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九章 犧牲

山東,煙台。

這是當地人起的土名,另有一名則以是芝罘。

此處三麵負山,一麵臨海;芝罘山環抱於西北,煙台山兀峙於東南,崆峒島屏障於東方海麵,港灣內水深風靜,是棲泊巨舟的上佳地點。自開埠至今,這裏已經變成一座商賈雲集、五方雜處的大型集鎮。在煙台設有海關道衙門亦有兵備,又造了一座炮台,放置巨炮作為海防。

即使是夜裏,碼頭上也有燈火。那些辛苦一天的苦力,會用自己賺來的錢,到附近的小酒館,或是破木板房裏,找最下等的紀女取樂子。

低劣的脂粉味道,混合者劣酒以及人和動物的泄物,乃至其他什麽東西的味道,裹在海風裏,令人陣陣做嘔。在碼頭的角落,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是一處下等苦力找樂子的窩子。

這是一片用木板拚搭而成的小木屋連成的建築群,每一間木屋都極簡陋,既不能遮風,亦不能防雨。住在這裏的人,一如陰溝裏的垃圾,隻能慢慢的等著腐爛……發黴。

月光照不到這裏,碼頭那明亮的燈火也照不到,這處所在,始終被黑暗所籠罩。裏麵的紀女心疼錢,也為了遮蓋自己的模樣,很少有人點燈。當然,偶爾也會有例外。一間小木屋內,一盞昏暗的油燈就被點燃,燈火搖曳之中,濃妝豔抹,也掩蓋不住歲月無情的女人,低著頭,將手中十幾個銅錢,遞到了麵前的男子手中。

這個男子是個三十幾歲,滿麵絡腮胡須的大漢,生的高大結實,舉止動作帶著很重的江湖氣息。在他身後,是十幾個精明幹練的年輕人,身上穿著扶桑製式校服。他們相貌各異,高矮不等,但卻有一個共同點,每個人的眸子都很亮。在這黑暗的夜晚,黑暗的角落,他們的眼睛仿佛是兩團點燃的火,裏麵充滿了熱情與希望。

“阿秀嫂……這錢,我們不能拿。這兩天吃你的喝你的,又住你的房子,我們卻隻能付你葛明債券給不出現金,這已經很不好意思了……”

那婦人卻不肯收手“嫌髒?我知道,這錢來的不幹淨,可是我一個寡婦,除了用這辦法,又哪有什麽路子賺錢。”

“不,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們是說,你的生活也很難,我們籌餉……總是會有辦法。”

那婦人苦笑一聲“沒啥,我多接一兩個客人,辛苦一點就可以了。李爺你們的葛明債券,比給我金條還讓我開心。拿著這債券,我就覺得和你們是一路人,大家一起幹大事,就連陪男人的時候,我也是想著,這不是在賣,是在救國家,不管多苦,也都能忍下來。你們為了國家,可以拚命,我送幾個錢算什麽?隻要……一想到你們拿下煙台,那時候我就說一句,我阿秀嫂也為光複出過力,死了也覺得有麵子。”

大漢不再推辭,接過了銅錢,吩咐深厚的人道:“小武,你給我記上,今收到阿秀嫂葛明捐款十七文。打下煙台,占領海關衙門之後,必須用關稅百倍奉還。誰敢把這件事忘記了,我要他的命!”

