慕兩個弟弟了。金建明是考上大學,他比不上。可是他羨慕金建設,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有一天,自己要是也能擺脫了這裏就好了,他想。

那個晚上,金建軍和朱大兩人喝了一瓶白酒。金建軍要回去,朱大卻拉他去洗澡。在喝酒時,朱大就告訴他,說現在鎮上變電站西側的那個麗麗洗浴中心,來了幾個丫頭,一個比一個騷。下麵的窯工,經常來光顧的。生意好得很。朱大說他自己也去過,而且去過不止一次,前後有三四次了,感覺不錯。

金建軍沒有去。

他沒有那份心情。

已經是九點多鍾了,他回到了窯上。

馬小娥還沒有睡,告訴他,劉璐璐要生了。

“你快到鎮上衛生院去吧,”她說。

金建軍“噢”了一聲,然後又往回趕。

這是一個特別的一天,他想。

淩晨一點二十三分,劉璐璐生了一個男孩。

體重、身長,均超過了一般指標。

金德旺樂壞了。

楊秀珍也樂壞了。

金家的萬貫家財有了第一個繼承人。

他們都說孩子長得像金建軍。

金建軍卻感覺不出來。

他也是喜歡的。

因為,他感覺自己現在也是“老子”了。

這種感覺很特別。

48

金家沉浸在一片喜悅中。

金德旺感到今年自家的喜事不斷。

有了大孫子,這是讓他最為高興的一件事。老父親也是高興的,終於成了名符其實的“老太爺”。

劉璐璐出院了,恢複得不錯。楊秀珍現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忙著媳婦和孫子了。忙媳婦是讓她奶水充足。隻有奶水充足,孫子才能長得好,長得壯。照現在的樣子看,孫子長得非常好,一天比一天俊氣了。眉眼長得和劉璐璐很像,但手腳長得像金建軍(楊秀珍語)。

全家人都把這個孩子當成寶一樣。

就在這個時候,金建設打電話來說,城裏的那個房產公司要求他們付清餘款,房子很快就要交付使用了。金建設還告訴他,說可以把全家的戶口都遷進去。原來,買一套房子隻能遷進三個戶口,而現在則是全家都可以遷進。

金德旺知道這個消息,倒是有些意外。他過去一下子還沒有想到這麽多,可是現在問題就在眼前。他真的全部遷出嗎?人家老於還把在縣城裏的戶口遷回黑槐峪呢。他們的情況當然不一樣,老於是為了當官。然而,即使自己不當官,就有必要遷走嗎?如果他遷走,自己就失去了再在這裏挖窯的資格了。

在臨去城裏的前一個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好。和老伴楊秀珍商量了許久,最後還是決定隻把建軍一家三口、建設的戶口遷進去。建明的戶口在大學裏,本身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兩口和老父親還留在這裏。

他們遷進城去的意義不大。

這樣,孩子們的一下子就全成了城市居民了。

這是最好的。

然而,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最大的,也是最棘手的,是女兒金巧雲。給她遷,還不遷?如果給她遷了,她和老於家的外甥怎麽辦?她和老於家外甥的這種戀愛關係,不是一般而簡單的戀愛關係,而是直接影響到他們全家今後發展。所以,她是不能遷的。

“她肯定要鬧的。”楊秀珍擔心說。

“那也沒有辦法。”金德旺說,“她要遷進城裏,和小徐怎麽辦?等她將來和小徐定下來了,或者結婚了,如果要進城,我們再想辦法幫他們買房子。現在肯定不能遷。”

兩人幾乎一夜沒有合眼,但事情就這樣最後定板了。他讓老伴囑咐所有的人,堅決不能讓金巧雲知道這件事。

“她最後一定會知道的。”楊秀珍仍然是憂心忡忡。

“等她最後知道再說吧,”金德旺說,“隻能這樣了。”

金德旺匆匆地一大早就去了鎮政府,在派出所辦理了戶口遷移手續,然後就坐車到縣城,再從縣城搭上去省城的長途汽車。到了城裏,手續異乎尋常地簡便。交清了房產開發公司的餘款後,然後拿了證明,就去街道派出所落了戶。

