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川浩史今晚陪著課長應酬,客戶不勝酒力,下川以為是客戶沒有盡興,卻未想到是真的醉了。客戶的秘書匆忙趕來,對課長和下川匆忙道歉幾句,便把自己的老板扶上了車,揚長而去。

“下川君喲……”從酒店走出來後,課長用牙簽剔著牙,慢條斯理地抱怨道,“那個老家夥酒量差,我還沒有盡興啊。”

下川跟在課長的旁邊,提著課長的手提包和自己的手提包,連忙點頭稱是,但心裏對課長邊走路邊剔牙的模樣很不滿。

課長的眼中閃出幾分好色的光亮,“不如……我們就去經常光顧的那家夜店,怎麽樣?”

“這個……”下川遲疑道,“隻有我與課長兩個人嗎?”

“當然。”課長隨手扔掉了手中的牙簽,說道,“公司會為我們報銷費用的。”

下川麵露難色,“可是……這樣有些不大好吧?”

課長狡猾地笑了笑,“怕什麽,本來今天的預定也是有二次宴的,隻可惜那老家夥無福消受,隻好我們自己享用了。”

下川微微低下了頭,對課長中飽私囊且又心安理得的做法很不滿,但又不能說出來,隻好默默地跟在課長的身後。

二人走過了幾條街,找到了課長所說的那個夜店。

課長點了點頭,看著店門上的招牌。霓虹燈閃爍著紅色的字:KAUNAS。

課長指了指那招牌,說:“陪客戶來這裏很多次了,這個奇怪的店名的讀音卻還不會,又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下川在旁邊聽著,沒有接話。他知道,KAUNAS指的是立陶宛的一個城市“考納斯”。但他不能說出來,他不想在課長麵前表現得很博學。隻聽課長嘀咕著店的名字,卻盡是錯誤的讀音。

最後下川聽到一個詞匯從課長的嘴中吐出:“KAONASHI……”

下川愣住了。

課長似乎已經放棄了它的讀音,腳步輕快地向店門走去。

下川心裏默念:“KAONASHI……KAONASHI……”

這……套用日本語讀出來,KAONASHI不就是“顏無”?

沒有臉孔?

下川搖了搖頭,看見課長已經走進了店中,於是也急忙跟上,跨進了這個被課長命名為“KAONASHI”的夜店。

店中一如既往,音樂是頹靡的,燈光是曖昧的,女人的臉上盡是挑逗的神色。

課長和下川在包廂裏坐下,穿著超短裙的女店員為兩人遞上了陪酒女的名單。

課長伸出手去接名單,卻裝作不經意在女店員的大腿上輕撫了一下。女店員嗔怪地看著他,眼中卻盡是笑意,課長也嗬嗬地**笑。

下川在一邊看著,心裏隻想趕快離開這個惡心的地方。最近,他對這種夜店越來越反感,於是一把接過名單,隻在上麵掃了一眼,隨口說出一個編號:“25號。”

課長卻饒有興致地看著名單上的每一個陪酒女,不斷地在照片上摸來摸去,似乎摸的真是那些女人的臉。

“那麽,”課長把名單遞還給店員,笑著說,“我還是跟平常一樣,要7號亞由美小姐吧。”

“明白了。”店員接過名單,說道,“兩位客人分別指明7號亞由美小姐和……”店員說著,向下川看去,“25號……”

店員似乎沒有記清25號的名字,於是看了看手中的名單,抬起頭,微笑著對下川說:“25號顏無小姐。這樣就可以嗎?”

下川的心髒“咯噔”一下。

顏無?下川在心中默念了一遍,KAONASHI?

服務員繼續問道:“兩位需要喝些什麽?”

課長饒有興致地點著酒水,然後抬起頭問下川:“你要喝什麽?”

下川完全沒有聽到課長的問話。他皺著眉,想著那個名字。

顏無,顏無……

雖然陪酒女使用的名字都是假名,但也不會取這樣一個不符身份的名字吧?下川這樣想著。

課長看著一聲不響的下川,瞪了他一眼,對店員說:“給他烏龍茶燒酒,那家夥到這裏從來都隻喝這個。”課長的話中帶著嘲笑,店員也捂嘴微笑著。

店員離開了,課長看了看下川,沒好氣地用腳踢了踢下川的腳踝,說道:“你這家夥,給我開心一點,別總是緊繃著臉。看著你這張臭臉,我的興致也沒有了。白天在公司裏忙得要死,晚上還要討好那個老家夥,現在終於自由了,你又來掃我的興!”