“不……李大哥,我不要什麽百倍奉還,我就是想看看,見官不跪,有飯同吃的好世界是什麽樣子,隻要過一天,我也認了。”

興中會原本把發展的重點放在長江中下遊的湖廣地帶,可是山東的光複,是意外之喜,斷沒放棄這麽一個富庶省份的道理。孫帝象除了發出4e電報以外,又在揚基緊急發報,調動興中會手頭資源,向山東方麵提供援助。

一來是要確保起義成功,二來也是要保證,山東的軍餉能夠及時接濟其他地區經費,解決最為嚴重的財源問題。

這支隊伍的頭領李鳳桐是江湖上頗有名氣的大豪,學過軍事,也有一些不怕死的手下。與臥龍山主譚人鳳,是極好的朋友,這次攻打煙台的計劃,就是他想出來並擔任行動負責人。

煙台不是縣城,沒有城牆,全部的武裝力量,就是炮台的守兵。隻要解決了他們,奪煙台並不為難。而海關關庫裏所存放的白銀,就可以當做軍餉,還可以就地募兵,也能向洋行購買軍火。

他這一支人馬,加起來不到二十人,與煙台守軍力量對比懸殊,幾可稱以卵擊石。但是阿秀嫂道:“這裏的兵,都被銀子養驕了,不能打仗。而且今天,是炮台的守軍管帶過生日,叫了我們幾十個姐妹去炮台,一定是去陪官兵。這個時候,人早就睡下了,根本打不得仗。隻要你們有膽量,事情一定可以做的成。你們就用我的髒錢,多拉一個弟兄到你們那邊,就好象是我,也能跟你們殺敵一樣。我心裏也高興。隻要是跟你們幹葛明的……我……可以不收錢。”

李鳳桐道:“若是做不成,就沒資格再見阿秀嫂了。雖然我們的人少,但是我在漕幫裏有朋友,幫裏的人,答應了我,隻要咱們一開始得手,漕幫就會幫忙。弟兄們,為了阿秀嫂,我們也得把事情做漂亮點,準備,出發!”

走出這片區域,看著遠方炮台處,就能看到那裏隱約的燈火,一名部下道:“老大,我們手上的子藥太少了一些,再說一共隻有二十個人,炮台上,守軍也有一百多呢。”

“怕什麽,我們有武器。大家把我給你們的武器準備好,不許給我半吊子。隻要膽子大,就一定可以贏。控製了炮台,我們的大船就可以把武器和人員運送過來,到時候就不用怕了。”

每名部下身上,都有四個布袋,裏麵包裹著圓滾滾的東西,這是他們拿下炮台的秘密武器。煙台的炮台上空無一人,不過這對於偷襲一方來說,沒有什麽意義。炮台上的岸防炮,要想掉轉炮口轟擊金兵,二十個人一個月也未必幹的成。他們的目標不是炮太,而是炮台駐守部隊的營房。

營房有燈火照明,卻沒有守軍站崗,很順利的就能摸到營裏。等到那些宿舍門外,裏麵有的傳出吆喝賭博的聲音,還有的房間裏則是酣睡聲。酒氣隔著門板,都能透出來。

“動手!”

李鳳桐摸到正中間的營房門外,這是整個軍營裏最大的一間房子,必然是防營管帶的住處。他飛起一腳踢在門上,木門發出一聲巨響,隨即倒了下去,李鳳桐舉起了手中的左輪手槍,準備發射。

可是在他麵前出現的,並非是防營管帶,而是一個二十出頭,一身軍裝的男子,雙手各持一把左輪槍,正坐在房子正中等著,仿佛是在請君入甕。在他身邊,放著一個酒壇,裏麵的烈酒,正向外散發著酒氣。

李鳳桐的手摸到了扳機,但是對手的槍卻明顯更快一籌。一聲槍響中,李鳳桐的身體向後倒去,手槍與那十幾枚銅錢,在地上滾來滾去,在他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阿秀嫂那充滿期盼眼神的目光。

軍營裏,已經徹底亂了起來,伴隨著一聲槍響,一扇扇房門打開,槍彈如同雨點般掃在進攻者身上。十幾個人被圍在裏麵,頓時被打亂了陣腳。

隻能拚命的向外逃,可是好不容易退到營門處,黑夜裏幾聲馬撕傳來,十餘匹高大的阿爾比昂戰馬,如同幽靈一般,自暗夜中殺出。馬上的騎士揮舞馬刀,開始自己的狩獵之旅。這些逃亡者,還不等想到辦法,馬刀就已經在空中劃起一個圓弧,隨後帶著鮮血飛起,死屍無力地倒下去。

十分鍾之後,孫美瑤在營房內聽著部下回報,臉上不喜不怒,冷聲道:“你們這兩年養的太嬌了,從明天開始,全部加強訓練。我要你們變的更強一點,更快一點。打淮上軍咱們沒趕上,吃十八條小蝦米,這沒什麽可自豪的。我這次到濟南,得跟大帥說,給咱們加點擔子,我們騎兵標,不是養老標!”