當然,他也又去看了廠裏的情況,一切都還好。金建設向他反映說,廠裏聘請的那個會計向他反映,說他們家的親戚老薛,有一些不合理的開支。“氨基苯酚那個項目,可能有問題,四姑父在這個事情上神秘得很。”金建設說。

“你在廠裏,多留點心眼就行。”金德旺說。

金建設對他父親談了自己對廠裏的一些想法。現在的,尤其是將來的。說穿了,他對現在的這種狀況並不滿意。他想充分行使管理工廠的權利。他現在感覺自己在廠裏,還隻是一個擺設。廠裏的大主意,都是薛四姑父在作主。他感到自己在老薛的權力籠罩之下,被束縛著。束縛了,就不舒服。

事實上,廠裏的管理從一開始就有一套固定的路子。這個路子一旦固定了,那麽就完全是程序的執行問題了。金建設想讓某一個環節由他來撐控,當然就是節外生枝了。

不容易。

但是,現在的金建設通過這麽長時間的感受,他感覺自己對廠裏已經完全熟悉了。從生產,到銷售,各個環節,他都完全地掌握了。尤其是銷售這一塊,他已經很熟悉了。

老薛也忙。

事實上,老薛除了這個廠裏的事,他自己也有一點事。尤其是在金建設來了之後,他知道自己應該另起爐灶了。當然,這個爐灶沒有別人知道,至少,他不想讓金建設知道。他要悄悄地進行。現在,進行得也越來越有規模了。古語說得好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當然要為自己做點打算。他不是一個沒有能耐的人。問題就是因為自己有能耐,所以他才不甘於“替”人家來管理這個小廠。

他現在行使的不過就是一個“借雞生蛋”術。

有了自己的“蛋”,他就好自己發展了。

最近的大半年來,老薛忙壞了。兩頭忙。忙得顧不過來了,他就讓金建設來忙。這樣,對金德旺也是一個交待。將來,總有一天,他要把這個廠子完全地交到金建設手上去的。

金建設年輕,他喜歡做事。

他喜歡出差,天南海北的跑,與客商們打交道。

客商們很喜歡與金建設打交道。感覺他腦子靈,辦事爽。如此一來,金建設就顯得非常自信了。

他開始相信自己有這份管理工廠的能力。

金德旺聽了他的反映以後,沒有明確地表態。他有些擔心。他不太相信金建設能管理好這個工廠。雖然,這隻是一個小廠,但畢竟也有好幾十萬的固定資產,幾十號工人呢。這個廠,能在親戚老薛的領導下,從一個倒閉了的爛攤子,成了一個開始能每天正常賺錢的像模像樣的小廠,他已經是非常滿意了。他不希望轉到金建設的手裏敗掉。再說,現在也沒有理由讓老薛離開啊。

但是,不管怎麽說,金德旺看到金建設這副樣子還是挺高興的。他感覺兒子長大了。他覺得當時同意把他放出來還是對的。

一個非常英明的決策!

金德旺忍不住自己在心裏得意了。

看得出來,金建設經過這麽長時間的鍛煉,已經非常有能耐了。他比金建軍要機靈。當然,外表上看他可遠沒有建軍成熟和穩重。當然了,成熟和穩重都是相對的。誰能想得到金建軍會對馬小娥做下那種事情呢?好在這件事情沒有造成大的影響,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有了這件事以後,建軍對他就更加地規矩了。

建設對於能夠入戶城裏,顯得非常的興奮。當他聽說戶口簿還要等待時,就說:“等什麽呀,我找個哥們,能盡快解決。”金德旺聽得有些將信將疑。金建設也不計較,他抓起電話就打,在電話裏大叫大嚷,嘻嘻哈哈一通,然後得意地看著金德旺說:“明天就可以拿到。”

第二天,金建設開著車子果然把本子拿回來了。

紫紅色的戶口簿。

金德旺在心裏也暗暗地覺得這個小子的能耐。

“這件事,暫時一定不要讓你姐姐巧雲知道。”他對金建設囑咐說。

金德旺在心裏計劃好了,等孫子擺了滿月酒席之後,就操辦巧雲的事。

“你現在不要談對象。”金德旺對兒子說,“你看你現在的條件多好啊!不要急。你好好幹,將來有的是好姑娘。”

金建設卻嬉皮笑臉的,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會把你們都安排好的,”金德旺說,“你們一個個地,多麽地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