“對不起。”下川回過神來,忙向旁邊坐了坐。

事實上,課長的興致絕不會因為下川的心事而改變。當亞由美出現的時候,課長的眼睛裏亮起了異樣的光彩。

課長是亞由美的老顧客。

穿著暴露、濃妝豔抹的亞由美進了包廂後,直接坐在了課長的身邊,用甜得發膩的聲音責怪課長許久不來光顧。課長哈哈地**笑,滿是脂肪的肚子顫動著。

下川心生厭煩,趕快移開了目光,而這時,另一個女人走進了包廂。

下川知道,她就是那個25號,顏無。

“您好。”顏無向下川打著招呼,下川看著她,點了點頭。

顏無在下川的旁邊坐了下來。下川發現,她看起來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雖然衣著是陪酒女的模樣,臉上的妝卻很淡,完全不是亞由美那種妖媚的感覺。

而且,與其他陪酒女不同,她似乎是個新手。如亞由美一樣的陪酒女,馬上就會與客人膩在一起,而這個女人舉止間卻沒有風塵女子的味道。

一時間,與課長那邊的一片火熱氣氛相比,下川這邊冷得有些尷尬。

烏龍茶燒酒上來了,下川拿起杯子抿了一口,然後看了看身邊的顏無,看到了顏無那雙有些混濁的眼睛,她也在看著自己。

下川放下了杯子,覺得該說些什麽,於是想了想,幹脆問出了自己心裏的疑惑:“你為什麽要取這樣一個名字?”

顏無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冷。

“這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出來的名字。”顏無的聲音很低,“這個名字來自一種妖怪。”

“哦……”下川應道,心裏卻不自覺地緊了緊。

顏無繼續說:“有一種妖怪,它叫野箆坊,您知道嗎?”

下川搖了搖頭。他聽說過這種妖怪,但也僅僅是名字熟悉,卻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妖怪,而且提到了妖怪,他的心裏感覺怪怪的。

“是一種沒有臉孔的妖怪,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整張臉如同一個空空的圓盤子。顏無這個名字因此而來。”

下川感到一絲涼氣從麵前襲來。如果說剛剛兩人間的氣氛有些冷,那麽現在他已經真實感受到了寒意。

下川勉強笑著,說道:“可是,你從事現在的職業,卻使用這樣的名字,不大合適吧?”

顏無搖了搖頭,平淡地說:“我們每個人都是顏無,每個人都是野箆坊。”

“這是什麽意思?”下川疑惑道。

顏無緩緩垂下頭,“我們以及我們身邊的每個人,都是妖怪,是野箆坊,沒有臉孔。白天裏,我們衣冠楚楚,彬彬有禮地與各種人來往。但是到了晚上……人們開始露出他們的本性,貪婪、凶殘、情欲等等。人總是隱藏起自己的麵目,讓他人看不清自己,隱藏自己真實的目光,隱藏自己真實的呼吸,隱藏自己真實的話語,所以,每個人都是顏無,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

下川有些愣了,顏無的話他似懂非懂,但是這樣的話,從一個陪酒女的嘴裏說出,無論怎樣都覺得不協調。

顏無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而夜店裏的音樂就好像要故意附和顏無一樣,漸漸低了下去。

顏無沉默了,店內的音樂銷聲匿跡了,下川隻聽到旁邊亞由美挑逗的話語聲和課長的**笑聲。

“就好比我們現在一樣。”顏無突然又開口了。

“什麽?”下川沒有聽懂。

顏無依舊低垂著頭,長發遮住了她的臉頰。“現在,我們在這種地方遇見了,這就是我們本來的麵目。”她說。

下川有些慌亂,他覺得應該對顏無解釋一下,自己並非那種好色之徒。但轉念想,對一個陪酒女解釋這些事情,太可笑了。

“我們都是野箆坊……”顏無的聲音冷冷的。

“不……不是……”下川想要辯解,但突然間,他說不出話了。

顏無已經抬起了頭,讓下川看見了她的臉孔。

不,不是臉孔,她沒有臉孔。

下川的眼睛瞪大了,他看到的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長發遮蓋下,是一個滾圓的肉球。

