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詭聞舊事

接到姥爺死訊的時候,我人在湖南。

連續幾天的大雨,讓這次搶救性挖掘變得更加刻不容緩。在匆匆交代好手頭工作以後,淩晨兩點我坐上了最後一趟回東北的火車。

我姥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性格又極其古怪,但對我卻關愛有加。當年我大學選擇考古專業,全家隻有姥爺支持我。其實姥爺並非生性寡淡,隻是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那一代人生活的年代不像現在,及其的壓抑與絕望。

那是特別寒冷的一個冬天,姥爺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分著一鍋米湯。沒人開口,但是誰心裏都知道,沒有吃的了。

姥爺低著頭,把最後一口倒進了嘴裏‘爹,明天我出去一趟,你把那獵槍借我使使唄’一家人都沒說話,屋子裏陷入了沉默,火光映著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恍惚。

‘我跟你去’許久的沉默後,開口的是姥爺的哥哥。之後便誰都沒有再多言,早早的休息後,淩晨便趕著馬車走了。

日軍盤踞東北的時候收集了不少的物資,都囤積在倉庫裏。大家都知道在哪,卻沒人敢碰。用現在人的理解可能就是,手機被老師沒收了,就放在講台上,我看得見卻不敢動。但是人逼急了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在饑餓和寒冷麵前,日本鬼子手裏的槍都沒那麽恐怖了。

後來的故事不像電視中演的那樣激動人心,並沒有出現翻身農奴把歌唱得情節。姥爺在動手之前就被人發現,非但沒有搶到糧食,反而弄丟了馬車。而姥爺的哥哥,永遠的留在了那片雪地。

姥爺在講到這裏的時候,眼睛裏閃爍的是我看不懂的情緒。對於我而言這隻是個故事,對於姥爺而言卻是一段難以忘記的印記。這是一個讓他無法釋懷的心結,也是屬於那個年代的無可奈何。

我父親是上門女婿,東北老話講叫倒插門。所以小時候我們一家人都住在母親的娘家。姥爺是村長,多養活一口人不過是添雙碗筷的事,於是一住就是十年。

母親曾經跟我提起過,在我辦滿月酒的當天,有一衣衫襤褸的老和尚路過門前化緣,姥姥信佛,就將和尚請進屋內,備齋菜幾樣,上客之理款待。

和尚得知酒席因我降生而準備,便說‘既然今日貧僧能進貴府,就說明我與這男娃有緣,所謂既來相安,則緣或已深。不知貧僧可否有幸與這小施主一見?’姥姥當然沒有拒絕,就將和尚帶往內堂。

進屋之後和尚沒等落座,就看見了在炕上抽著旱煙的姥爺。

姥爺問了姥姥緣由後起身迎和尚到我身邊去坐。和尚看著我姥爺,目光變得若有所思,表情早已不像剛來時般自在。和尚閉上眼睛念了句阿彌托佛,姥姥詢問緣由,那和尚卻並不回答,隻是轉動念珠,雙眼緊閉,嘴裏念著罪過罪過,真是造孽啊。屋子裏的人都摸不到頭腦,麵麵相覷。

“你這和尚,你來我家化緣,我好吃好喝的款待著你,你卻給我說這不吉利的話,我孫兒剛剛滿月,何罪之有,又如何造孽?”姥爺被這和尚弄得惱了。那和尚卻說“施主息怒,貧僧此言並不是針對孩子,而是施主你”

‘我?我又從何而來的罪過?’姥爺怒氣不減。

‘施主你雙眉於眉心相連,乃正直為民之相,可錯就錯在你眉峰處的這塊紅痣。此相禍人,卻不害己。但卻容易將你一生正直斷送。聽貧僧一句勸,施主你沒有水緣,往後此生距水越遠越好。’

和尚說完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我‘這孩子農曆四月出生,五行屬土,乃山頭土,填海之用。假如他日真有什麽不詳之事發生,這個孩子可以助你一家人躲過一劫。老衲法號緣悔,若日後施主有事相求,可到清風寺尋我’

‘少在這妖言惑眾,我孫武一這麽多年造福鄉裏,不說人人敬佩,但最起碼沒人說個不字。我麵相禍人?天大的笑話’

和尚無奈的搖搖頭‘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不好告訴你具體原由,但一定要記住我今日所講,施主你沒有水緣,今生都不要與水打交道,切勿害人’

