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良言難勸(下)

韓榮雖然身體抱恙,但是終歸是武將底子,乘馬無礙。帶了一隊騎兵護衛,出府直奔西苑,邊行邊向趙冠侯介紹道:

“飛虎團鬧的著實不成話,前幾天老佛爺從頤和園啟駕‘還海’的時候,團民就敢在禦河兩岸滋擾咆哮,怒目橫眉,最後不得不舍舟就陸,乘轎進城。再有一者,大阿哥在宮裏打扮成飛虎團的師兄,拿了兵器和小太監扮飛虎團打把子功,被老佛爺知道,狠狠的教訓了一頓。涿州那裏,雖然飛虎團鬧的很凶,但是老佛爺已經派了趙舒和何乃英兩人前去查辦,隻要據實回奏,剿滅他們,也不過就是一道旨意的事。你見到太後,隻管著實說話,有我在這護著你,誰也不能把你怎麽樣。”

趙冠侯明白,這是韓榮為自己打氣,飛虎團之所以壯大至此,於民間是因為百姓仇教,以及飛虎團以騙術愚人。於朝堂,則是端、莊兩王以及徐同、剛烈一幹人士的庇護。

一旦天佑皇帝被廢,濮儁登基,端王立即便是太上皇,朝臣裏大多怕他,不敢與他抗衡。也就隻好放任著飛虎團發展,乃至在回奏時,也不敢以實相告。

韓榮生怕自己也如那些人一樣,見到慈喜之後,順著端王大意思回奏,那就失去了意義。點出慈喜對飛虎團沒有好感,對於大阿哥也未必十分看重,讓他可以放心說話。忙在馬上應道:“中堂放心,您對卑職有恩,卑職自當盡忠以報,見到慈聖,肯定是有什麽說什麽,不會有半句虛言。”

快到西苑時,便見到道路兩旁頭纏包布身穿號衣下打綁腿穿麻鞋的武衛後軍,肩上扛著步槍,腰裏圍著彈帶,背後還背著鬼頭大刀。他們的槍支比較老舊,以滑膛槍為主,線膛槍數量很少,火炮上隻有土炮,沒有洋炮。但是作戰十分驍勇,在西域曾經與洋人見過仗,是以對於洋兵,也並沒有多少畏懼。

這幹人看到韓榮的隊伍,並沒有跪下磕頭參拜,隻是那麽愣愣的看著,仿佛與己無關。韓榮哼了一聲“一群白眼狼!自以為攀上了高枝,就可以忘乎所以了,也不想想自己是個什麽出身,真當自己是從龍功臣了!”

隻看這兩者間的態度和韓榮的話,即可知道,武衛後軍與其離心離德,另攀高枝,已經不把這個老上司放在眼裏。對於這位軍機大臣,也不再保持應有的尊敬與畏懼。韓榮想要約束這支隊伍,也極艱難,京城裏最大的戰鬥單位如此散漫,正常秩序已難維持,隻要稍有不慎,整個京城都會陷入一片動**與紛亂之中。

等來到西苑宮門外,趙冠侯就得下坐騎了。韓榮早賞過朝馬以及紫禁城內準乘二人肩輿,他可沒有這個權力,韁繩交給宿衛的軍兵,來到值廬內候見,韓榮則先去遞了牌子,時間不長,便被叫起。

他離開前,叮囑了一句趙冠侯“哪也別去,在這等著,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是叫你的起。我先去給你打打前站,跟老佛爺回一聲。”