“大人,其實這已經不錯了。這些亂賊可不得了,膽子大的很,居然拿著蘋果,就想來攻炮台。”

炮台的鎮守管帶,雖然不知道孫美瑤和趙冠侯的真實關係,卻聽說過,這位炮兵標的幫統,在大帥麵前說句話,比協統都好用。何況這次是自己辦事不利被抓了痛腳,哪還敢不奉承。邊說,邊將那布袋裏的秘密武器倒出來,正是山東特產品之一:蘋果。

孫美瑤哼了一聲“你自己摸著良心想想,要不是我們來,這些人拿著蘋果說是炸蛋,你的炮台是否守的住。一百多人對付二十個人,是否有把握!把兵帶成這樣,我啥也不說,隻能據實回奏,請大帥定奪了!”

那名管帶知道要糟,連忙的說好話賠小心,又連忙著把一張銀票遞過去,隨即又獻寶似的,將繳獲的那個本子拿過來“大人,這是從亂黨身上搜出來的,都是資助過亂黨兵費的。看這最後一篇,阿秀嫂,十七文……這個表子我認識,就住在碼頭上,您發一句話,小的這就把她抓來……”

一記耳光,猛的落在這名管帶臉上。孫美瑤身形一動,一把匕首就頂在了管帶的喉嚨處“給我聽好了,我叫孫美瑤,沂蒙山抱犢崮出身,誰敢動這上麵的人一根手指頭,我殺他的全家!滾!”

把人趕出去,她的臉色依舊難看,本子上捐獻的數額最多不超過一百文。一幫紀女、苦力,沒有一個士紳闊老。他們沒什麽錢,卻肯支持這些亂黨,這讓她的心裏莫名的驚慌。好在,本地漕幫的頭領,是顧念漕幫情分的,主動賣了消息過來,否則這一仗打不了這麽順利。她又叫來孫桂良

“叔,我讓漕幫的人,再去把亂黨後續的援軍騙來,一鍋給他端了。咱們在這是一個騎兵營,亂黨來的人不會超過兩百,怎麽也吃的下。我想明天就去濟南,這小本子上的東西,得讓冠侯看看,這回的亂黨,跟長毛子大不一樣,看著可是要成氣候。”

孫桂良點頭道:“那是要抓緊,這邊有我就好,你自己多小心。”

孫美瑤所不知道的是,次日,當李鳳桐等人的屍體,被官軍示眾時,一個名叫阿秀嫂的土娼,跪在地上磕頭,向人討了十八張蘆席,將行動者的屍體全部包裹起來。又自己在亂墳崗,為這些人挖坑,掩埋。

自始至終,她沒有掉一滴眼淚,隻是機械的挖坑,埋屍,挖坑埋屍。當最後一具屍體掩埋之後,天色已經大黑。一些專吃死人的野狗,開始在附近遊**。那些狗很大,並不怕人,像阿秀嫂這樣的女人,原本見到這些野狗就怕的要死。可是今天,她並沒有恐懼,隻拖著鐵鍁,向前走去。野狗發出了幾聲叫聲,但當她即將接近時,野狗飛快地逃開了。

