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五章 何時再展經綸手

洹上村以村為名,無村之實,原本是鹽商何某的一處別墅,現在送給了袁慰亭來住。乃至養壽園,也是修在洹上村內,所謂的村莊,隻是袁家一家的住宅。

袁慰亭雖然開缺,但並沒有交地方官嚴加看管的言語,威權不墮,兼有慶王、那琴軒、趙冠侯以及北洋各鎮帶兵官為奧援,地方上對其依舊恭敬。作為一省父母的巡撫藩司要遞手本拜見,另調官兵護衛安全,以示對前任軍機閣臣的重視。

這住宅用了大筆銀子修建,山東就報效了五十萬銀子,修的很闊。參考了不少泰西人的想法,把整個袁宅,修的仿佛是一座巨大的泰西城堡。四麵有高大的圍牆,牆裏,則修有中西樣式不同的望樓。

養壽園,是修在村裏的一處花園,內中移植了中外的無數奇花異草,即使是這冬令時節,依舊有不少花草可看。而在一處望樓上,一個年輕的男子,手裏拿著雙筒望遠鏡,趴在窗戶邊,向下張望。

他的侍從在後麵小心伺候著,提醒道:“三爺,您留神,這天冷,可別凍著。您的身子別往外探了,留神摔著。”

窺視者回過身,惡狠狠地瞪了仆役一眼“你他娘的就不許小點聲,怕下頭聽不見是怎麽著?”

仆人挨了罵,反倒賠著笑“三爺,關鍵是天太冷,您別凍著。那女人確實是美的出了挑,您要是真喜歡她,光看有什麽意思,你就不許想點辦法……”

他一貫為這袁家三公子出謀劃策,穿針引線的事做了不少,也落了許多賞金。可是這次,他顯然說錯了話,剛剛說完,一向視其為智囊的袁三公子忽然變了臉色,一記耳光就落在仆人臉上。

“混蛋!這個女人,也是能惦記的?看一眼就不錯了,她男人你惹的起,還是我惹的起!到時候小心連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給我滾,這兩天別讓我看見你,否則砸折你的腿!”

仆人見他真發了惱,磕了個頭,向樓下便跑,腳下一絆,一路跟頭,順著樓梯滾了下去。袁三公子卻沒心思管這下人,又回到窗前,架起望遠鏡,津津有味的向下看著,邊看邊嘀咕“美……真美!”

西北風吹到臉上,肉被吹的生疼,可是男子卻咬著牙堅持,心裏祈禱著“別走,多待一會,別走……”

花園裏,一男一女,並未發覺某一處小樓內射出的貪婪目光,依舊信步在萬壽園內,玩賞著滿園花木。女子的頭靠在男子肩上,男子的手則攬在女子腰間。

男子一身大毛出鋒的皮袍,外麵罩著臥龍袋馬褂,頭上戴著大簷暖帽,帽簷是一條尺把長、三四寸寬的紫貂。

在他身旁的女子,穿的是一件收腰加帶的灰背大衣;下身烏法蘭絨褲,腳上則是一雙矮幫馬靴,在腰劍還配了柄西洋細劍。自袁三公子的角度,正能看到她那張潔白無暇的瓜子臉,雙眉如黛,美眸若星,配上這一身打扮,儼然是一位英姿颯爽的洋派麗人。

即使閱人無數,也未曾見過這等既美貌又洋派的女人,自從她到了洹上村,袁三公子晚上夢裏就全是她。他是袁家有名的花花太歲,對女人軟功硬功,都曾經做過,人命也鬧過幾條。像這樣的美人,卻還是第一次見,若說不動心,那是誰也不信的話。但是,看看她身邊的男人,三公子就像被兜頭潑了盆冷水,什麽都不敢做。

趙冠侯,不但是當前袁家的至交,更是大太太的幹兄弟。而大太太在家裏拿權,即便是袁慰亭這個當家,也對大太太言聽計從。如果兩下發生衝突,大太太一定是幫兄弟不幫自己這個便宜兒子。聽說趙冠侯為了女人,可以切自己半根手指,切別人身上的零件,就更不會遲疑。三公子可不想,為了一個美人,被對方卸了身上的某樣東西,隻好……過過眼癮吧。

花園內,趙冠侯向身旁的女子笑道:“你這一來,整個袁家比過去熱鬧多了。家裏家外,偷偷看你的人不知道多少,我想起一個詞,看殺衛階。”

作為當事人,陳冷荷對於這種圍觀倒是不覺得害羞,反倒是很大方的說道:“人本來就是要讓人看的,怕什麽?如果這麽害羞,還怎麽去社交應酬,總不能用塊布,把臉蒙起來吧?”

