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抄家(上)

“皇帝弑母,這是什麽樣的罪過!就算是桀紂,也不敢如此倒行逆施。國朝以孝治天下,做出這樣的事,他便不配再做皇帝!”端王承漪是個大嗓門,嗓子放開了可以票黑頭,含怒而發,滿室皆有回音。

一旁他的兄弟輔國公承瀾也附和道:“是啊,弄了這麽多刺客,要圍園子,殺老佛爺,這還了得?要不怎麽說天下大亂呢,皇帝帶著人造自己的反,就這樣的江山,還能有好?”

這等事本是宮廷秘辛,慈喜太後也想壓,而不想散布,卻不想還是被這些人在上層傳播開了。吏部尚書徐同綽號老道,平素最喜的就是太上感應篇,那五千言背的滾瓜爛熟。為人也最為古板,門生子弟到他家中,隻要帶了一件西洋物件,準被他趕出門去。偏生家門不幸,兒子愛抽洋煙卷,喜歡使洋錢。一提起不孝,便想起自己的兒子,感同身受,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也道:

“國朝以孝治天下,如今皇帝竟欲弑母,何以再君臨天下?百姓人家,兒子弑母這種忤逆,親戚朋友都可以把他送官治罪,定個斬決。這皇帝,我看也該換人了。”

承恩公崇奇聽了這話隻覺得刺耳,雖然他也是傾向廢帝,但是以臣謗君總是不該,何況徐同還是目前清流宗主,如此言語就更讓人無法接受。他不好明著駁斥,隻好旁敲側擊

“幾位,大家要想一想,老佛爺就算有心廢了皇帝,也不是想廢就能廢的。”

“怎麽不能?能立就能廢!當初要不是立了他,何至於有今天。”承漪的大哥承濂道:“依我看,就該趁早廢了他的帝位,換個人做皇帝,江山說不定還有救。”

“可是你們要想一想,如今大金的事,不是咱們自己能決定的。東郊民巷那裏,還住著一幹公使,要是洋人集體抗議反對,這廢立之事亦難實行。”

承漪怒道:“咱大金國的事,有這幫洋鬼子什麽相幹?怎麽還管起別人的家務事來了?沒辦法,現在隻好借重趙冠侯了,他不是能辦洋務麽?就看他能不能把洋人說通了,把這事給我辦下來。我打發人去給他送份厚禮,再許他事情若成,送一百吊銀子給他,看他盡力不盡力。”

一百吊就是十萬,承濂心疼銀子,搖著腦袋“那怎麽能行?他算個什麽東西,還配拿咱的錢?上次打了小儁,這筆帳還沒跟他算呢!他要敢要錢,我弄死他!從小到大,你都沒舍得動儁兒一指頭,他敢打,這事當初要不是六叔按著,我就把他捅了!”

“大哥,你先消消氣,聽我說完。”承漪冷笑幾聲“我這也是拿個話釣著他,好讓他為咱辦事。打了我的兒子,哪會這麽算了?等到小儁……到那時候,他是個什麽罪過,還用我多說麽?慢說他自己,我滅他的九族!現在,得給他點甜頭,好讓他為咱所用。這錢就好比是放的印子,先借給他使,將來連本帶利的拿回來。”

徐同雖是清流領袖,可是聽這番密議並不覺得端王言行有差,反倒覺得果然智勇雙全,唯一的疑慮就是,萬一談判不成,則皇帝還是不能廢。

承漪道:“就算說不通洋人,我們也不怕!我跟幾位交個底,咱們大金現在出了神仙了!在山東,有好幾位仙人,都是有大神通的,刀槍不入,槍炮不傷。洋人那點玩意,不行!說到底,還是老祖宗的東西最好。他們在山東教弟子練拳,滅洋殺教,聲勢大的很。毓賢的差辦的好,幫著仙人們打洋人,還定下賞格,所得財物三一三剩一的下帳,以此激勵士氣,振奮民心,這民氣可用啊。我已經安排人去請了,隻要把幾位仙人請來,做起法術,把洋人全都滅了,何愁大事不成?”

