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四章 最後的托付

趙冠侯沒有讓戴安妮充當爆破步兵的想法,但是這個老實人認起真來,往往更容易鑽牛角尖。即使趙冠侯,也無法說服陷入這種狀態的安妮。妥協的方案,隻好是把她也帶進了雁翅樓。二公子袁寒雲,本來是在門口執弟子禮,可是見到安妮也是一愣,好在他為人很聰明,立刻叫了一聲“小師母好。”

“師母就是師母,談不到小或不小。你讓你的太太接待師母,咱們師徒,到二樓去談。”

二樓裏,一個宮裝婦人端作在書房,不問可知,自是大太太沈金英。數月未見,這個曾經明**人的女人變的憔悴不堪,皮膚有些發幹,即使化了很濃的妝,也很難掩蓋她的疲憊與辛勞,眼睛裏更是布滿血絲。揮揮手,袁寒雲退了出去,把房間留給了他們兩人。

四目相對,彼此無言,沈金英的怨氣自然是有的,但卻隻能窩在心裏,發不出來。畢竟趙冠侯的態度,她是早就知道的,是她跪下來要求趙冠侯不公開反對帝製,也不要向朱爾典提出類似要求。對方已經做到了,自己又怎麽可能要求他真的出兵,幫助其本就不支持的皇帝打仗。

眼下各省情形混亂,馮玉璋的電報,由那位周夫人的手,送到了京城,沈金英也知,這位北洋宿將,正在串聯各省督軍,另立山頭。連北洋的股肱馮玉璋都生出異誌,趙冠侯肯保持忠心就很難得。如果再對他指手畫腳,把山東也逼反,那完蛋的就不止是這個國家,而是自己母子的性命。

她不說話,隻愣愣的看著對麵的趙冠侯,眼淚已經控製不住的流下來。趙冠侯從身上取出手帕,兩步上前,為她擦著眼淚,忽然道:“姐,你長白頭發了。”

“是啊,唱戲的說伍子胥一宿白頭,我原本是不信的。可是事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那是真的。人的心死了,老的就快,長點白頭發不稀罕。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姐就變成個老丐婆,到時候別嚇著你就好。”

趙冠侯在她旁邊坐下,笑道:“姐說的什麽話?你還年輕著,怎麽就想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了。不就是一兩根白頭發麽,不叫事,半點無損如花美顏。我知道你發愁,可是要我說,這是你自己找的煩惱。如果安心做你的大太太,吃喝玩樂,沒有什麽煩心的事,怎麽可能長白發?再不然,辭職下野,回到養壽園過好日子,你說那得有多舒坦。”

“我說過,那是他的理想,就算他嘴裏不說,心裏也是這麽想。到了他的地位,功名利祿,影響有限,求的,就是個千秋萬世,鐵統江山。再往上,就是名標青史,萬古流芳。人的心,其實就是這樣。我當初流落江湖時,隻想與容庵重逢,哪怕吃糠咽菜,也心甘情願。再後來,真的重逢了,我想的就是能跟他的原配分庭抗禮。再後來,就想著能得個誥命,直到最後……卻害了他。”

沈金英忽然抓住趙冠侯的手,目光變的格外**“兄弟,你手上有兵,還有錢。雖然孫帝象回國,蔡鋒在西南打的很順手,可是姐知道,他們就算兩家聯手,也不是你的對手。隻要你肯保你姐夫,一切就能轉危為安。你現在隻要誓師出征,各省督軍肯定會按你的吩咐揮師討孫。你這就是匡扶社稷的大功勞。等到江山平定,這個江山,就是你的。”

她發了狠,竟是以九五之位作為酬庸。“十格格那個人我很清楚,她心很大,一直想著複辟,自己做皇貴妃甚至是皇後。你姐夫的身子骨……已經不成了。我也不瞞你,他現在連小解都解不下來,洋醫說是要動手術,可是寒雲怕手術失敗,切在那個地方,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死後也會遺羞。就隻好用中醫,蕭、孔、汪、施都請到了,可是也不怎麽見效。說不定,就是旦夕之間,人就沒有了。隻要你今天肯為你姐夫出頭,我就讓他寫個遺詔,死後傳位於你,這個皇帝你來坐。”

趙冠侯搖搖頭“姐,你聰明了一輩子,臨了犯糊塗。這個江山,已經不適合再有皇帝了。不是誰來坐的問題,而是誰坐,誰都坐不住的問題。大總統的位子,等於給所有人一個機會,有了皇帝,就等於是把這條通道毀掉了,誰會滿意?有皇上的年頭過去了,注定回不來,咱們得學會接受現實。眼下洋人的態度很明確,不結束戰爭,他們就不給放貸,這個情況,一如當年葛明軍,不是軍事問題,而是正直問題。姐夫就是隆玉,馮玉璋,卻是想做姐夫的角色。他在江寧召開會議,就是為了確認自己盟主的地位,取姐夫而代之。”

