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吾剛剛娶了妻子,這本是件美事,但村裏其他單身漢卻並不羨慕信吾。

因為信吾的妻子是從山另一邊的村子裏娶回來的。

山那邊的村子是出了名的妖怪村莊。村民們議論紛紛時,總是猜測:信吾娶回來的妻子究竟是不是“人”?

有人說,山那邊的村裏,每個人都是妖怪,他們即使閉上嘴,也會有聲音從他們的身上發出,就如同他們的體內還有另一個人……

信吾不相信這些,他喜愛自己美貌的妻子,她叫鈴,是信吾翻過了那座山,蹚過了那條河,用盡了所有力氣把她背過來的。

當時,信吾百般緊張,惴惴不安地進了鈴的家,他拜見了鈴的雙親。雖說是拜見,卻未直接見到兩位老人,據說兩位老人身體欠佳,於是隔著屏風與信吾對話。

鈴的父親態度很和善,緩緩地對信吾說:“鈴就拜托給你了……”

鈴的母親卻沒說話,隻是笑著,“嗬嗬、嗬嗬”地笑,很開心一般。

鈴,她美麗、端莊、賢淑、勤勞。信吾不知道為什麽村民們要避諱她。

鈴去水井打水,其他村民就拎著水桶站在遠處,等待鈴走開後才敢走近水井。

鈴去河邊洗衣,其他村婦都要遠遠躲開她,甚至不敢瞧鈴一眼。

有一次,一個村婦的衣服被江水衝走,在下遊洗衣的鈴用竹竿挑起那件衣服,當她去送還這件衣服時,那村婦居然落荒而逃了。

鈴飽受歧視,她卻並不在意。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愛著自己的,對她來說,隻要信吾對她好,她便心滿意足了。

信吾早出晚歸,在田裏和林間勞作。他從不讓鈴做粗重的農務,叮囑鈴,隻管洗衣做飯、喂家畜,僅此而已。

信吾比婚前更加勤勞了,為的是能與心愛的鈴過上更好的生活。

他本沒想到能有這個福氣,娶到鈴這樣好的妻子。雖然鈴背負了那些道聽途說的謠傳,但信吾自己最清楚,他熟悉鈴的身體和心靈,鈴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絕不是什麽妖怪。

但是,對於鈴的事,盡管信吾經常對村裏人解釋,謠言仍是愈演愈烈。

有人說,鈴趁著信吾下田勞作的時候,化作一隻狸,躥進了叢林中。

信吾笑了:這怎麽可能,我家的鈴才不是狸變的妖怪。

有人說,鈴實則有百餘歲,是化為妖怪的魍魎,能永遠保持年輕的容貌與身姿。

信吾笑了:若是魍魎,我為何沒有被吃掉心肝?

有人說,鈴好奇怪,她吃飯的時候從不咀嚼,似是生吞一般。

信吾突然笑不出了。他愣了下來,手中的鋤頭揮在半空,然後緩緩地落了下來……

事實上,信吾也曾奇怪,為什麽鈴吃飯的時候從不咀嚼,而是把食物含在嘴中,片刻後,又繼續含進食物,仿佛放進嘴裏的食物馬上會憑空消失。而且大多時候,鈴總是在信吾吃過飯之後才吃些東西,刻意不在他麵前吃東西似的。

於是,這一天,信吾心神不寧。他滿心的負罪感,他覺得自己不應該懷疑鈴這樣優秀的妻子……

但信吾卻不能夠說服自己,鈴吃飯時的舉止讓信吾越來越在意。

黃昏時,信吾先去了八百屋,買了一些紅果,然後拿著紅果回到了家。

“你回來了。”鈴已經做好了晚飯,這時正跪在玄關恭敬地迎接丈夫。

信吾沒有說話。他回身關上了門,然後拉起鈴走進了內室。

鈴不知何故,說道:“晚飯已經準備好了……”

信吾擺上一臉不自然的微笑,提起手中的紅果對鈴說:“我帶回了好東西。”

走進內室,信吾讓鈴坐下,自己則坐在鈴的對麵。

鈴看著信吾,不明所以。

信吾低著頭,開始有些討厭自己。他的良心告訴他不應該這樣做,可是信吾還是摘下了一顆紅果。他決定了,如果不抹消掉心中的疑惑,他永遠也不會安心。

“來,”信吾笑得很假,把紅果放到鈴的嘴邊,“吃吧,是店家今天才摘下來的。”