徐同幾人聞聽,臉上皆現得色,全都盼望著這幾位神仙早點進京,也好讓他們一看這蓋世的神通。於廢立之事,格外熱心,都盼著廢天佑立新主,自己便也可以成為從龍重臣,福蔭子孫。

趙冠侯回到步軍統領衙門不久,崇禮一行人也都回來,今天抓捕的工作尚算順利,四京卿中已經抓了三個,剩下一個也在掌握之中。譚壯飛之父終究是個開缺巡撫,仕林衣冠,做事不好太絕,做人都留一線,連同崇禮在內,沒得到太後明確的指示前,也不想把人全部逮捕。

事實上,現在就連被抓的三京卿,崇禮也不認為他們一定就死。這幾人中,林日升是韓仲華的幕僚,韓仲華如今又正當紅,或許可以轉圜一二,充軍流放也未可知。而其餘兩人,一是沈寶貞的孫女婿,一是張香帥的愛徒,且是湖南巡撫陳寶箴的保舉,來頭靠山都很硬,說不定也可死中得活。惟有趙冠侯心知,圍園殺後這事一出,想要脫死罪,怕是很難了。

崇禮眼下另有一件很難交代的公事,便是捉拿康梁以及掌印禦史宋伯魯、禮部主事,一人放倒六堂官的王昭王小航。康祖詒在政變發生前,被天子派出籌辦官報,原本是要搭官船,但是沒買到頭等艙的票,又受不了苦,索性不坐。改乘阿爾比昂的船,這一下因禍得福,金國官府不能去阿爾比昂還上抓人,康祖詒便如魚兒入水,難以捉拿。

梁任公、王小航以及保舉康祖詒的宋伯魯,都在扶桑使館裏,這就又是一件為難的事了。雖然明知道人在何處,卻是無一人敢言個拿字。

伊藤博文現在下榻在日本公使館,那裏戒備極是森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衛兵持槍宿衛,兵力雖少,殺氣卻足。崇禮統帶步兵衙門,治理四九城的潑皮無賴不在話下,對上東洋潑皮,卻是水土不服,不知從何著手。萬一再引起高麗之戰那樣的戰事,誰又擔的起責任。

他拉著趙冠侯,推心置腹“冠侯老弟,韓大帥與我乃是至交,大家有話,也沒必要藏著。這一件公事很難,上麵催的緊,剛大帥在那追著要,想要敷衍不容易。可是想要拿人,就更難了。萬一鬧出國際糾紛,再演高麗故事,我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你老弟是能辦洋務的,這個忙一定要幫。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崇大人,您說重謝之類的話,就說的遠了,大家都是為太後辦差,這些都是應盡之責,哪用的著重謝。可是我要說一句泄氣的話,這事辦不成。”

崇禮一愣,他聽韓榮講,趙冠侯精通西文,與洋人談笑無忌,亨利親王來時,他也看到趙冠侯與親王及親王夫人談笑自如,儼然老友。心裏認定,他一定能把事做成,怎麽居然直接潑了冷水?

趙冠侯怕他誤會,隻好又解釋道:“崇大人,辦洋人的事,總歸得有個章程,萬國公法裏,於這也有約定。我們若是和洋人有引渡條約,自可按照公法要求,讓對方把犯人引渡歸還。可問題是沒有引渡條約,那我們就隻能看著他們逍遙自在,一點辦法沒有。除非是像剛中堂想的那樣,派人到使館裏,提著刀把人押出來。”

崇禮也知,這是剛烈異想天開,拿天橋說評書的說的飛簷走壁的三俠五義當了真事聽,根本不用考慮。但是公事上的交卸,卻又著實為難。

趙冠侯道:“這事咱們場麵上總得做足,下官這一半天,就去和洋人交涉,提出引渡申請。縱然知道引渡不成,也總算是把該做的做到了,至於能否做的成,那就不是你我所能幹預。”

“唉,倒是也隻能如此,這就得全靠您費心了。張陰恒是完了,章少荃遇到這種事,肯定不會出頭。總辦衙門其他的大臣章京,老佛爺基本都信不過,怕他們是勾結洋人的。那幫人也就不敢出頭,怕給自己惹來不是。能幹活的,也就剩你老弟一個人了。”

他這話說是鼓勵,實際也是推卸責任,把未來事情不成的過失,都推到了趙冠侯身上。趙冠侯心裏有數,臉上不動聲色,裝做沒聽懂,和洋人辦交涉這事,肯定是要做的,其目的實際並非捉拿康梁,或者說於慈喜太後心中,捉拿這幾個人,也不是目前當務之急。

這種事隻能意會,不可言傳,若是從她口中說出來,便成了貽笑大方。她所要跟洋人交涉的,並非是一二人犯的去留,而是大金天子的興廢。

帝後之間母子不和已有時日,因為皇後,因為妃嬪,因為政見,鬧的母子二人隔閡日深。現在又有了圍園殺後之事,讓太後對皇帝徹底失望,怕是已經起了廢立之念。然所顧慮者,內有督撫,外有洋人。

