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在日本的戰國時期。

清村五九藏是所屬大名麾下最傑出的武士,自首次隨軍出征後,屢立戰功,深得大名的寵信。

戰場上,敵人怕極了清村五九藏。五九藏殺人的時候,眼睛是紅色的,手起刀落,不知多少人成了他刀下的亡魂。

五九藏不懂得什麽是害怕,同樣也不懂得什麽是同情,敵人扔下武器投降的時候,他還是會衝上去削掉投降者的腦袋,或者將其腰斬為兩截。鮮血泉湧,染紅了五九藏征戰過的每一寸土地。

這一日,大名十分得意,他的軍隊又一次取得了勝利。而得了頭功的五九藏,更是讓大名稱讚有加。高興之餘,他賞賜給五九藏一個女人。

這女人自稱木子,美貌絕倫。

五九藏拜謝大名,卻沒看木子一眼。大名擺了擺手,五九藏退了下去,那個叫做木子的女人跟在五九藏的身後,麵無表情。

據說,這個木子是敵人戰死武士的遺孀,發現她的時候,她倒在血泊中,昏迷不醒。

五九藏不去關心女人的身世,他活著隻有兩個意義:殺人與飲酒。

五九藏知道那女人始終走在自己的身後,心中有些厭煩。但此女是大名所賜,並非普通婢女,於是他隻得任憑她在後麵尾隨。

回到住宅,五九藏一屁股坐在席上,斜眼看了看木子,隻見她跪在隔門之外,垂首屏息,畢恭畢敬。

“去拿酒來。”五九藏冷冷地命令。他盤膝而坐,眼睛直視著前方。

“是。”木子的回答絲毫沒有遲疑,馬上站起身走了出去。

嚓嚓嚓,細碎的腳步聲,由近及遠,片刻後就折返回來,仍然是嚓嚓嚓的聲音。

木子端著酒壺與酒杯,彎著腰走了進來。

五九藏心中有些驚訝。他想,木子是第一次來到這裏,怎麽會知道酒窖在哪裏,而且她的動作真快。

念頭一閃而過,五九藏根本沒有在意。一個來曆不明的女人熟悉自己的家,這是值得恐懼的,但五九藏從來都不知道什麽是恐懼。

木子低垂著頭,跪在五九藏麵前,把托盤裏的酒壺和酒杯放在了五九藏的手邊。

木子的手前伸,她的手臂在活動的時候竟發出了細微的響動,“哢嚓”的聲音,好像是樹枝折斷的響動。

五九藏聽到了響動,但沒有在意。他拿起酒壺,開始自斟自飲起來。

木子就這樣在五九藏的宅院裏住了下來,名義上雖是五九藏的妻室,實則隻是個普通的女用人,但與其他女用人不同,木子與五九藏同榻而眠。

木子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她不會笑,不會做任何表情,不會說任何多餘的話,隻有在五九藏命令她做事的時候,她才會回答“是”,僅此而已。

起初,五九藏並沒有把她放在眼裏,但是時間長了,她身上的某些特征也讓五九藏感到奇怪。

首先,木子身上莫名其妙的響動從來沒有停止過。抬手的時候,“哢嚓”聲從她的手臂上發出,垂首時“哢嚓”聲從她的頸處發出,走路時更是全身都在響。甚至每當她說“是”這個字的時候也會伴隨著輕微的“哢嚓”聲,那是從她的頜骨處發出的聲音。

五九藏的家仆們都懼怕木子,他們之間謠傳道:木子沒有骨頭,貫穿她身體的,是一截截木頭……

五九藏雖然根本不理會這些謠傳,但終於在這一天,他發現了木子身上發生的更恐怖的事情。

木子的身體上,似乎時不時會生長出某些東西。木子總是在第一時間拔掉了那些生出來的東西。

這天夜裏,本應該熟睡的木子忽地坐了起來。

五九藏被木子驚醒了,但他沒有做任何動作,隻是靜靜躺著,借著月亮微弱的光亮,看見木子起身看了看手臂上生長出的細長的東西。

昏暗中,五九藏看不清木子的手臂上生出了什麽,隻覺得那東西細長,頂端分了叉,似是樹枝。

木子用另一隻手去拔那棵奇怪的東西,隻聽得一聲清脆的響動,那東西被連根拔起。它的根須茂密,生長在木子的肉體之下。

木子起身,從窗口把它扔到外麵。

月光朦朧下,木子的身影在窗前顯得詭異。她突然回頭,目光投向了躺在地上的五九藏。

五九藏趕快閉上眼睛,他居然不敢接觸木子的目光。這一瞬間,他羞愧得惱怒。他感覺到了,自己在害怕。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了恐懼的滋味。

