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夜奔

這婦人身上穿的是一件素色寧綢旗袍,頭上插著鳳尾簪,手上戴著幾枚戒指,打扮上還是比較光鮮。其人相貌固然是極美,但比相貌更重要的,則是舉手投足間,那種成熟雍容的氣質。比起那些大家閨秀,怕是半點也不遜色,更有幾分江南水鄉女子的溫婉氣質。

沈金英被叫來時,隻當是十格格又要來聽她的琵琶並沒多想,等到坐定之後,見十格格身邊多個男人,臉色就有點不自然。忙問道:“這位是?”

完顏毓卿一笑“他是袁慰亭身邊的戈什哈,這次,就是來接你回去的。”

話音剛落,沈金英愣了一愣,打量了幾眼趙冠侯,忽然將手中的琵琶一丟,一手手帕擋臉,起身就走。

“我不回去!我不要見他!他這個負心之人,當初說要八抬大轎,抬我進門,現在卻打發個戈什哈就來接我,這算什麽?難道要我進府之後,去給他的大婦敬茶,以後聽她管束麽?休想。我現在這樣很好,不勞他掛念,就跟他說一句,沈金英死了!讓他以後別來煩我。”

完顏毓卿撲哧一笑“金英姑娘,你這話說的可是真?你要是真對袁慰亭死了心,我就幫你找個人嫁了如何?以你的姿色,隨便找個富商,都可以嫁的掉。再說惦記你的人,也是不少,都被我擋下來了。你也知道,擋住這些人,我也很辛苦,你要是對袁慰亭不在掛懷,那些人我可就不擋了。”

京師居,大不易。京城的挑費,遠比外省為高。沈金英並沒有很多收入來源,離開十格格的周濟,怕是寸步難行。更重要的是,像她這麽個美婦,又沒有男人,就如同一塊羊肉無人看管,不知道多少人想去咬一口。要不是十格格的麵子關照,以及楊翠玉日常的照拂,她怕是早被誰霸了去。十格格於她而言,確實是得罪不起的靠山。

她既能做花魁,自然不是笨伯,聽十格格一說,也覺自己有些冒失,連忙重新入坐,但依舊用手帕擦著眼淚

“十爺,對不住,是金英冒失了。我……我是不想嫁。嫁人沒意思,還不如這樣自己一個人生活的有趣。這位戈什哈,請你回去麵稟你們大人,就說沒找到我好了。”

她本也是八大胡同的前輩,腦子絕對夠用,此時也明白過來。若是普通一個戈什哈,哪有資格和十格格並坐,此時早就該跪著回話。再看兩人眉目傳情,多半是有什麽私情在,這可萬不敢得罪,也不敢拿架子。

完顏毓卿搖搖頭“沈姑娘,話不是這麽說的。我當初救你時,就答應過你,一定要你風光的嫁入袁家。這話,現在也算數。你且跟他回去,但是不急著進袁府,若是袁慰亭肯八抬大轎的來抬你,自然什麽都好。若是他不肯,你就回京師來住,依舊像現在這樣過活,不是很好麽?總好過現在這樣,你在這當寡婦,他那邊還可以說不知道你的下落作為推辭,白白讓你一個人受苦。”

趙冠侯取了銀票來到沈金英麵前,將銀票向前一遞“這裏有庫平四千兩,乃是為夫人籌備寓所,購買首飾頭麵之用。若是有不足之數,在下另行報效。”

沈金英打量了他幾眼,心內也不得不承認,這果然是個俊美後生,像是十格格這種衣食無憂的貴女,挑男人自然在意的是相貌年紀而不是看他的家室前途。這兩人,倒也算合適。這麽大筆的數字,就算她當年極當紅時,而很少見到,一下子扔過來,要不是知道他是袁慰亭的戈什哈,就當是他對自己有什麽企圖了。

饒是如此,這麽大一筆錢,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做了個要走的態勢,又被人攔住,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是好。楊翠玉此時湊到她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沈金英看看趙冠侯,又看看十格格,臉上表情幾變,終究還是收住了哭聲。