這間值廬專為外官候見所用,房間不大,也沒有蘇拉伺候,茶水點心一概全無,天氣悶熱,空氣仿佛都變的粘稠起來。趙冠侯拿出手絹擦著汗水,一邊取了一塊金表出來看著時間。

過了約莫十多分鍾,房門處傳來一聲咳嗽聲,趙冠侯抬頭看去,來人身材高大,雙手托著肚子,正是曾經一起查抄過張陰恒府邸的那位二總管崔玉貴。

隻是今日故人重見,彼此臉上,都沒有多少欣喜的神情。趙冠侯對他看法不好,崔玉貴對趙冠侯,大概也是頗為敵視,尤其上次分存折的事,趙冠侯欺負他不懂洋碼,占了便宜,讓崔玉貴心裏懷恨。隻是礙著十格格的麵子,他不敢如何,可是今天看來,氣派上明顯比過去驕橫了幾分,似乎另有仗恃,不怎麽懼怕十格格的撐腰。

他的雌雞嗓子又尖又利,聽著讓人別扭“趙冠侯,你來了!真沒想到,你還有膽子進京,聽說你在山東,殺過很多的義民啊。”

“二總管,下官是奉了韓中堂的命令進京彈壓,沒什麽不敢來。再有您弄錯了,我從沒殺過義民,隻殺過許多強盜。山東鬧響馬,您是知道的,卑職既是武官,就得維持地方治安,見到強盜,就得殺了,這是卑職的差事。”

“哼,還有話說,真是鐵嘴鋼牙。可惜啊,將來等到忠良昭雪的時候,任你什麽嘴什麽牙,也沒用。我過來,是替人傳個話給你,待會見到老佛爺,好好說,說好的。飛虎團請神上身,靠的就是一口氣,隻要神完氣足,神靈附體,洋人再多再凶也沒用處。反過來,要是泄了氣,請不來神靈,那就一切全完。所以現在對飛虎團隻能鼓氣,不能泄氣,誰要是泄了飛虎團的氣,就是幫著洋毛子做事,就是漢奸!等到麵見慈聖的時候,好好說,說好的,還能有你的便宜,否則的話……嘿嘿,就算是有人護著你,你也沒有好下場!”

“謝二總管指教,卑職見到老佛爺,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絕對不敢說假話。”

崔玉貴臉色陰沉的如一汪水,目光裏透著陰冷“趙冠侯,你是個什麽出身,咱家知道。你這樣的人,以為抱上了一根粗腿,就能橫行無忌了?咱家告訴你,你差的遠了。出門在外,不但要低頭看路,更得抬頭看天。天熱了,帶頂鬥笠遮陽,天陰了,帶把雨傘防身。要是連天變了都看不出來,還像著往常一樣的往外走,那被冰雹打個滿頭疙瘩,就隻能怪自己笨了!現在京城裏,義民要跟洋人分輸贏見高低的時候,誰要是泄了義民的氣,這老天爺,可不會饒了他!”

趙冠侯麵帶笑容,沒有懼意,反倒是饒有興趣的打量著他。“二總管,您說的或許有道理,但是卑職也有卑職的道理。為人臣者,應當盡忠,這是到哪都能說出去的理。請神上身,首先就得有誠心。要是連心都不誠,那神靈怎麽會上他的身,還是說這神靈隻信說假話的,聽不得實話?要說說實話會被天譴,這未免是對老天爺太不尊敬了。”

不等崔玉貴發作,門外忽然一個厚重的鼻音響起“表叔,您怎麽在這啊,大阿哥那邊找您,都快找瘋了。大阿哥的脾氣,您是知道的,一犯起性來就大喊大叫,這要是驚動了慈聖,咱大夥都不方便。”

隻聽聲音就知道,來的正是大總管李連英,他與崔玉貴是極近的鄉親,彼此還有親屬關係,論輩分是崔玉貴大過李連英一輩。可論起在宮裏的權勢地位,反倒是叔不及侄。見他前來,崔玉貴的臉色變了變,露出一絲笑容“大總管,您怎麽親自過來了?”

“表叔,咱爺們見麵,就別提大不大總管了。這不是麽,老佛爺叫趙大人的起,我正好沒事,就過來喊他一聲。怎麽,您和趙冠侯有話聊?等到叫完了起,您二位再談?”