姥爺看看滿屋的鄉鄰,一怒之下,不顧姥姥的阻攔將和尚攆了出去。再回到屋內氣還沒消,一直說那和尚滿口胡言。

姥姥邊向賠不是邊說到‘我家老頭就是那麽一個倔脾氣,心眼倒也不壞,還希望大師見諒’

和尚搖搖頭說‘我自是不會放在心上,大喜之日說這話也是我的不對’姥姥擔憂的問‘大師剛才在屋內說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和尚低了低頭說‘今天說的這些,已經算我泄露天機,再多的話我也不好多說,這一切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日後若真有什麽事發生,你們一家人也不要過多自責,這是每個人的命,我隻能勸告,卻阻擋不了’說完,和尚便走了。姥爺不讓任何人提起這件事,隻說是無稽之談,不用理會。

後來姥爺給我取名,單名一個乙字。長大以後我喜歡上了研究風水國學,才知道乙字五行屬土,山頭土。

這是我出生後的一個小插曲,母親隻是隨口提起過,家裏人也並沒有把那和尚的話放在心上。直到那年,姥爺在後山腳下,修一個水庫。這個水庫成為了姥爺一生的心結,和全村人的噩夢。

由於地勢的原因,山上的積雪融水向四周流淌,水流不集中無法灌溉,又無法蓄水。村子裏又沒有大的蓄水池,導致姥爺村子裏的鄉鄰一直以粗糧為食。

那個年代,營養跟不上,女人的奶水都不夠孩子們吃。又沒有奶粉,孩子隻能跟著大人吃粗糧,偶爾幾次還好,可常年吃粗糧小小的腸胃根本消化不了,所以村子裏總有孩子沒長到幾歲就夭折。這件事一直是姥爺心病。從上任的第一天,姥爺就一直惦記著怎麽能讓村裏的人吃上細糧。

有一天姥爺抽著旱煙從帽兒山腳下繞路回家,突然做出個決定。他要在帽兒山腳下修個水庫。

說到這裏不得不提一下帽兒山。帽兒山在整個村子的最北頭,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國家一聲令下,平墳,歸還農民田地。帽兒山就成了改革的第一批試點。

於是,呼呼啦啦的鏟車推土車,開進了這個平靜的村子。

兩天之後,挖掘隊將挖開的土原封填回,匆匆的離開了村子,再也沒有出現過。

後來聽說,當時第一鏟子挖下去,地下青煙四起,所有人定睛一看,地下竟有上百條青蛇交纏盤踞,看的人頭皮發麻。

‘直接搗了算了’工程隊裏有人說。‘爹,你看那蛇肚子下麵是什麽’圍觀的一個小孩指著坑裏說。大家都將目光轉移到蛇的身上。隻見那蛇的肚子底下有著不屬於蛇的器官,那是,爪子!

蛇竟然長了爪子,這在當時可是轟動的事。民間將蛇叫做小龍,即使威嚴的象征,又是神聖的存在。村裏人本就不同意平墳,隻是國家下令所以沒有人阻攔。這下平墳平出了長了爪子的蛇,各種關於帽兒山神乎其神的傳說一時之間都被傳出來了。

最後,平墳之事隻能告一段落,而帽兒山,從此成為傳說中被神靈守護的神山。

此事過去多年,是真是假姑且不做深究。但據母親的回憶,童年時在山上玩耍,總能無意中踢到做工精美的陶罐碎片,多半是當年填墳,才將這地下之物暴露在外。

所以這青蛇之說未必是真,但帽兒山地下的玄機怕是少不了。

村裏人對姥爺要修水庫的事大力支持。可姥姥聽說後,想起了當年我滿月時,那化緣和尚說的話,便極力製止姥爺。姥爺嗬斥姥姥迷信歪理邪說,執意要把水庫修成。全家總動員輪番勸說,卻還是沒能改變姥爺心意。其實姥爺心中不是沒有顧慮,隻是總不能因為那些不找邊際的說法而影響村民的生活,想了想那些還在繈褓裏的孩子,姥爺狠了狠心。

水庫的選址最後定在帽兒山北麵不遠處,取名為帽兒山水庫。

於是,規劃,撥款,動工,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水庫就正式完工了。竣工的那天,姥爺成了全村的大英雄,全村男女老少都在說,因為老孫頭村子裏才能吃上大米。就這樣,姥爺被歌功頌德了一段時間。