“原來是這麽回事。我就說麽,要是袁慰亭那個負心人來接我,我是決計不肯回去的,可若是為了十格格幫忙,奴婢義不容辭。當初若無有十格格幫助,我不知被發賣到哪,亦不知是個什麽下場。這幾年,也沒少讓十格格貼補,金英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這份恩情我一定要報答。我就先跟趙公子回津門,總要在他麵前,把趙公子保下來再說。這錢,我卻不能要,我這幾年已經花了十格格很多錢,怎麽能收這麽多。”

趙冠侯一笑“這算不了什麽,夫人與大人分別數年,久別重逢,總該換一身像樣的衣服,添幾件首飾。這些地方,處處都要用錢,夫人隻管收著就好。”

“是啊,拿著吧。”金十在桌子上一拍“這是冠侯的一點心意,金英隻管收下就好。我在京城,他在津門,遇到什麽事,還要你多多照應著。這筆錢,就當是我送你的心意,若是不夠使,將來我再送。”

“這可不敢!”沈金英嚇的匆忙站起“十格格您說的這話,就讓金英無地自容了。這幾年間不知累了您多少,您要我護著誰,我就自當護著誰。要是收您的心意,那是要遭天譴的,萬不能這麽做。我去收拾收拾,換幾件衣服,什麽時候出發,就聽您的招呼。”

楊翠玉送走沈金英,完顏毓卿的臉色也有些難看“我原本是想和你多待幾天,可是聽皮硝李那意思,是要你趕緊走人。他說了話,我們就得聽。我且先送你出京,至於津門那邊……我也許冬天的時候,會去那裏吃紫蟹。你若是想我,就抽時間到京師來。若是不想我,我也不怪你。”

“怎麽會不想?”趙冠侯拉起完顏毓卿的手“陪我回去吧,寒芝人很好,不會容不下你。就算是你們兩個平起平坐,她也會答應。”

“可是阿瑪不會答應。現在要讓他知道我要嫁一個七品戈什哈,他肯定會氣死,額娘那關也過不去。她身子骨不好,我怕她氣出個好歹來,所以隻好先這樣了,不要讓人知道就好了。我反正已經是你的人了,跑也跑不掉,等將來,咱們見機行事。”

楊翠玉送了沈金英回來,也與兩人商議著走法,趙冠侯道:“車站那邊,怕是有端王府的人守著,要想回津門,恐怕得另想條出路。另外有沈夫人同行,恐怕就得預備馬車了。”

“馬車不是問題,可是如今地麵不靖,首善之地,亦是盜賊如雲,出了京師,就可能遇到盜匪。所以也得謹慎些。端王府那邊,也要防著他們在京師外下手暗算。”

楊翠玉想著,自己在京師裏有多少人脈可用,縱然不能在端王那裏說上話,但是找些人護送也是可以找到的。隻是這人選第一要可靠,第二要夠本事,這便要費一點思量。

完顏毓卿盤算著,忽然眼前一亮“有了,我們去半壁街,找王正誼的源順鏢局裏借一麵鏢旗,若是能請到他出鏢就更好。一共二百多裏地,多給他拿一些錢財,怎麽也是可以的。他在道上名氣很大,有他的人在,那些強人就不用考慮,唯一要防範的,就是祖家街的端邸了。”

紅日西垂,祖家街端王府內,濮儁在落日的餘光中,手裏端著洋槍,睜一眼閉一眼,做瞄準射擊的架式。他手裏拿的是一支全新的米尼步槍,一邊還放著十餘發米尼子彈。

他看了看前來報信的下人“你問清楚了?他們確實是找了源順鏢局的人出鏢?”

“奴才不敢欺騙二爺,源順鏢局裏露出來的話,不會有錯的。王五不在家,出鏢的是他局裏的幾個鏢頭,身手高低有限,咱家裏的人,對付的了。”

“對付不對付的了,我不管。他們功夫再好,也總敵不過洋槍。告訴廚房,給我的人準備大碗的牛肉配上上好的白幹,吃飽喝足好幹活。隻要他們一出鏢,咱們就追出城去,有一個算一個,全殺了!”