果然,鈴的眼中閃過了一絲驚慌,但隨即又避開了信吾的目光,“這……我自己動手就好……”

鈴的目光搖擺不定,讓信吾的心揪得更緊了。

“吃吧。”信吾沒有理會,又把紅果向前送,幾乎碰到了鈴的嘴唇。

鈴似乎很緊張,她突然站起身,“晚飯已經準備好了,不趁熱吃就……”

突然,信吾拉住了鈴,讓她剛剛站起的身體又坐了下來。

那顆紅果貼在了鈴的嘴唇上。

“吃掉它。”信吾的臉上已經沒有笑容了,語氣不再是勸說,而是命令。

鈴的臉色有些變了,她沒辦法再拒絕,於是微微張開了嘴。

信吾把紅果送進了鈴的嘴中,鈴閉上了嘴。

鈴低著頭,仿佛害怕信吾的目光。她的嘴沒有動,沒有咀嚼,也沒有吞咽的動作。當她再次抬起頭的時候,信吾知道,嘴中的紅果已經不在了……

“你……”信吾盯著鈴,低沉著聲音說,“你吃東西的時候,為什麽沒有咀嚼?”

鈴避開信吾的目光,沒有回答。

信吾沒有等待鈴的回答,又摘下一顆紅果,放在鈴的嘴邊。

“吃掉。”信吾冷冷地說。

鈴搖了搖頭,她的眼中已經噙著淚水。

“吃掉。”信吾再次說道,把紅果貼在了鈴的嘴唇上。

鈴麵如死灰,再次張開了嘴。

但,這一次,信吾卻沒有把紅果送進鈴的嘴中,而是突然撲上前,掐住了鈴的下頜。

“張開嘴!”信吾大聲命令道。

鈴無法說話,隻是用力地搖著頭。

“張嘴!”信吾再次命令道。

淚水已經奪眶而出,鈴絕望了。

信吾的眼睛變得紅紅的,夾雜著憤怒與恐懼。

鈴閉上了眼睛,張開了嘴。

口中,舌頭之下……

信吾看到了,鈴的舌下,居然有什麽東西。

信吾皺起了眉,他湊近鈴的嘴邊,仔細看去。

那居然是,一張臉……

鈴的舌頭下有一張麵孔!是生長在鈴嘴中的一張麵孔!

那張麵孔有眼睛,有鼻子,甚至有嘴,嘴中生長著森森可怖的牙齒!

信吾驚呆了。

突然,那張麵孔似乎發現了信吾,它的眼睛靈活地轉了轉,盯著信吾。突然,它張嘴了,咧著嘴,露出了牙齒,大笑著,嘶吼著:“我還要吃果子!我還要吃果子!”

信吾驚吼了一聲,鬆開了鈴。

鈴伏在地上,蜷縮著,瑟瑟發抖,淚水決堤一般湧出。

信吾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可他又確確實實看到了。他終於明白了,鈴果真是妖怪!

信吾的心猶如被一團熊熊烈火所灼傷。他衝出房子,提著柴刀走回到鈴的身邊。

鈴抬起了頭,滿麵淚痕。她看了看信吾,又看了看信吾手中的柴刀。她知道即將發生的事,於是靜靜地垂下了頭,等待信吾的裁決。

信吾的眼珠似要炸裂開來。他把柴刀高高舉過頭頂,將要在鈴的脖頸上劈斬下去。

但他遲疑了。他看著鈴,手中顫抖,刀怎麽都無法下落。瞬時間,鈴的溫柔,鈴的體貼,鈴的一顰一笑浮現在腦海中。信吾感覺自己的身體猶如崩潰一般,沒有半點力氣,仿佛身體的每一寸都化作粉塵,飄浮在空氣中。

柴刀掉落了,砸在信吾的腳背上,鮮血泉湧。

鈴聽到響動,抬起頭,驚訝地看見信吾負傷的腳背,於是她伸出了手。

信吾後退了,他避開了鈴的手。

鈴抬起頭。信吾的臉上一片漠然。

信吾沒有再說話。他跑出了家門,瘋狂地奔跑,隻覺得耳邊風聲呼嘯。

他要去鈴的老家,去責問她的父母。他要知道,鈴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鈴的嘴中為什麽會有那樣一張恐怖的臉。

