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學二流子,就到鎮上去,那裏有的是痞子,”金德旺說。

“我這裏不要二流子。”他說。

二槐頭都不敢抬。

以後,好像就再也沒有發生過。

或者,發生了,他不知道。

12

小年,農曆二十九。

天上下著小雪。

金德旺來到了窯上。

二槐和周大柱都在。到了年終了,他們已經不存在倒班了。一天二十四小時,吃住都在窯上。

金德旺來到了食堂,看到食堂的蒸籠裏堆滿了饅頭。窯工們很能吃,飯量驚人。他看到馬小娥在熬大鍋菜,土豆白菜豬肉燉粉條。馬小娥隻負責做飯。至於買菜買麵,擇菜洗菜,則由另一個老窯工負責。那麽多人要吃飯,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有時候一天飯做下來,馬小娥也是累得精疲力竭。她掙得這份錢,可以說,也沒有閑著。

馬小娥的兒子叫魏小小。但在這邊的窯上,窯工們都叫他魏大頭。小孩子人不大,但卻長了一個大大的腦袋,圓不楞的,上麵長著不多的黃毛。挺好玩的。他在麵粉堆邊玩著,黑乎乎的臉上弄了許多白粉。

馬小娥也顧不上他,任他玩。再有兩年,就得把他送到學校去了。

“爺爺,”他生生地叫著。

金德旺笑了一下,看著馬小娥。是的,這個稱呼開始的時候總讓他有點不自然,讓他有種犯罪感。當然,時間長了,他也就習慣了。

“你去你婆婆家看過沒有?自己過年的東西都準備了沒有?”他對她說。

“我這裏也沒有什麽準備的。反正就是這裏食堂的東西。”她說。

“噢,”金德旺應了一聲。

“但我要回家一趟,”她說。

“要取點東西。”她說。

“我還要洗個澡。魏小小在這裏洗過了。我要回家洗。”她說,“我都髒死啦。”

“好的。那就這樣吧,”他說,“早點開飯,一會我敬他們一杯酒。到時我送你回去。”

“那就不要了,我自己回。”她有些慌亂地說。

“我送你,早點走,早點回啊。”他非常堅決地說。

天空是鉛灰色的,陰沉著。

小雪輕輕揚揚的,以一種優美的姿態在飛舞。整個冬天裏,大雪一場接一場。現在,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它們決定表現得更加溫柔和嫵媚一些。

它們像是在表演。

金德旺決定讓窯工們提前開飯。

人太多了,隻能集中在工棚前麵的露天處。他們或蹲或站。黑鴉鴉的。飯菜都抬到了人群的中間。它們向天空上飄散著浮白色的水汽。較之往日,飯菜要豐盛多了,不但有饅頭和白菜豬肉粉條,還有大鍋紅燒肉、熬土豆、雜碎,還有白酒。馬小娥讓每個班組選一個人出來,負責幫助她打飯。

場麵一下子就亂了。你感覺就像一個陌生人走進了一個巨大的鴨場,它們突然受到了驚擾。黑鴉鴉的一片,鬧哄哄的,特別嘈雜。

二槐和周大柱各挑起了一掛三千響的鞭炮,點了起來。

立刻就炸響了。

空氣裏立即彌漫上了一股濃烈的火藥味。

馬小娥的兒子魏小小,在震耳的鞭炮聲中衝了出來,滿地尋找有些沒有炸響的小鞭。

白色的煙霧和飛揚的雪花纏綿在一起,無比熱烈地****著。窯工們在歡快熱烈地鞭炮聲中開吃了。金德旺倒了一碗酒,高高地舉起來,大聲地對眼前的窯工說:“呃,一年到底了,大家很辛苦。工錢已經發了吧?對,二十四就發了。呃,大家這幾天可以休息一下。想給家裏寫信的,打電話的,可以到鎮上去,打個電話,寄封信,報一個平安。”

“一年到底了,大家不容易。來,過年了,大家多吃點,多喝點。好好過這個年啊,希望大家平平安安的,家裏的老老少少,也都平平安安的。來,喝了這碗酒。”金德旺一仰脖子,把半碗酒灌了下去。