月明星稀。

夜晚的京師郊外,萬籟俱寂,倦鳥歸巢,天地間一片安詳。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馬車上的鈴鐺聲,人喊馬嘶聲,以及隱約間響起的槍聲,將這片安寧打破。

黑夜之間不得目力,縱馬奔馳是一件極為危險的事情,濮儁騎的是一匹口外來的良馬,速度很快。但是他騎術不夠好,加上黑天,速度就得放慢下來,眼前的馬車,死活就是追不上,氣的他一個勁的罵娘。手上拿的米尼步槍是步槍,並不是馬槍,加上他還沒成人,個子不夠,在馬上使不了,隻能舉起左輪,朝前麵胡亂的打,子彈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

按他想來,人怎麽也得是天亮再走,今天晚上就與之前一樣,偷著喝了幾口酒,就氣呼呼的睡下。

可是半夜裏,卻被身邊的跟班晃醒,才知道東交民巷那邊,居然連夜有幾輛馬車跑出來。雖然沒有那輛亨斯美,但是端王府也打聽清楚了,那幾輛馬車,都插著源順的標旗。每一輛馬車,走的都是不同方向。

按說此時城門已經關了,開城是一件極困難的事,但是事總歸在人為,有慶王府的麵子,開一個門縫,讓馬車出去總不是難事。濮儁倉皇著披衣而起,招呼著自己的部下,提了槍追出來,端王也並沒有阻止。

大管家王蘭亭隻是傳了王爺一句話,除了趙冠侯以外,不要殺人。源順鏢局背後,也是有靠山的,王正誼威名遠播,不是好相與之輩,沒必要跟他結下人命仇恨。那些保鏢的都是拿錢辦事,不會和王府死磕,放幾陣槍,把人嚇走,也就萬事皆休。

幾輛馬車形製一樣,用的是分瓣梅花計,不過濮儁倒也分析了一番。選了回津門最近的一條路追下來,隻是沒想到,黑夜裏兩邊受限製都大。他的人追出了城,竟是捉不住人,帶的又都是步槍,在馬上使起來不方便,隻有他有把左輪,也早早的打沒了子彈。

王蘭亭身手不錯,在旁邊照應著貝勒,生怕他落了馬,邊催著馬,邊安慰道:“貝勒別急,他們跑不了。我們的人已經饒到前麵去了,還有兩位武林裏的前輩,他們跟那邊說幾句話,讓源順的人讓開就是,您可千萬別跑快了。”

正說話間,前方果然傳來幾聲哨音,證明車駕攔住,等到濮儁趕過去時,卻隻見鏢旗不見鏢師,就連趕車的把式也都沒了影。他顧不上這個,舉著槍來到馬車之前,抬手掀開車簾,火光照耀下,馬車內空空如也,竟是一輛空車。

濮儁氣的眼前一黑,忍不住又嚎了起來。大家都知道他這個毛病,王蘭亭隻好勸解著“小主子別急,咱們的人都撒出去了,一共就出城那幾輛車,怎麽也追的上。他跑不了。”

而在另一條路上,趙冠侯自己坐在車轅上,充當起了馭手,趕著馬車在黑夜裏疾馳。沈金英雖然日子苦,但是一說搬家,依舊有不少家當箱籠,裝了大半個車廂,不管她嘴巴多硬,一想到可以和袁慰亭重逢,心裏總歸是喜悅情緒占多數。

可是她雖然見多識廣,卻沒有趕夜路的經曆,一直以來在八大胡同做女校書,迎來送往是有,冒險的事不曾做。一想到身在曠野荒郊,背後還有追兵,她心裏就陣陣緊張。

夜風呼嘯,風中間或傳來野獸的叫聲,讓這生於江南水鄉的女子,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忍不住用大披風將自己裹了一層。大著膽子問道:

“趙公子,你為什麽把車把式都趕開了?”

她不像曹夢蘭,聲音裏沒有那種嫵媚勾人的味道,可是另有一股溫柔如水的柔情在,讓人頗為動心。想當初能在八大胡同裏留下大名,卻也並非一無所恃。

“沈夫人,你有所不知,端王府的人我想也該追下來了,這是我和他們的事,何必牽連別人。借源順的鏢旗,主要是借他們和匪盜的關係,讓他們出個人打前站,知會一聲路上打杠子套白狼的,免的驚了沈夫人的駕就好。後麵的追兵,指望不上他們。人家有槍,會什麽功夫都沒用,您待會藏好,來了人,我對付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