信吾翻過了那座山,蹚過了那條河。

他再次走進了鈴的老家。

鈴的雙親仍然在屏風之後。

“你回來了……”這是鈴的父親蒼老的聲音,“我知道,你總會回來的。”

“嗬嗬,嗬嗬……”尖銳的聲音笑著,這是鈴母親的聲音,她似乎隻會笑。

“怎麽回事?鈴的身體究竟發生了什麽?”信吾大吼道。

“這是村中的詛咒……”屏風後,老人咳嗽了一聲,緩緩道來,“村中的河水被妖力所詛咒,若人類的傷口觸碰了那河水,傷口則會變成一張怪物的臉,村人們都叫它‘人麵瘡’。它詛咒我們世世代代的村人,所以,這個村莊便有了妖怪村莊的惡名……”

信吾愣住了,他心中發涼。如果……這個詛咒是真的話,那麽剛剛自己蹚過的河水……

信吾低頭,看著腳背上的傷口。他剛剛蹚過的河,正是流經這個村莊的河流,那麽這個傷口難道也會……

腳背上的傷果然開始變化了,皮肉傷破裂開的縫隙,居然自己蠕動起來……

突然,屏風後,蒼老的聲音說道:“割掉那片肉!不然它會化作人麵瘡,到時候想要除掉它,就隻好截下那條腿了。趁現在,快!”

鈴的父親推開屏風走了出來,他遞給信吾一柄匕首。

信吾顫抖著手接過匕首,抬頭看去,陡然間嚇得魂不附體。

鈴的父親左側的臉頰上,凹凸有致地長著另一張臉!那張臉上的眼睛也在看著信吾,它“嗬嗬、嗬嗬”地笑著。

(完)

【人麵瘡】

「日文名稱:じんめんそう(人麵瘡)」

筆者年幼時曾看過的一部短篇恐怖漫畫,講的是一個小孩子,每次進入便利店後,都會“偷吃”店裏的零食。終於,在一次作案中他被店員現場抓獲。但恐怖的是,偷吃零食的不是孩子本人。那孩子隻不過把手伸進零食袋子中,而吃東西的,居然是孩子手心上的一張嘴!

所謂“人麵瘡”,就是受傷後傷口化膿,而最終傷口化作一張臉孔的妖怪。這張臉孔能說話,能吃東西,據說喂之以藥物可將其殺死。

人麵瘡的傳說起源於中國。古醫書《類證普濟本事方》中記載:“……瘡口能飲食,施治諸藥,絕無所苦;惟敷貝母,其瘡皺眉閉口。自此日用貝母末和水,敷灌數日,瘡消結痂而愈……”另外書中還記載道,人麵瘡的出現,是因為人麵瘡的宿主與死去的人生前有積怨,故死者靈魂附體。如果要趕走它,除用藥之外,還需誠心懺悔。

日本傳說中的人麵瘡,最早見於江戶時代的作家淺井了意的著作《伽婢子》中:山城國中,有一個農夫,因為日夜勞作導致健康狀況惡化,終於一病不起。半年後,農夫的左腿膝蓋膿腫,繼而膿腫處出現了眼睛和嘴巴的形狀,並且伴有劇痛。農夫試著用酒擦拭膿腫,但那嘴唇卻吸吮酒水,然後膿腫處變得赤紅。後來農夫喂之以食物,那嘴居然也能進食。當給過它食物,農夫的疼痛隨即消解,但若不給食物,便疼得難以忍受。

某日,一個高僧來到農夫家,宣稱自己懂得治療這個“人麵瘡”的辦法。於是農夫聽從他的差遣,賣掉了自家的土地,換來了錢,又買進各種各樣的藥材,將這些藥材逐一喂給腿上的“人麵瘡”。那“人麵瘡”吃下了幾乎所有藥材,卻唯獨不肯吃貝母(此處與中國古書《類證普濟本事方》相符)。於是僧人將貝母磨成粉末,強塞進“人麵瘡”的口中,終於在17天之後治好了膿腫,“人麵瘡”也從農夫的膝蓋上消退了。

人麵瘡傳說這一素材曾被廣泛使用在小說中,日本著名推理小說作家橫溝正史曾作同名短篇推理小說《人麵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