夜色中,阿秀嫂就這麽踉蹌著,走出亂葬崗,走向炮台,最後一路,走向了海裏。

孫美瑤到了濟南時,正是那琴軒一行到山東查案的日子,趙冠侯接了她,並不讓她回府,而是吩咐著跟自己一起來接上差。

同來的,一是十格格毓卿,一是曹仲英,再一位就是幕僚王鶴軒。後兩人,都是吃喝玩樂的行家,陪這三個人恰如其分,用人最是得當。趁著火車沒到,孫美瑤先把本子遞過去,毓卿看了幾眼,也有些擔憂

“這幫人好厲害,居然在煙台鬧出點格局來,煙台的縣令,實在是不堪其任,這回要參他一本。”

“參是要參,不過沒什麽用,換了誰來,也不會太好。能比過葛明黨的官,本就鳳毛麟角,還多在上麵。如果比大員,葛明黨的能力不如咱們,可是到了府縣一層,咱們多半是要吃虧的。除非是等到葛明黨占了天下去,用起自己的人當府縣,我們才有希望和他們較量。”

毓卿默然不語,好半天之後才道:“幸虧我先留好了旗地……”

火車到站,先下來的是扈從,後下來的是一行三人。彼此見麵,不等趙冠侯施參,那琴軒就拉住他“冠侯,你可別來這套禮數。要論這個,我得喊你聲爵帥,我們討這個差事,就是為了咱們的關係不同一般,見麵無拘無束,想說什麽說什麽,你這一見禮,我們可就不好辦了。咱先到衙門裏,把旨意讀了,賞賜賁下來,再聊其他。”

承振問著妹妹的身體,殷盛則說起自己在普魯士當大使,每天和普皇威廉喝酒玩樂的情景,那琴軒則在旁補缺。這三人都是長於應酬之人,不愁沒有話題聊,也不會冷場。

等到宣讀完了聖旨,趙冠侯請幾人到了簽押房的臥室,由曹仲英與王鶴軒陪著他們抽煙。雖然趙冠侯不抽,但是煙具都是極為精美的上品,土也是頂好的公班土。阿九是打煙的好手,人生的更美,由她這鬆江最紅的長三侍奉,讓三人都頗為愜意。

一連抽過二十四筒煙,那琴軒才長出一口氣“痛快!這土真是好土,人也是妙人,冠侯懂享受,沒白活啊。這遏必隆刀,過去是斬人用的,到了文宗朝時,就隻能用來嚇人,到現在是既不能斬,也不能嚇,徹底成了無用之物。不過這是個心意,是太後的一點意思,也是釋疑。之前那點不愉快,冠侯,你可不能往心裏去,兩口子過日子都要打架,何況是朝廷與督撫疆臣,有些磕碰很正常。要是為這個小事傷了君臣感情,那就是你的不對了。”

殷盛也道:“是啊,其實這次,要依著我的想法,就保你做陸軍部的侍郎,監管練兵事宜。可惜啊,這本我是遞上去了,讓慶邸給否了。現在把個練兵的差事放到我頭上,我哪幹的過來。還是你運氣好,海外天子,逍遙自在。”

承振的目光則落在阿九身上,手拉著阿九的手輕輕摸索著,把後者看的麵色緋紅,直向後躲。承振笑著問道:“這丫頭有主了沒有?”

“有主了,振兄就別惦記了,兄弟我房裏的人,不往外送。你要是喜歡別的,我給您拿。”

承振連忙一笑“別,你誤會了,我是說要是沒主,我給她做個媒的。有主就算了,不提她了。說真格的,這濟南的珍珠泉,我是光聽可沒見過,走帶我出去看看。曹四爺,王先生,你們也別閑著啊,抽完煙不得玩幾把?這位姑娘,趕緊預備著牌,一會誰贏了,都得賞你幾個。”

那、殷兩人對視一眼,都知道戲肉到了,不會去礙眼,連忙鬧著要打牌。趙冠侯也知,逛泉是假,恐怕承振也有一些機密的話,要和自己說,而且這話,多半是慶王借他之口,向自己傳達,自己也非聽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