底下是一片熱鬧的響應聲。

小越南讓一口酒嗆著了,眼淚都嗆出來了,滿臉通紅。

“****!”他笑著說。

方洪兵也端了一碗酒,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什麽酒量。也就是過年了,圖個熱鬧吧。老臭幹擠過來,說:“****,喝!”龐三也說:“****,喝!”孔老二還特地用自己的碗和邊上的老蘇碰了一下,說:“狗日的,來,喝他娘的。”

雪落到人群裏,一點蹤跡都沒有。窯工們狼吞虎咽。小越南一口氣幹了三個饅頭,一小盆的熬白菜和紅燒肥肉。“晚上我們去鎮上洗個澡吧。”龐三說。孔老二說:“****,這時候誰還開?人家不過年?”龐三說:“誰有錢不賺啊?這邊窯工這麽多,一定會開的。我聽老旺說,去年他們就開的,他們九點多鍾去還有澡洗呢。”“****,老旺說他後來還找了小姐呢!你聽他吹。”“那是****是真的吧?我聽說是真的。知道的人很多。”老臭幹說。又一個姓馬的窯工插進來說,“我是知道的,他找了一個小姐,花了一百塊錢。人家那是宰他,平時是隻有五十塊錢的。最少的隻要三十就可以嫖了。”他們都發出快活的笑聲,感覺自己雖然沒有嫖,可是經濟上也沒有吃虧。老旺不在,提前回老家,否則就可以好好嘲笑他一回了。

“浴室不開,但有些洗頭房是開的。”楊四說。

“****!你去?!”老徐厲聲說。

老徐是楊四的遠房表舅。

楊四就不吭聲了。

方洪兵是見過那種女子的。上次他去鎮上寄信,寄完信,他想起應該理個發了。然後在小街上,四處尋找,結果他誤把洗頭房當成了理發店,讓裏麵的兩個年輕小姐大大地嘲笑了一通。她們衣著輕薄,舉止瘋癲,語言裏充滿了色情的暗示。方洪兵從來也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場麵,所以他倉皇而逃,甚至最後連頭發也沒有剪。

他怕其它店也是一樣的。

如今,他的頭發已經蓋過了耳朵,很長了,都快拖到肩膀了。遠遠看上去,就像一頭獅子的鬃毛。

金德旺早就走了,他喝了那碗酒就走了。

金建軍也走了。

過年了,正常在家的人,都可以過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

但他們不行。

越是不行,他們就越是想家。

越是想家就越是想女人。

尤其是那些結婚年頭不長,或者有過性經曆的人。歇下來了,體內的東西已經活躍了,就像雨季裏大樹根底下的黴菌,迅速地滋生。它們迅速地生長,長成碩大的蘑菇,最後,在陽光的照射下破裂,綻放****,直到枯萎。

天色開始越來越暗,雪也開始越下越大,地上已經開始白了。

窯工們開始鑽回工棚。

雪居然開始大了起來。

金德旺開著那輛破舊的小助力車,送馬小娥回家。

馬小娥並不想讓金德旺送她,但是他卻非常地堅決。她知道自己不能反抗他。她於是又打算帶兒子一起回,結果金德旺也沒讓。她知道金德旺想的是什麽了。他們一共發生過多少次關係?她也記不清了。但她知道他是一直在想。他隻是苦於沒有更多的機會。他不敢做得太顯。他在窯上還要擺了一副威嚴的樣子。

雖然下著雪,但還是冷得很,風嗖嗖的。

路上不太好走。一路上到處都有煤渣。一些滾在路邊的黑煤塊都冷得泛白了,蒙上一層白霜,形同驢糞蛋蛋。“送到村邊路口,你就不要送了,”馬小娥說。金德旺說:“你怕什麽?”

天色暗了,越來越暗。

從窯上到她的家裏,大概有十多裏地。

他們的身上、頭上,都落滿了雪。

看到村子了。

村子靜靜的。

他們到了村裏的時候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在這樣的一個寒冷風雪之夜,誰會在外麵遊**呢?

