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大新聞(二)

按說即使是蘇寒芝簽約,雄野鬆也是犯不上這麽巴結她的,兩下的關係中,雄野鬆是強勢方,蘇寒芝是弱勢方。

當然,她是一個很美貌的作者,如果要稿時用的上,不要稿時可以上,雄野鬆也樂得收這麽個私寵。可是他老於世故,自也看的出來,這個美麗的姑娘,不是那種為了成名勇於奉獻的性格。既然跟自己沒關係,那麽再漂亮又有什麽用,討好她是沒什麽意義的。所以他這次的安排,實際真的和蘇寒芝沒什麽關係。

能夠在租界開報館的,自然沒有省油的燈,雄野鬆本人是教民,受過洗,又在海外自費留學,將泰西記者鷹目犬鼻飛毛腿黑心肝的本事學的爐火純青,隱約有青出於藍之勢。

蘇春華的名字他自然是知道,兩人還算有點交情,但是在新聞價值麵前,不管是人情還是舊交,全都是可以拿來犧牲的。古人可以大義滅親,他雄主編自可以為公正而害友,何況區區一蘇郎中?

蘇春華對於列強的態度並不一致,總體而言,是親阿爾比昂,而疏遠卡佩,比如他孫子在阿爾比昂醫院工作,他自己與阿爾比昂工部局的人,也多有往來。墨林洋行的華人帳房,還是他的麻將搭子。

對比而言,卡佩這邊和蘇春華的關係就比較淡,隻有醫療上的往來,私交就很一般。要知,卡佩租界總領事既然是堅定的反阿爾比昂分子,身為租界中的一員,自然也承擔著反阿爾比昂的重擔。公開站出來跟阿爾比昂人打對台,借他雄野鬆幾個膽子也是不敢的,可是迂回前進,隔山打牛,這個膽子他還是有的。

憑借他一支生花妙筆,到時候,還怕不能把阿爾比昂牽連進去,不疼不癢的罵上幾句?反正阿爾比昂人不怎麽看華文報紙,不會記恨上他,自己還能在總領事麵前買個好,何樂不為。

更重要的是,蘇春華在津門是有頭有臉的知名人物,報人與混混一樣,放倒名流,都是自己成功的不二法門。津門百姓中,關心時事的人遠不如關心八卦逸聞的人多,隻要自己把這事炒起來,一些平日不喜歡買報的,也多半會買上一份。不但能把銷量炒上去,更重要的是能推廣知名度,報紙隻要有了知名度,還愁沒有經濟利益麽。

兩名他帶來的隨員,一個回去叫人,順帶去搬那沉重的古董相機,另一個就忙出去喊人力車。雄野鬆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

“不像話,實在是太不像話了。蘇郎中人稱杏林妙手,其醫術,我是絕對信任的。如今看來,這根本不是水平問題,而是個態度問題,他對於病人,太不負責任了。把好好的一個人,治成了這副樣子,這是在犯罪,這是在草菅人命!我公理報為公理代言,絕不可袖手旁觀,這件事,我肯定要討一個公道回來。”

偉大的雄主編此時已經忽略了,如果一個人真的是好好的,又怎麽會送到蘇三兩那裏,獻上三兩庫平?

可是這不重要,總之,隻要我們雄主編認可的事情,那就一定是真相,不管趙冠侯的腿是否是醫療事故,隻要他認定是醫療事故,那就一定是醫療事故。除非蘇春華拿出幾十兩銀子在報紙上包個廣告位,否則的話,就算是把泰西醫療泰鬥請來,他依舊是個草菅人命的無良醫生。

蘇寒芝等三人,已經徹底不知所謂了,怎麽好端端的,把事情鬧到了這一步,連報館都摻和進來了?他們都是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態生活的和平主義者,這種變化,讓幾個人都有點接受不能。