黑暗中,五九藏感覺到,木子的雙眼正盯在自己臉上。

良久,五九藏聽到了熟悉的“哢嚓”聲,木子走回到榻前,躺下身。這“哢嚓”聲五九藏向來不屑一顧,但現在聽來,隻覺得驚駭萬分。

五九藏的手指動了動。他的戰刀就在身側,他想抽出刀來立刻斬殺掉這個妖怪。

但五九藏不能這麽做,木子是大名親自賞賜的妻子,五九藏不能夠對她下手。而且,更主要的原因是,五九藏心裏的恐懼。

翌日早,五九藏匆匆離開了家,瞪著布滿血絲的雙眼去見大名。

他請求大名準許自己殺掉木子,因為,木子是一個妖怪。

大名早已忘了木子,經身邊親隨提醒才略微有了印象,於是隻擺了擺手,準許了。

五九藏的眼睛更紅了。他緊握戰刀,一路飛奔回到了宅院。他要將木子碎屍萬段,並不是因為木子是妖怪,而是因為木子讓他的膽氣**然無存。他認為,木子已經褻瀆了他的靈魂。

進了家中,他發狂一般尋找木子。他發誓,隻要看到木子,他馬上就會揮刀斬下她的腦袋。

可是,五九藏找遍了每一間部屋,每一個角隅,卻始終沒有找到木子。從前,木子都會跪在玄關前迎接他回來,可是今天卻不見了蹤影。

五九藏仰天狂吼,全無了往日裏冷酷深沉的做派。他狠狠地拎起一個家仆,質問他木子去了哪裏。

家仆嚇得魂不附體,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五九藏瞪著猩紅的眼睛,拔刀將這家仆斬為兩截,瞬時,鮮血飛濺。

五九藏家中所有人都大驚失色,驚呼著逃了出去。一時間,家中隻剩下五九藏一人站在庭院中。

五九藏好似一頭猛獸,他環視院中,企圖再找出一個活物來泄憤。

猛然間,他看到了庭院角落裏有些異樣。

在那裏,平白出現了一棵高大的樹木,是五九藏不曾見過的。如此高大的樹木,數十年才能長成,但五九藏並不記得自家的院中種有這樣一棵樹。

突然,一道思緒劃過五九藏的腦中。他冷靜了下來,他猜想到了這棵樹的來曆。

於是五九藏握緊了戰刀,一步步挪向那棵樹。

那樹幹很粗,至少兩人才能將其環抱。

五九藏距離那棵樹很近了,樹沒有動靜。於是,五九藏準備在樹幹上劈砍下去。

而這一瞬間,樹木變化了。

樹幹上,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了人類的臉龐。

緊接著,又有其他的人臉浮現在了樹幹上。五九藏驚恐,他辨認這些人的臉,這是他所熟悉的臉……

十歲時,自己生平殺掉的第一個人,是傳授他刀法的師傅。在一次比試中,五九藏刺死了他。

如今,師傅的臉出現在了樹幹上,他笑看著五九藏。

還有,殺死的敵方將軍,殺掉的那些兵卒,那些戰俘……

最後,剛被殺掉的家仆的臉也出現在樹幹上,他也在笑。

一時間,所有的臉都張開了嘴,百餘張臉,百餘張嘴,他們發出了聲音,千奇百怪的聲音,卻同時重複著一句話:“五九藏,五九藏,五九藏,五九藏,五九藏,五九藏,五九藏……”

聲音灌進了五九藏的耳中,他的腦中混沌不堪。

當啷啷。

五九藏的戰刀脫手了,這是他成為武士之後第一次掉落了戰刀。作為一個武士,他掉落了視若自己生命的戰刀……

五九藏的神經似乎隨著戰刀落地的響聲而崩潰了,他抓著自己的頭發,跪倒在地上,他的臉上沒有了血色,灰白,如死屍的臉。

逐漸地,呼喚五九藏的聲音停止了,樹幹上那些臉龐漸漸退去了,它們融合成一張臉,這張臉,麵無表情,看著五九藏。

五九藏緩緩仰起了頭,嘴唇微微動了動,喉間擠出了一絲聲音:“木子……”

木子的臉如同往常,那從來沒有過任何表情的臉冷若冰霜。

木子的頭上,千絲萬縷的樹枝覆蓋下來,環抱住了五九藏。它們把五九藏軟弱無力的軀體抬到了半空,緩緩靠近了木子的臉。

無數條細枝隨之插進了五九藏的身體。然後,五九藏隻覺得靈魂離自己遠去了,他的精神似乎也要走進那粗大的樹幹裏……

五九藏看著木子的臉,他微張開嘴,但氣若遊絲,他無力說出一個字。他向木子的臉頰伸出了手,顫抖的手再也無力伸得更遠。他的指尖,從木子的嘴角輕輕地滑過,似是而非。然後,他失去了最後一絲氣力。

(完)

【樹木子】

「日文名稱:じゅぼっこ(樹木子)」

這是一個具有高危險性的妖怪,它的外表是普通的樹木,實際上暗藏殺機。它會用樹枝纏住過往的行人,然後用尖銳的枝條刺進人的肌膚,吸光人的血液,經常出現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

樹木子的起源在中國,漫畫家水木茂曾對此作出說明。

它的原型來自《搜神記》。在《搜神記》卷二中,能找到這樣一則樹精的描寫:“……又有大樹,樹有精,人止其下者死,鳥過之亦墜。”

樹木子的屬性應該有兩種形式:一是自體型的妖怪,也就是說此類樹木子自從出生伊始就是一棵妖樹;二是靈宿型妖怪,是外來的靈體寄宿在樹木之上,而後借樹木之身作惡。

另外,遺憾的是,“樹木子”這個妖怪無法在日本的古文獻中找到記載。無論是柳田國男所著《妖怪談義》或日野嚴所著《日本妖怪變化語匯》中都無法找到它的名字。

因為樹木子出現在水木茂的作品中,所以,妖怪研究家京極夏彥、多田克己、村上建寺和山本弘等作家都認為樹木子並非古來傳承的妖怪,而是水木茂創作出的近代妖怪,雖然水木茂本人對此並未作出任何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