下川驚叫,他一把推開了麵前這個怪物,站起身想要逃跑,又想到了課長。他看向課長,隻見亞由美正坐在課長的腿上,擋住了課長的臉,兩人麵對麵,兀自如膠似漆。

“課長!”下川大喊。

兩人的情話頓時停止了,亞由美回過身,課長歪過頭,正對著下川。

然後,下川看到了兩張沒有麵孔的臉。

課長的臉,亞由美的臉,沒有眼睛,沒有鼻子,也沒有嘴巴。但是,兩個人的聲音卻同時傳進了下川的耳朵:“我們都是野箆坊……”

下川從夢中驚醒的時候,身下的被褥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噩夢!

下川坐起身,喘了一口粗氣,覺得頭痛欲裂。宿醉的結果。

記憶中,昨晚與課長在夜店裏酗酒,喝得酩酊大醉,具體是怎麽回到家裏的,下川想不起來。

今天還要工作,下川起床,進了衛生間。他突然想起夢中那個叫顏無的女人……

等等,那真的是夢,還是……

下川腦中突然一個激靈,記憶中,確實有個陪酒女陪自己喝酒,可是下川怎麽也想不起那個女人的相貌。難道,真的是那個顏無在陪著自己?

昨晚的夢境究竟是從哪裏開始?是客戶離開以後,還是指名顏無以後,還是……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夢,而是現實?

下川的頭突然猛烈劇痛。他揉著太陽穴,不經意間,看到了鏡子中自己的臉孔。

不,不是臉孔,他沒有了臉孔。

鏡中的自己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然後,下川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我們都是野箆坊……”

(完)

【野箆坊】

「日文名稱:のっぺらぼう(野箆坊)」

說到野箆坊,最有名的當屬作家小泉八雲所著的《怪談》中登場的妖怪。在小泉八雲的筆下,野箆坊是由狗獾和狸貓等動物變化而來的妖怪。

這種妖怪的目的很單純,而且很明確:嚇人。

傳說在江戶時代,某日夜晚,寂靜的小路上,一個商人偶遇了一位少女。少女蹲在地上,泣不成聲,商人好心地詢問少女為何哭泣,少女抬起頭,商人發現這少女的臉上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於是商人害怕極了,趕快從少女身邊逃走,見到路邊有露天蕎麥屋,便逃進了蕎麥屋中。蕎麥屋的老板背對著商人,冷冷地問道:“您怎麽了?”於是商人打算把剛剛的遭遇講給老板聽,但是因為劇烈的喘息而無法說出完整的話。這時老板卻突然說道:“是不是這樣的臉呀?”說著,老板轉過身,同樣也是一張沒有眼鼻口的臉。頓時,商人嚇得昏厥倒地。蕎麥屋的燈光熄滅,老板變成了一隻狗獾。

也有一些傳說中,野箆坊會與本所七不思議中的“置行堀”同時登場。

另外,今天的日語中把不懂得觀察、不懂得思考、沒有主見、沒有個性的人戲稱為“野箆坊”。

中國民間也有無麵人的傳說,有的地方叫做白板,意思是臉如同光禿禿的一塊板。故事大意則跟上麵商人遇到少女的故事基本相同,不過在氛圍上更為恐怖,這裏的白板少女絕不是動物的惡作劇:一個青年男子半夜行走在一條偏僻的路上,看到前麵有一個白色的苗條身影,頓生色心,於是趕上前去同行,漸漸拿話語來撩撥。長發年輕女子起初低頭行路,這時猛然抬起頭來,隻見煞白一片的臉孔……

又有版本是這樣的:同樣是一個男子,夜間騎著自行車回家,半路遇到一個年輕的長發女子請求搭車,男子答應了,於是女子坐上自行車後座,兩人一路前行。走著走著,年輕女子突然說了一句:“你回頭看我的臉!”……

故事到了這裏戛然而止。碰到白板的人,結局如何沒人知道,總歸是相當不妙便是了。竊以為,講恐怖效果,中國白板還是勝出一籌的,但日本野箆坊的故事則增添了趣味性,帶有典型的日本文化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