也許是家裏久不住人,所以馬小娥的家裏空****的,寒冷徹骨。

這是他第一次到她家來。

他看到的是一個很簡陋的家。

昏黃的燈光跳躍著,照亮了馬小娥的腰身。

一股青春的氣息在屋裏彌漫開來。

“你燒水洗澡吧,”他搓著手說。

“你回去吧,我一會還要收拾,然後自己回去。”她說。

他看出她有些拒絕的意思,如果他再要求她洗澡,她也許就會和他保持一種僵局。事實上他並不關心她是否洗澡。他隻想要占有她。她是他手中的獵物。他盯著她,然後一把抱住了她。她喘息著,反抗著,說:“你不要這樣子,這樣不好。”但金德旺卻根本不管。反正,每一次求歡,她都要拒絕的。但最後他也總能得到手。

掙紮著、喘息著。他把她推進了裏屋,繼而又推到到了床邊。她就停止了掙紮。“看看外麵大門關緊沒有?”她說。他轉身就去看外麵的大門。回來的時候,發現她已經鑽進了被子裏。他迅速地脫掉衣服,然後顫抖著鑽進了被子裏。被子裏冷得就像冰窟窿。她穿著棉內衣,卻也在哆嗦。他抱著她,摟緊她,聞到了她頭發上的油香味。

身體的熱度一點點地上升。

他感到一種強烈的衝動。

他脫去她的棉毛內衣,看到的是一具年輕的身體,光滑、細膩,白皙、新鮮。她的腰身是細長的,尤其是一雙大腿,特別的修長。他伏在她的身上,聞到了她的氣息。溫暖的,女人的味道。這種味道,隻有年輕的女人才會有。他迷醉她的****,迷醉她的小腹,迷醉她的大腿。她讓他感覺自己像是重新活了一回。

她一直閉著眼睛。

沒有反應。

隻有他在她身上忙著。

“你快活嗎?你快活嗎?”他氣喘籲籲地問。

她卻不說話,好像是讓他早點結束。

他越發大力地做。

床板及邊上的櫃子一起發著聲響。

忽然,金德旺看到一個人好像在注視著他。

他定睛一看,是一幅照片。

一幅很大的黑白照片,擺在靠窗的梳妝台上。

那是一個男人,一個目光憂鬱的男人。

直直地盯著他。

金德旺想起來了,他生前的模樣。那是一個瘦瘦的,不怎麽愛說話的男人。但是,他的眼睛裏有東西,看人直直的。他還想起了他被砸了以後的樣子,血肉模糊地躺在木板上,真是恐怖極了。

為了盡快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他努力不去想他。他一邊在她身上撞擊著,一邊低頭去吮吸她的。他想進一步地得到刺激,可是她依然閉著眼睛,側著頭,不麵對他。他想讓她叫,讓她呻吟,然而,她卻一聲不吭。他越是努力地幹著,越是感到力不從心。他總感覺有人在看著他。

他眼睛的餘光能很明顯地感覺鏡框裏的那個人在看他。

終於,他整個感覺軟了下來……

他大口地喘著氣,起身,穿上了衣服,然後坐在床邊抽著煙。那個男人就直直地看著他抽煙。她側身向裏,一動也不動。

“你要走?”她問。

“嗯。”他說,“再遲了,路上不好走了,”

她沒有問他為什麽沒有解決掉,就退出了。

她並不關心他成功於否,他想。

“起來收拾收拾,走吧,我送你回去。”他說。

他看到那個人還在盯著他,他現在變得一刻也呆不住了,他要馬上就離開。

13

金老爺子有些害怕過年。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怕。

他真的老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老了,他已經八十三了。但是,他不讓人提“八十三”這個數字,隻許說他是八十四或者八十二。八十三這個數字,是他們家的禁忌,當然也是全村人的禁忌。按照農村的習俗,八十三是個“坎”。古來有句俗話:七十九,八十三,閻王不請自己去。

七十九歲那年,他真的差一點就過去了。在醫院裏躺了二十多天。如果不是家裏大把的花錢,他想他一定會死的。

現在,八十三歲到了,而且是到了年關。他害怕。他害怕過那個“坎”。年紀越大了,越是怕死。現在家裏的日子好過了,他希望一直長壽下去。然而,這一個冬天,他的身體感覺越來越不好。他怕自己挺不過這一個年關。