“不必了,故人見麵,提一點忠告罷了。現在京城裏世道亂,我這也是心好,怕外來的人不知道水深水淺,一頭紮進去,把自己嗆個好歹。既是老佛爺叫他的起,那我就不攔了。”

趙冠侯與李連英前後而出,直奔樂壽堂,李連英等走了一陣,眼見著身邊無人,才小聲道:“崔玉貴和大阿哥走的很近,而你,又得罪過大阿哥。自己要加小心,現在他們行事,很有些跋扈,怕是要跟你沒完。”

“多謝大總管提醒,卑職記下了。”

有這一句話,彼此心裏就都有數,飛虎團是端王倚重來,把自己兒子捧上皇帝寶座的力量,自然不想讓任何人破壞他們的地位。崔玉貴的提醒恫嚇,實際就是為了端王傳話,讓趙冠侯有所顧忌,不要揭穿這層西洋景。而李連英為人圓滑,既不會背叛慈喜卻也不想得罪端王,總想著左右逢源,兩不得咎。

等到了樂壽堂,天佑皇帝也在那裏,與慈喜太後並坐,隻是慈喜身前多了一道珠簾遮擋。韓榮跪在慈喜麵前,趙冠侯跪的稍遠一些。簾籠之後,慈喜的聲音傳了出來“趙冠侯,向前跪一點,方便回話。韓榮,你坐下吧,我聽聽他怎麽說。”

李連英將跪墊向前挪了挪,慈喜這才問道:“趙冠侯,你說一說,山東剿拳,是怎麽回事?”

“回老佛爺的話,山東拳民,出於坎、離二團,其前身是八卦教。當年朝廷曾有嚴旨,查辦八卦教,一經發現,立剿無赦……”

“你也會說,那是朝廷以前的旨意,當初他們壞,就不許現在改好了麽?”

趙冠侯方一回報就碰了個軟釘子,換了別人,也就不敢再說。可是他卻沒有在意,而是繼續回道:“老佛爺說的是,浪子回頭金不換,若是改好,也是好百姓。可是山東的拳匪,拆毀鐵路,襲殺洋人及教民,搶奪財物,行為與強盜無異。山東本就多有響馬,拳民與響馬合在一處,狼狽為奸,殺人害命,掠奪財物。如果不加以整頓,則山東民無寧日,秩序無存,朝廷的威儀也會受損。”

慈喜的聲音依舊冰冷“山東眼下,洋人這麽多,你就不怕,朝廷的威儀受損?”

“回老佛爺的話,山東的洋人,一如咱們自己的子民,都是您治下的百姓。他們在山東,都稱頌著老佛爺的聖明,連帶著兩國領事,也都說老佛爺是女中堯舜。有了您的善政,才有了他們的活路,於朝廷威名,有益無損。”

女中堯舜四字,正搔在慈喜癢處,她最慮者,就是洋人不滿意女主當國,要求她還政天子。一聽到女中堯舜這個評語,心內就安定不少,再看皇帝,卻見天佑帝隨著女中堯舜四字一出,麵色變的蒼白,額頭上汗水漸多,心內就更覺安定,隻是語氣上沒有絲毫緩和

“女中堯舜,他們真是這麽說的?”

“臣不敢妄奏。阿爾比昂,本就是女主當國,阿爾比昂領事言語裏,經常拿太後比做他們的維多利亞女王,認為您二位是一般的聖明。”

“洋人無知,他們的話不必聽。”慈喜心內暗喜,但還是嗬斥了一句,隨後問道:“你說,他們的術,都是假的,可有憑據?當日在宮裏,他們可演過術。”

“回老佛爺的話,皇宮大內,有兩宮庇佑,縱無神通,亦有天助,不能做數。在宮外,他們的法術,則從沒有靈驗過,就是他們的頭領趙老祝,處刑之時,也是一樣一刀即死,未使洋槍,鋼刀便已將其斬首。”

趙冠侯不提兩宮受愚,迂回了一下,算是保全兩宮麵子,慈喜也明白過來他的想法,心中對其急智很是讚許,語氣終究有所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