尤其是丁劍鳴,他沒想到趙冠侯隨便寫的東西,居然可以換來二十幾塊鷹洋,以他丁劍鳴的本事,就算是一年不吃不喝,也未必攢的下怎麽多錢,心裏的不舒服就越發嚴重了。

這時見堂堂公理報的主編都為他出頭,一種無力感襲來,讓他覺得,自己離師妹似乎遠了一些。他忍不住向前湊了了湊“冠侯師弟,我陪你過去吧。”

“丁師兄,這就不必了,我們去那裏是講道理,不是動手打架,帶人多了沒用。有公理報幾位記者在,就比的上百萬雄兵,您就隻管放心。”

等到公理報的三名記者扛著複雜的照相器材滿頭大汗的跑來時,人力車也早就準備妥當,蘇寒芝和薑鳳芝也一人跳上一輛洋車,跟著往蘇家趕,雄野鬆貴人事忙,自然不可能跟隨,隻吩咐著手下用心做事,自己先行回轉報館,隻留下丁劍鳴看著房子,心裏五味雜陳。

人力車趕到蘇家的四合院時,院裏很是忙碌,十幾個人在院子裏等著,看樣子就知道,都是身上有傷的病號。

原來今天是租界紫竹林碼頭因為卸船,兩個鍋夥起了糾紛,兩邊的寨主都死在站籠裏,現在的腳行把頭,都是新上來的,脾氣很是火暴,又想立威,所以事情很快激化起來。幾十條好漢相對而立,抽了簽的人站出來,用棍棒打斷自己的手,比著誰更有骨氣。

袁慰亭治理地麵用法嚴苛,聚眾鬥毆,說不定要被關上幾年。但是話說回來,大金律上,自傷是不犯法的,用棍子打斷別人的手要吃官司,打斷自己的手,隻需要吃藥。

於是兩下都選擇了這種方式較量,一場比並下來,打碎骨頭無數。這種傷若是救治不及時,一輩子就廢了,碼頭這碗飯也吃不了。兩下的把頭早就準備好了銀子,人一受傷,就有車朝這裏拉,蘇大夫今天財源廣進,生意興隆,忙的不可開交。

趙冠侯走進院裏,朝眾人拱了拱手,朗聲道:“在下,小鞋坊趙冠侯,前者在津門縣衙門外頭唱戲賣打的就是我,兩條腿被水梯子李少把打斷了,多虧蘇大夫的膏藥,讓我從癱子變成了踮腳。這個恩德,我是要報答的,今天特意上門,就是來給蘇大夫掛匾道謝,各位老少爺們,還請行個方便吧。”

這些混混中,有一些人是知道津門縣衙門外發生之事的,這時一聽他的言語,就知道原來那位少年好漢就在眼前。再看他的腿一長一短,就知道這是上門鬧事,也不說話,隻是移開身體,讓出一條路來。

蘇春華見他進來時,先是愣了一愣,但隨後就恢複如常,依舊忙著給眼前的病人接骨,直到趙冠侯說完話,他才笑著一抱拳“恕老朽眼拙,一時沒認出,原來是趙二爺來了。來,有話咱們裏麵說,幾位,對不起,我們這裏有點事情要說,等說清楚,再給各位醫治。”

津門規矩,從不稱呼人大爺,因為大爺單指從天後宮栓來的泥娃娃,也就是所謂的娃娃大哥。在家行大的,都稱二爺,餘者類推。蘇春華能在津門街麵生存,且與混混結交,除了一身過硬的醫術外,自身也是個極有膽略之人。並沒有因為對方的興師問罪而膽怯,也沒因為那幾個扛著照相機的記者就害怕什麽。

幾名記者進了書房後,剛剛架起機器,蘇春華就揚起了手“且慢,都是街麵上的事,就別架這個了。你們是哪家報館的?我與幾家報館的主筆都有交情,大家是朋友,擺弄這些,就不講交情了吧。”

一名年輕的記者一臉正氣的大喊道:“新聞自由,采訪自由,乃是神聖不可侵犯之權力,我等都是有良心的新聞人士,不會受你的威脅。不管你認識誰,也別想阻撓我們探求真相的決心。”

他話音沒落,蘇家老管家已經走進來,給每人遞上了一個小小的紅包,每個紅包內,都包著六元金洋。蘇春華則撚髯笑道:“今天老朽生意不錯,幾位也都沾沾光。蘇某若果真是欺世盜名之徒,這些人,又怎麽會上趕著把六塊大洋送我?”