仿佛夏天的食物,時間長了以後會慢慢的變質。而這種腐爛的味道,姥爺在一年之後慢慢的開始嗅到了…

有一天半夜十二點,後院葉華他媽來敲我家大門,從吃完晚飯就沒看見葉華。本以為他去鄰居家玩了,可是夜色漸深也不見他回家,便出去尋找。找了幾個時辰,也沒見蹤影,這才開始著急。姥爺披上大衣,帶上幾個村裏的年輕人出門尋找。

秋天的東北冷的和初冬沒什麽兩樣,在村子裏繞了一圈之後,一行人就哆哆嗦嗦上山了。

村子地方並不大,用父親的話說,點支煙把全村都能轉完。所以能找的地方並不多。大家在山上打著手電,大聲呼喊著葉華的名字。

四五個小時過去了,依舊沒有任何進展,天空也漸漸泛白。日出前的昏黃籠罩著山林,倦意襲來,每個人都疲憊到了極點。這時,有一個人將手電對準了山腳下的水庫中央,哆哆嗦嗦的說‘村,村長,那是不是有一個人’

死的確實是葉華,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在水裏泡了十個多小時。不至於麵目全非,但已經被泡的發白。葉華媽在屍體前哭的死去活來,全村人看了都跟著心酸。葉華死的時候隻有十七歲,學習極好,村裏人公認的大學苗子,就這麽沒了,確實讓人一時難以接受。

現在想起來,葉華的死蹊蹺的很。大半夜的他為什麽一個人去那麽偏的水庫邊?假如葉華是失足落水,但據葉華媽說,葉華並不會遊泳,當天晚上又沒風,屍體怎麽會在水庫的正中央?這幾點讓姥爺想破頭也沒想明白。

最後,這件事也隻能當作普通的失足落水事件過去了。在全村人還沒從這件事中緩過來,又一件事的發生。這讓姥爺無法再將它當作偶然。

村子後麵有一個采石場,李陽和張武忠就在這采石場工作。雖然工作不輕鬆,但每天工資頗多。一天加完班之後,李陽和張武忠騎著自行車回家。路過水庫的時候李陽突然停下車直勾勾的向水庫看去。張武忠喊了幾聲,李陽並沒有回答。張忠武有點煩了,就說‘你不走我可走了’說完就騎車要走。剛剛蹬車沒走幾步,後麵的李陽突然放聲大笑,笑聲在水庫上方飄**,周圍漆黑一片愈發瘮人。張武忠說到‘你個鱉孫,存心嚇老子是不?’話音剛落就看見李陽騎車向水庫衝過去。張忠武看著在水中撲騰的李陽一時手足無措,騎上自行車飛快的趕回村子,叫人下水救人。

姥爺帶人到了以後,李陽已經沒氣了。蹊蹺的的是他的死狀和葉華一模一樣。頭朝下,浮在水庫中間。

村子裏一時之間流言四起,當年和尚在我滿月之日說的話也被傳了出去。姥爺一時間成了眾矢之的,甚至是不祥之人,還有人說姥爺是水鬼的小兵,修水庫就為了給水鬼獻祭品。村長一職也被取代,要不是以前跟姥爺共事的那些人求情,我們一家人恐怕都沒辦法在村子裏呆下去。姥姥又在這時生了重病,不久便去世了。幾件事的打擊讓全家人一時緩不過來神,仿佛有一種被詛咒的感覺。姥爺隻是覺得委屈,自己一輩子辛辛苦苦為了村子裏的人,最後竟落到如此地步,說到頭,還是怪自己。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這次的罪孽怕是深重了。

表麵波瀾不驚,實則暗潮湧動。當你覺得事情不能有更糟糕的結果了,下一秒你就會發現上一秒的你有多麽可笑。就像一團毛線,既然從一開始解開了一個頭,就要一直解下去,否則後麵依舊是一團亂。

在兩起事故之後,事情並沒有就此打住,而是以一種更加恐怖速度蔓延。民間有一種說法,隻要有人在水中溺死,那水就會變得貪食,繼而尋食更多的人,而且胃口會越來越大。村子裏的人終日人心惶惶,別說在水庫附近出現,就連大門都不敢出。

即便如此,也會有接二連三的人無故失蹤,然後被發現溺死在水庫裏。

姥爺開始相信那和尚說的話,悔不當初。

記憶裏,有一天姥爺行色匆匆的離開家門,三個月以後才回來。到家之後二話不說就讓父親母親收拾好行李帶我走,離開這裏,越遠越好。在姥爺去世之前都不要再踏進村子裏一步。雖然不知為何,但看姥爺神色緊張,也就沒多問,父母帶上我,與姥爺告別之後,連夜離開了村子。

這一走,就是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