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托孤

“冠侯,小德張一回來,就向老佛爺稟報了。你山東的公事全沒料理,連署理護印的人都沒安排,換身衣服就進京,一如孝子回鄉探望病母,這份人心現在已經很難得了。老佛爺這輩子,眼睛最厲害,看人最準,尤其看你,真的是沒有看錯。所以她老人家也有話,趁著明白,要跟你和十格格說幾句,也好放心。”

這言語幾同托孤,讓毓卿的鼻子一陣發酸,小聲問道:“大叔,老佛爺的身體……咱們有那麽多太醫,總會有辦法。”

“十主子,跟您,奴才不用說假話。壞事,就壞在太醫太多上,這個主張用烏梅丸,那個主張用附子湯,各有各的理由,誰又能說的倒誰?而且宮裏用藥,講的是四平八穩,大寒大熱的方子都不能用,太醫院的藥方、武備庫的刀槍、光祿寺的茶湯,是咱京裏幾大沒用。這回,就是應驗在自己身上。老佛爺心裏也有數,否則,也不會急著見你們。”

以李連英的身份,這種話輕易不會外傳,要知這話要是流露到官場上,少不得要有一場極大的動搖,也可見,他是沒拿這兩個當外人。趙冠侯沉默一陣,忽然問道:“大總管,您津門那房子去看過沒有?若是有什麽不滿意的,您隻管吩咐,下官再為您去換。”

“我讓三大肚子看過,很好,養老的話,綽綽有餘了。一輩子在宮裏,多大的房子都見過了,現在這把年紀,大房間住不習慣,太空,心裏不踏實。小時候就總想,住大房子,頓頓吃香喝辣,現在啊,反倒是隻想著,住到三間房裏,一家人團聚在一起,我這喊一聲,旁邊屋就有人答應,心裏麵踏實,睡覺睡的也香。”

“大總管放心,我已經買了十幾個童子,專門教他們伺候人。與宮裏比不了,但是也勉強夠用,算是將就著可以入眼。租界裏麵的華探長,是洋人從我們津門警查局挖的牆角,他的本事是跟我學的,我一句話,叫他怎樣他就得怎樣,不敢不聽。在租界那邊,要是李兄有什麽麻煩,讓他去找那位探長,保證不會吃虧。”

李連英咳嗽幾聲“難得冠侯你有心了,老奴在宮中這些年,冤家不敢多結,朋友不敢少交,自覺得,也維持了不少人,結下幾份善緣。可是現在看一看,真正的好朋友,就隻剩了冠侯一個。可惜啊,看清楚的太晚了,如今老奴這把老骨頭,怕是幫不上什麽忙了。”

“大總管幫下官的忙,已經幫的很多,這時候再提幫忙,不就見外了麽?咱們是交朋友,不是非要求誰辦什麽事,大總管拿我當自己人,下官就很高興了。”

三人又閑談幾句,車已經到了紫禁城。當初瓦德西住的儀鸞殿已經燒成白地,再說他在那裏和賽金花鴛鴦交頸,慈喜自然不能再住。現在她住的地方,就是這兩年時間內興建起來的新樓,名為佛照樓。這地方乃是按泰西規製起的洋樓,裏麵通電燈,是以一進去之後,房間裏就有幾盞電燈照明,並不昏暗。

在慈喜的臥室裏,牆上掛著一張照片,那是慈喜前年過生日時照的。她扮做觀音大士,李連英扮護法韋佗而榮壽公主扮做善財龍女。慈喜向以佛自居,這張菩薩照,是她的心頭好,隻是以照片看人,就越發讓人覺得,這老婦人大限將至,命不久長。

慈喜人已經不能起炕,大煙和腹瀉的雙重作用下,整個人骨瘦如柴,幹癟的皮膚包裹著幾根無力的骨頭,青筋暴露在外,仿佛是無數條青蛇,在幹涸的田野間盤繞。皮膚失去了光澤,老人斑分外顯眼。一雙曾經讓皇帝不敢直視的眼睛總是似睜非睜,目光中的精明幹練與凶狠戾氣,都已經**然無存,隻剩了渾濁的瞳體,在緩慢轉動。

往日裏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強大氣場,已為病魔所奪去,隻餘下一副衰老將死的軀殼,隨時一陣風,都可能將這軀殼吹散,化歸塵土。

“老佛爺!奴才……奴才來看您了。”毓卿重情,一見慈喜這副模樣,不由想起當日在榆林堡,她認自己為義女,與皇帝認做兄妹,後又拉著自己一起聽戲,為自己抬起身價的種種過往。眼淚忍不住流出來,在床前不住的磕頭。