事實證明,有單純有良心,是做不成事的,這個世界上威力最大的是大洋而非良心。幾位空有良心而無大洋的記者,在大洋攻勢麵前潰不成軍,將相機收起來,不再拍攝,還有人開始在本上記錄著津門國手,藥到病除,一日之間救治數十人之類的文字。

薑鳳芝卻不吃這一套,她叉著腰問道:“蘇伯父,我們把師弟送來那天,我姐為了求您,腦袋都快磕腫了,圖的就是您能妙手回春。可是這人怎麽治來治去治成了個踮腳,一條腿長一條腿短,你蘇三兩就不怕砸了招牌?”

蘇春華微微一笑,管家又遞過一個小小的封包來“這裏是庫平銀二十兩,就在你們來之前,有人送到了我的府上。至於誰送的,趙二爺心裏應該有個數,誰打的您,這錢就是誰拿的。人家的意思也簡單,讓您成了踮腳,說是給您長長記性,知道津門的規矩。小老兒是個江湖郎中,不是你們這些人物字號,惹不起那等好漢,就隻好按著人家的吩咐辦事。您的腿,陰天下雨不疼,走路不受影響,現在走的慢,隻要走開了以後,也就可以恢複正常。唯一遺憾,就是左腿比右腿短上三分,這是接骨時的手法,您就算到了泰西的醫館,也沒什麽辦法。錯非是今後再遇到這等情形,斷後重接,隻要是小老兒動手,保證他恢複如初,兩腿一般長短。”

他歎了口氣“那天我不接您的腿,就是想讓您另請高明,津門這地方藏龍臥虎,不知道哪裏就有一位骨科聖手在,換個別人,也就沒這麽多麻煩了。可是蘇姑娘寧可當了鐲子,也要讓我出手,我實在推辭不開。這二十兩銀子,我分文未動,趙二爺拿去買點好藥補身,就當是小老兒的一點心意了。”

薑鳳芝氣的就要去拉刀,蘇寒芝雖然沒說什麽,但是眼神裏也充滿了怒火,幾個記者小聲嘀咕著,覺得這事實際大有新聞可做。可是再想想人家送上的六元錢,做人是要講良心的,收了錢,怎好還去暴光?

趙冠侯拉住兩個女人,又朝蘇春華一抱拳“原來如此,那是我誤會蘇大夫了。您是好手藝,華佗再世,在下佩服。我不怪您,要不是您老出手,可能我現在已經廢了,到現在這樣,就算不錯,可是我要問一句,若是這腿真的再斷一次,您真的能保證他複原?”

“趙二爺,若是這一點做不到,老朽就把自己的兩條腿賠給您就是。”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辭了!”趙冠侯起身,也不去拿錢,拉著兩個女人向外就走,蘇春華見他如此痛快,心裏倒是一塊石頭落地,連忙送出來。等來到院裏,趙冠侯朝那些等待治療的混混一抱拳“幾位老少爺們,我這腿不是蘇大夫手藝不好,實在是有小人從中作梗,大家別疑心人家的醫術。蘇大夫說了,隻要我這腿斷後重接,保證恢複如初,今天就請幾位做個見證。”

他邊說,邊來到蘇家門首,猛的坐下去,將左腿放在門檻上,右手抄起一塊身旁的青磚,回頭問道:“蘇大夫,您倒是指一下,到底是哪塊骨頭差了三分沒對上茬,我這也好動手。”

說話之間,手中磚頭高高舉起,蘇春華剛剛一指,他就猛的將磚頭朝著自己的左腿猛的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