東南有力督撫,憑太後數十年積攢之威嚴,亦可設法調度壓迫,使之不敢行叛逆之舉。但如果洋人始終擁護天佑帝,則想要廢他,也勢比登天。自己與洋人接觸,抓人是次要的,最主要的,還是探聽洋人的口風,確定一下,他們到底是怎麽想。或者說,要開出什麽樣的條件,才能讓洋人放棄支持皇帝,改為無條件支持太後。

這種事參與的人越少越好,崇禮甩鍋,趙冠侯就也裝糊塗的把鍋接過來“大人放心,卑職定當盡心竭力,把這差事做好。若是老天保佑,和洋人把差事談下來,怕不也是一件大功。”

崇禮見他如此爽快,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把這麽個鍋甩在個官場新丁頭上,有些不作興。再者,他年紀輕輕,日後若有了大用,醒過味道來,怕是要和自己沒完。

眼睛一轉間,便想好了酬功的方法,一拉趙冠侯,臉上帶笑“冠侯,明一早晨,你先別忙著去東郊民巷,另有一件差事非你辦不可。慈駕已經下了旨,要抄張陰恒的家。他辦了那麽多年洋務,家裏麵洋玩意最多。老哥對這個一竅不通,萬一哪一件東西寫的不明,到時候公事上,又要挨罵。你可一定要幫我這個忙,抄家的事,務必去幫我主持了。”

張陰恒的結局,早在他得罪李連英之初,便已注定,他自問多年奔波,功勳卓著,卻不知隻因一頂祖母綠帽花,加上開罪權宦,便都化做雲煙。加之其後來為天子效力,於維新變法事務出力極大,更是康祖詒的舉主,這下便是個必死之局。

慈喜已經下了旨,由軍機承旨明發,張陰恒收監,家產抄沒入宮,具體的操作者,便是步軍統領衙門會同內務府,共同進行。張陰恒先辦洋務,後兼戶部,兩個一等一的肥缺在手,家產不知有多少。抄他的家,明擺著是發財的機會,崇禮讓出來,便是給趙冠侯的一個補償。

抓捕刺客的事,已經做完,所有被官府盯上的刺客無一得免,兜殺半日,盡數斬殺幹淨。有幾個被活捉的,也尋機會自盡而亡,沒能抓住活口,深挖後台。從息事寧人的角度,這個結果,卻可以算的上最好,否則查抄蔓延起來,東南的局勢,怕也要不穩了。

崇禮立了這麽個大功,讓出查抄方麵的利益,倒也是投桃報李,趙冠侯也就沒有拒絕。畢竟十格格使錢使的慣了,還有個楊翠玉,贖身銀子必是筆海量數目,趁機積攢點身家,總是沒錯。

到了第二天,趙冠侯帶了三百步兵早早的來到錫拉胡同的張宅,張陰恒本人,則已經由幾名步軍衙門的武官請上馬車。展英倒是囑咐著部下“進宅抄家是公事,但是可不許驚擾人家內眷。”

張陰恒好相公,家裏麵的姬妾內眷不多,安置起來也很方便,至於那位秦五九,又是內廷的供奉,本身也無罪過,也沒人為難。反倒是很客氣的招呼著“秦老板,您這邊坐坐,兄弟們忙點公事,很是對不住。”

一隊兵與管家打了招呼,將不多的內眷都先行帶出府外。內眷們的首飾,身上的綢緞衣服,甚至暗藏的貼己防身救命錢,是該搜還是該放,就全看辦事人是否夠朋友,下麵人又是否放行了。趙冠侯對展英道:“展爺,我看咱還是先緊著正事辦,再說摸大姑娘小媳婦的懷,這不大好吧?”

展英知道他話裏的意思是含糊過去就算了,點點頭“卑職也是這個意思,隻要她們不帶太貴重的,也就沒什麽。”

士兵們動作很利索,家裏的宋版書、保險櫃以及一些裝現錢的匣子,放衣服的櫃子,都被擺了出來,在院子裏開始碼放。外麵的官兵,則布置好了警戒線,手舉著長矛防範百姓哄搶。

官軍剛剛紮好隊伍,遠處便有一隊騎隊趕來,為首之人身形很是靈活,飛身下馬,幾步來到門前,尖聲道:“今個這裏是誰主事啊?過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