她的臉色不大好看,似乎還在為在這裏過年而憤怒“以前在阿爾比昂看報紙,說袁容庵是中國少有的強人,真以為是個不世出的英雄。結果一看,也不過就是個優秀的官僚。這樣的人,並不值得我尊敬。封建、守舊,這些東西依舊在他身上作祟。從他的言行裏,我看不到任何進步的一麵,在這座充滿腐朽的大宅裏,我看不到任何光明的希望。”

陳冷荷又看看那些小閣樓,並沒有注意到,有一扇窗戶此時是開著的“河南正在遭受著天災的折磨,人民在挨餓。我來的路上,就見到了那些為了生存,不得不出賣自己的女孩子。還有家長在賣出兒女,丈夫賣掉妻子,隻為了換取活下去的希望。袁慰亭身為有影響力的人,住在大宅裏,卻沒想過救人,這種冷漠,太讓我失望了。”

“好了,我的大小姐,容庵他現在是開缺,對地方上的事過度關心,人們會說他心懷叵測。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件事,你就不要管,也別對他說。回頭我給河南巡撫說一句,捐點錢,就算盡心了,好不好?”

陳冷荷為之一沮,“你總是有很多歪理,難怪媽媽說,要我不要和你強嘴,肯定是知道你歪理太多。走,陪本小姐到縣城裏轉轉,我心情不好時,就想買東西,你陪我到安陽去,我要買些米,找個士紳合作放賑。”

“如您所願,我的太太。”

趙冠侯邊向外走,邊回頭看了一眼袁三公子袁良雲所在的小樓。似乎是無意的一瞥,可是當望遠鏡裏出現趙冠侯的臉時,袁良雲分明看到,他衝自己一笑。

或許是錯覺,袁良雲總覺得,刹那之間,他仿佛看到一隻相貌猙獰的惡鬼,但是隨即就消失了。他的手本已經凍的發僵,此時加上害怕,手一抖,望遠鏡失手從手裏落下樓去。等仆人把望遠鏡送回來時,已經摔成了碎片。

一向天地不怕的袁良雲,麵色很有些蒼白,坐在椅子上,劇烈的喘息著。看著那摔碎的望遠鏡,總能聯想到一些很可怕的畫麵,嘀咕著“嚇人,太特麽嚇人了……”

等到了晚上,用餐的時候,陳冷荷依舊是在外屋,與簡森夫人一起,坐在男人席裏。蘇寒芝、鳳芝則是在內宅陪著沈金英吃飯。簡森是洋人,倒是不忌諱男女之別,陳冷荷也坐在男人席,倒是讓同席的其他人頗有些不自在。

這一桌除了趙冠侯,就是袁慰亭以及財神梁士怡。徐菊人與袁慰亭是結拜手足,按說過年是該來,可是京裏的公事太多,也就脫不開身。

梁士怡雖然留學海外,但是對於這種洋妞做派還是不大能接受,話說的很少。陳冷荷知他大名,談起對於大金經濟上的看法,他也是隻聽不說,很少發言。

“現在大金的經濟,已經處於破產的邊緣,靠借洋債度日,根本就不是個辦法。依我看,必須讓度支部的尚書辭職,更換一個有才幹的尚書,再換上一批專家擔任顧問,重新整頓經濟,國家才有可能有希望。像是鐵路股份收歸國有,這個目的是好的,可是具體操作上,實在太糟糕了。這麽做,是損害民營資本的利益,將來,是要出大問題的。”

梁士怡這次鬆江股災中險些中箭落馬,多虧趙冠侯救市,又借款應急,保住了他的位子,算是欠一個人情。現在又得已擔任大金鐵路總局的幫理,鐵道的事和他極有關係。見他不說話,隻是笑,袁慰亭道:“你得說幾句,人家一個女兒家都說話了,怎麽,我們的財神反倒沒話說?”

“不……不是這樣,是因為我在考慮該怎麽回答。”梁士怡尷尬的一笑“財政整頓,是一件非常複雜的工作,三言兩語是說不清楚的。而且其牽扯到政治、經濟乃至軍事各方麵,並不是一兩個人可以解決的問題。至於更換尚書……這不大可能,冠侯應該是知道的。”

簡森夫人一笑“冷荷,你犯了個錯誤,又把問題隻考慮成經濟,而忽略了正直。澤公是太後的大姐夫,被太後認為是心腹,讓他做度支部尚書,就是為了抓經濟命脈,怎麽可能撤換掉他的位置?”

陳冷荷哼了一聲“大金的敗壞就在於此,任人唯親,而不是任人唯賢,君主****隻能結出這樣的惡果。”

趙冠侯咳嗽一聲,袁慰亭笑道:“無妨,我一個賦閑的廢員,在家裏發幾句牢騷,也不為過。不過說經濟,是他們三個的專長,冠侯,咱們兩個不壞他們的性質。走,陪我到書房去,我有些好東西給你看。”

等兩人來到書房,袁慰亭這才說道:“冠侯,你的桃花運很好,但是一不留神,也容易變成桃花劫。這位姨太太,太過冒失了一些,有才是好的,但是恃才傲物,就會招禍。”

“還是年輕,等到將來大一些,就會好了。她做事的本事很好,至於做人,就得磨練,好在有簡森帶著她,比別人方便。像是這次的宗室基金,我就準備交給她來幫著運作。”

袁慰亭點點頭“人盡其材,物盡其用,這就是為上位者的手段了,你能調度的開就好。她方才說的話,倒是有一句很對,鐵路,不能這樣搞法。川人血性重,白白收回路權,不給補貼,這話在哪也說不過去。雖然說銀子是他們自己投資賠了的,可是跟七千萬人講道理,這就是最大的不講道理。盛補樓不是個糊塗人,他這樣安排,是故意逼虎跳澗,要在四川搞事情。”

趙冠侯想了想“官報上說,川漢鐵路督辦,放的是陶齋?”