慈喜的精神比想象中略好,說話雖然中氣不足,但是離的近了,還是能聽的見,思維也比較清醒,還沒到不能視事的時候。

“老十,你來了?跪過來點,讓我看看你……好孩子,哭什麽?老太婆總是要去的,你看看你,一年比一年漂亮,好福氣啊,當初要是你阿瑪把你報了宗人府,讓你入宗,我不知道把你指給誰,現在你就沒這好氣色了。看看榮壽,再看看你,這差的怕不一天一地。……我原本還想著,將來再照一張相,讓冠侯扮韋陀,你來扮善財龍女,往我身後這麽一站,比這張照片可威風多了。可惜啊,怕是沒這個命了,這張照片,是看不著了。”

“能看著,一定能看著。老佛爺您養好身子骨,奴才和冠侯一定給您扮好了,您千秋萬壽,可不能說些不吉利的話。”

“傻閨女,我自己是什麽樣子,我自己還不知道?冠侯呢?你也往前跪一點,讓我看清楚一些。”

趙冠侯依言,向前跪行幾步,慈喜看他一陣,歎了口氣“還記得當初見你的時候,還是在小站秋操,那時候你就是個素金頂子。可是膽子是真大,一堆人不敢言聲的時候,你敢出來說一句鳳簪落地重返佛山,我那時候就知道,你能成大事。這才幾年光景,你已經是亮紅頂戴開府一方,如果不是規製所限,就算寶石頂子,你也未必戴不得。老十配你,倒也不至於太委屈。其實,我的身體,兩年前就不大成了,多虧你收回關外三省,保證每年有上好的關外老參進貢,靠著這些老參,吊住這口元氣,要不然,早就要去見列祖列宗。”

“老佛爺吉人天相,隻要您好好靜養一陣,就能康複如初。”

“恢複,這話談不到了,怕是就這幾天的事,你們就都有的忙。我把你叫來,是想趁著我還明白,把該交代的事交代下去,該吩咐的話吩咐清楚。自從我進宮以來,為了大金的江山社稷,費盡了心血,外間人讚我也好,罵我也罷,都隻隨他去,我這老婆子到底是有功還是有過,等到我沒了之後,他們自己慢慢琢磨滋味,就該知道了。大阿哥歲數小,小五是個什麽本事,大家心裏也有數,就不去說他。老慶的年歲也那麽大,未來的天下,還是得靠冠侯。大金國各省督撫裏,我隻信的過你。這兩年辦新法,練新軍,你出力很大,賞賜卻不多,你可知原因?”

“老佛爺,這兩年您賞賜的亦很多了,臣隻覺受之有愧,從不敢嫌少。”

“你不用愧疚,當日我和皇帝受困於榆林堡,是你帶著兵救駕,挎刀侍衛,斬殺洋兵。這個功勞,我一直都記著,些許賞賜比起功勞,算不了什麽。原本是想多賞你一些,隻是我和皇帝的身體都不好,有朝一日要去的話,總得給新皇留下些做人情的機會。若是封無可封,新君就不好做了。所以我把你壓下,就是等著新君提拔。若是現在要你入軍機,你可願意?”

趙冠侯心知,此時入軍機,絕對不是什麽好的前途。一旦進入軍機處,就等於放棄了自己的基本部隊,失去了兵權這個基礎。再者自己的才幹,也不足以勝任軍機一職,別的不說,就是單純的說貼,沒有翠玉或是老夫子們代筆,自己都寫不明白,看著也費勁,怎麽可能幹的好。

但是此時此刻,他絕對不能說出一個不字,否則難免給慈喜落下自己戀棧兵權,不肯放手的印象。當下立刻回奏“臣全靠太後栽培才有今日,以未曾進學之身得入軍機,那是祖上的光彩,臣求之不得。”

“你雖然沒進過學,卻是巡撫,入軍機也不算違製。可是我覺得,讓你入軍機是人沒用對地方,適合你的位子,是直隸總督。”

雖然南北洋大臣都已經裁撤,但是直隸總督依舊是疆臣首領,趙冠侯這二十幾歲的年紀,若是做了直隸總督,堪稱開國朝未有之先河。趙冠侯再次磕頭拜謝,慈喜喘息了一陣,才繼續道:

“這個差事,是留給新帝登基後賞下來的。可是我要先跟你說,你心裏要有個準備,不要到時候全無預備,連差事都接不過來,那便不好了。當今的天下不太平,外麵有洋人,國內有葛明黨,都盯著大金的祖宗基業,想要來分上一口。說起來,當初鬧長毛的時候,長毛子陷了南京,建製稱孤,整個東南幾乎都淪落賊手,比起如今的葛明黨,可是鬧的凶多了。但是那時,我倒是沒覺得他們能成什麽氣候,這葛明黨如今未占一城,未據一地,可是我卻總覺得,他們才是心頭大患……說不定,祖宗的天下,都要壞在他們手裏……皇後的才具隻能算是中人之姿,不足以支撐這個局麵,要想把江山維持住,把葛明黨打下去,還是得要你這樣的大臣效力。冠侯,我在日,你很忠心,這非常好。等到新君即位,你一樣要忠心,可不能有三心二意。”

“老佛爺放心,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慈喜滿意的點點頭“這就好,有你這份人心,我這次就算沒白叫你來。國家國家,國與家實際是一回事。我就是這家的當家老太太,當家當的太久,各房的人,都煩我,恨不得自己當家拿鑰匙,想怎麽做主就怎麽做主才稱心。我這回一走,就讓他們知道知道,當家有多難。老十就好比是這家裏的大小姐,你,是這家的護院大教師。按說大小姐是不能嫁教師爺的,可是既然你們已經成了夫妻,你這個大教師,就得擔起女婿的擔子來。女婿半子勞,苦活累活都是他的,好名聲落不下。幹的再好,兒子們也看不上姑爺,稍有差池,還會挨罵。可是誰讓你娶了這家的小姐,這你就都得受著,明白麽?”

趙冠侯點頭道:“臣明白,能娶到格格是臣三生造化。”

“知道就好,小五他們哥幾個,對你有些偏見,你不要往心裏去。他們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的甩手大爺,哪知道家事艱難,不知道維持這個局麵,要付出多少辛苦。你不要和他們一般見識,凡事忍讓幾分,千不念,萬不念,也念在老婆子一手把你提拔到這個位置上,念在老十為你生兒育女,萬事以和為貴,等到他們年紀大一點,也就知道誰好誰壞。將來,你們是一家人,外人再好,也都是虛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自當效力,不敢有其他想法。”

“好,這話我愛聽。從你當初帶兵救駕,我就知道你是個純臣,今日一見,依舊如此。連英,快去,把我的那箱子拿來。”

李連英出去時間不長,便由幾個太監將慈喜最愛的那口箱子搬了進來。當時翠喜、鳳芝兩人身上的首飾,都是從這裏拿的。今日重新打開,見裏麵的東西剩的還有不到四分之一,大多已經空了。但所剩者,亦是價值連城的珍寶,在電燈下閃閃放光,發出各色瑰麗光芒。

“老十,當日在榆林堡,我雖然認了你做幹閨女,可是沒送你什麽像樣的見麵禮。今天補上,這口箱子,是我最愛的東西。不在於值的多少,在於它是先皇所賜,一點念想。所以一有好東西,就往這裏放,看見它,就如同見到了先皇。今天我連箱子再裏頭的東西,就都賞給你了,在箱子裏,還有一張我的照片,你以後一想我,就把箱子拿出來看看,就好象咱們娘兩個還在一塊。”

毓卿被這話感動的再次眼淚直流,搖頭道:“不……奴才不敢要,也不能要,這幾年老佛爺您賞賜的已經很多了……奴才隻想要您的一張照片,這些首飾,奴才不要。”

“傻孩子,你不要難道便宜外人?”慈喜的臉**了一下,大概是在笑,隻是全沒有笑的樣子。

“該賞的我都賞出去了,皇後、榮壽公主還有福子。就連我到下麵戴的佩的,也都單獨挪出去了。剩下的,就是這些了。都是些我心愛的東西,平時舍不得賞人,隻留下自己看,可是現在想想,也怪傻的,根本戴不過來,留著有什麽用。你收下它,戴上它,就好象是我戴一樣,不許不收。冠侯,你向前一些,我問你,你練兵的兵費可還夠麽?”

“回老佛爺的話,臣在山東行新法,籌措糧餉尚可,兵費足敷使用。”

“真難得,各省督撫見我,都是在說自己困難,隻有你肯說錢夠使。但是你的錢夠使,是養你一鎮又一標夠使,養多了怕也不成。我這些年,積攢了一點家底,其中一部分是要留給新君的。當皇帝的,若是手裏沒有內帑,江山就難維持。另有一部分,就是賞給你這個大教習的,你用這錢,給我好好練一支洋槍隊,護住了這爿祖宗基業,別讓它就這麽毀了,我把大金的江山,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