村裏和他年紀差不多的,都走光了。一些年紀甚至比他小好多的人,也走了。在這個村子裏,他應該算是最老的了。現在,他沒有什麽好擔心的,唯一的就是擔心大兒子金德旺。

老爺子是眼看著兒子突然間發了起來的。

錢像流水一樣地往家裏淌。

事實上,家裏的財富越多,越讓他害怕。

老爺子這一生經曆的東西太多了,別人沒有經過的苦難他都經曆過了。他反對兒子開窯,後來兒子開了,他無可奈何,就希望他不要開得太大,小打小鬧的,弄個生活不愁就行了。可是,兒子對他的這種提議不屑一顧。

在兒子的眼裏,在全家人的眼裏,他老朽了,隻知道過去的老黃曆,對新事物是什麽都不懂的。

但老爺子覺得,他們沒有經曆過過去,太輕率了。一個沒有經曆過過去的人,是不懂得厲害的。他害怕。他隻知道他的養父母是一對好人。一對非常好非常好的人。也許是因為他們沒有子女(事實上,他們有過,但不是流產了,就是生病沒有存活下來。所以,他們心理上總覺得是老天的報應,就一直吃齋念佛),他們對人總是非常的和氣。雖然他們比同村裏的人富裕許多,但他們為人不惡。他們從來不為難雇農,對村裏的小孩子也總是非常友善。

他們很喜歡小孩子。

老爺子的父親那時候就在他們家裏當長工。養父母感覺他的生父為人還不錯,做事勤快,言語裏也處處討他們喜歡。所以,後來他們才提出收養一個。這事實上也是減輕生父家的困難。他們還給了一筆錢。然而,誰也想不到後來土改一來,他的生父就像凶神惡煞一樣。

事實上,他當時對養父母並沒有很深的感情。但是,當養父自殺的時候,他哭得非常的傷心。他永遠都記得那個早晨,也是大冷的天。地凍天寒。外麵的河裏結了冰,而樹上都掛滿了白色的樹掛,就像半空中掛下來的一道道挽幛。養父的身體僵直,像被冰住了,鐵一樣地硬。他的眼淚就像太陽升高以後,融化的那些樹掛,不停地叭嗒叭嗒往下落。

養父是被逼死的。村裏的人原來一個個都很老實,可是,突然之間他們一個個全變了,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們讓他下跪,坐老虎凳,反剪飛機。養父受不了那種羞辱,最後隻能選擇一死。

都是貧富懸殊惹的禍,金老爺子害怕這種事情再發生在兒子身上。

那時候他是想回去的,可是他的生父全家都堅決反對。

親父子,親兄弟,居然這樣,讓他看到了人的可怕。

當時,把他過繼到金家的是他們,後來反目不認他的,也是他們。也許他當時不應該答應。錯了一步以後,步步皆錯。然而,他被送的時候,才幾歲啊?什麽都不懂!

一輩子不知受了多少苦,經曆了多少難。好不容易到了晚年,才平靜下來。事實上兒子金德旺也受過他出身不好的影響。一直到了第三代,情況才有了不同。但是,他對命運的擔憂並沒有停止。

隻要他還有一口氣,他就不能不擔心。

過去身體好的時候,他去過窯上,看到了那些挖煤的人,一個個黑黑地從地下爬出來,就像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看著那些人,他就感到一種不安。

深深的不安。

他多次對大兒子金德旺和大孫子金建軍說,要對那些窯工好一些。人家也是出門在外掙錢,掙的是血汗錢,不容易。可是,說了也是白說。大孫子有一次向他解釋說,他們這邊是不能提高待遇和工錢的。開窯,誰不想多賺錢啊?再說,如果他們提高了,老於和老周家那邊都會有意見的。同行間,忌諱明顯的拆台和競爭。

事情複雜。

金老太爺就不再管了。

管也管不上。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與兒子孫子相比,他已經算是躺要棺材中的人了。

他怕過年,但是,年還是來了。

他希望能平安地過去。

過了這個年,對他是一種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