端方端陶齋是袁慰亭的兒女親家,雖然是旗人,實際卻是袁慰亭的親密戰友。盛杏蓀先是故意強行收回川漢鐵路路權,又把督辦的差交給被革職的端方,表麵上看是提拔起用,實際上依舊是挖坑。

袁慰亭點頭道:“他本來保你做這個差,被你逃了,就改保陶齋,左右是離不開我的人。他是記著我當初奪他郵傳、鐵路大權這個舊仇,有意斷我的臂膀呢。我給陶齋去了信,讓他千萬想辦法,推開這個差事,不要把自己放在火上烤。可是……未必能如願。”

“怎麽,陶齋的生計艱難?這不至於吧。他放過督撫,還是在湖廣那等好地方,怎麽也該能弄他一大筆銀子,就算將來再不出仕,生計也不至於困窘。”

袁慰亭搖頭道:“倒不是錢的問題,還是自己的問題,他想要做點事出來,讓人們看一看,旗人裏也是有人才的。這一年來,民報上排旗的輿論一日高過一日,人們認定了,旗下大爺,都是仗著祖宗餘蔭混飯吃的,自身並無才能。陶齋有些致氣,覺得自己應該出來,為旗人掙臉麵。好歹他是旗下才子,若是真能做出點成績來,也能堵別人的嘴。一個川漢鐵路督辦的位子,他未必很在意,可是如果能把誰都說修不成的川漢鐵路修成,這個功勞,就足以讓旗人的名聲壓過漢人,這也是他出來的最大原因。”

“陶公也是,想問題想的不夠周全了,先不說川漢鐵路的路線艱難,如何修的成。單說他現在沒款沒人,到了任上,不也是白費勁?”

袁慰亭道:“誰說不是?趙爾豐在成都行事很沒有章法,抓了保路同誌會的人,又命令小隊子開槍,打死了好幾個四川的士紳。川中士紳,有很多手上都有武力,他們一方麵進京告狀,一方麵多半就要以武力抗衡,趙爾豐的日子沒幾天了。他一去,川督懸空,陶齋必要去謀一任四川總督來幹。到時候既修成鐵路,又敉平民變,誰還敢說旗人無才。”

趙冠侯搖搖頭“他無兵無錢,想要平民變,一樣不容易。其如果進川,帶的多半就是第八鎮新軍,可是那些兵……難說的很。但願他別犯糊塗,自尋死路。”

袁慰亭卻冷笑兩聲“冠侯,你的心善,可是善心也要用在誰身上。陶齋雖然是我的兒女親家,但論起關係來,卻不如咱們兩個親。要是你帶兵,我肯定要攔你,至於他麽……我隻好盡人事,聽天命罷了。第八鎮鬧一鬧,也是好事,讓朝廷知道一下,北洋和南洋區別何在,也就能明白,天下間不是是個人就能帶兵。”

他的目光轉向窗外“我一手打造北洋六鎮,兵將皆是我的心血凝結。可如今,能來看我,陪我過年的,就隻有你一個。其他人未必對我不忠心,但卻要擔心朝廷的看法,生怕給自己招禍。這也不叫錯,但比起來,總歸是高下有別。我也跟你,說一句真心話。當今之世,以忠信為甲胄,禮義為幹櫓,已經辦不通了,要想安身立命,上報國家,下保一方,唯一的憑仗,就是兵甲。而兵甲最重要的,就是聽話!既要能拉的出去,也要能拉不出去,你的兵能聽話麽?”

“姐夫放心,我的兵保證聽話,不但聽我的話,也聽姐夫的話。您登高一呼,弟兄們絕對沒有二話,讓他們做什麽,他們就肯做什麽。”

“讓他們做什麽,就肯做什麽?”袁慰亭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絲笑容“若果真如此,就真是不枉我的心血。你過完年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抓好訓練。好用的刀,一定要磨的夠快。太平聖世之時,我們手中要握住筆,筆可安天下;可亂世之時,我們手中就要握緊刀,刀可定乾坤!當年我投慶軍時,用的是本家侄子的官照,因為代吳帥行軍法,斬了七個亂軍,被同僚所忌。後來冒名的事敗露,同僚送了首打油詩給我,詞句我還記得。本是中州假秀才,中書借得不須猜,今朝施展經綸手,殺得人頭七個來。今天我要將這詩改一改,送給你”

袁慰亭邊說邊來到書桌前,就著桌上的紙,揮毫潑墨,七絕隨手即得。

“出身中州假秀才,執掌樞柄誰堪猜。今朝再展經綸手,要把乾坤逆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