沈金英無力的鬆開手,眼中的光芒,又渙散了。喃喃自語道:

“報應,一切都是報應。當初我們怎麽對待別人,今天,別人就怎麽對待我們。這一切,都是因果……兄弟……你是不是也要參加那個會,要帶兵打你的姐夫……你幹脆,就在這把我殺了吧,也省得費這麽大力氣。”

她猛的放聲大哭起來,趙冠侯隻好再次的來哄

“好姐姐,不是那個話。其實你就算想當娘娘,關起門來當,讓我給你磕頭也不是不可以。非要搞的這麽大張旗鼓,民心沸騰,我縱有通天手段,也逆轉不了。你先別哭,我的話還沒說完。雖然馮華甫是這麽想,不代表我也想這麽對待姐夫。一切,總還有的商量,北洋那麽多帶兵官,也非都無心肝。至少我的態度在這,誰要殺你和姐夫,我山東絕對不答應。”

過了好一陣,沈金英才收住悲聲,緊緊拉著趙冠侯的袖子

“你如果還認我這個姐,就替我照顧好寒雲,他認了你做師父,你就把他當個徒弟看。隻要你保他一輩子不愁吃穿,我縱然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你有什麽想要的,自管拿去。”

“姐,你這叫什麽話?寒雲的事,就是我的事,這沒有什麽話說,誰敢動他一根頭發,我要他的命!姐,你也是一樣。我能有今天,得益於姐姐姐夫提拔,該有的報答,我肯定會有。當前的事,我有章程,你聽我說。”

趙冠侯盯著沈金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首先,帝位是保不住了,洪憲必須取消,改回共合。其次,考慮到姐夫目前的身體狀況,大總統的位置也可以放棄,改回養壽園養病。再次,姐夫的私人財產,享受大金宗室財產待遇,由法律保護,不許任何人以任何名目侵奪。最後,整個洪憲帝製前後的司法問題,不得追究,過去就都過去,大家都當它沒發生過。姐夫身體養好之後,依舊有權出來競選,由國會決定他是否能接任總統。他們不答應這幾條要求,我就給他們一個好看,有我十萬大兵在,不怕這些人不低頭!”

沈金英聽著趙冠侯的話,也知對方說的都是肺腑之言。袁慰亭一手提拔的將領不少,但是在洪憲之後,大多分崩離析,目前可用者,無非一個唐天喜,外加湖南督軍湯鑄新。這兩人雖然也算是袁氏忠臣,可是遠在外地,且獨木難支。再有,就是女流之身的周太太,其心雖忠,其力卻乏,真正可用者,實際隻有趙冠侯一人。

連馮玉璋都想要取袁而代之,以趙冠侯的人望,如果公開宣布反袁,必有大批人馬願意追隨。篡奪江山的成功率,遠在馮氏之上,也犯不上耍什麽機心手段。這些話,肯定是出自真心,並非敷衍塞責。

她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苦笑“姐半輩子識人無數,總算沒有看錯你。從咱們相識到現在,姐始終相信,你是個重情分的人,果然沒有看錯。今時今日,肯給我們這麽優厚的條件,怕也隻有你一個。可惜,姐要辜負你的好意了。你姐夫半世英雄,向不服輸。如果答應你的條件,豈不是說他稱帝之事,是一錯到底?他的陽壽本就所剩無幾,何必再讓他承擔個怕死認輸的汙名?大將軍隻死陣前,不死陣後,就算要死,也要死在戰場上。未戰而降,那可不是拿破侖皇帝能做的事。”

趙冠侯道:“如果是這樣……也好,我盡量爭取,總之姐姐可以放心,有我姓趙的一天,山東就不會反,兩江也不會反。北洋將領,未必會站出來征討四川。西但是可以保證,不讓西南軍進入直隸半步!至於華甫那裏,他想做這個北洋盟主,還不配!我會讓他知道,誰才是北洋的真正主人。姐夫稱帝時,各省報效,山東分文沒出。並不是兄弟我吝嗇,隻是不想拿錢填海眼。我在正元,為姐姐姐夫還有寒雲,立了兩百萬元的折子,隻取息不動本,也足夠你們過活一輩子。何況還有我在,不會讓你們受窮。”

沈金英道:“隻要寒雲他的日子過的好就好,我……你不用管,總歸是有辦法的。還有件事,他和他的小妾小桃紅,最近在打饑荒,那個女人鬧著要離婚。可是你姐夫的身體這樣,要是再鬧出離婚來,不是要他的命?袁家的麵子,又該怎麽辦?”

“這個小桃紅……我似乎聽說過她,好象和小阿鳳是好朋友。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來想辦法做她的工作,保證讓她不鬧離婚。至於和寒雲能否相處的好,這我不好說,總能支持過這一陣就好。”

沈金英道:“我就知道,你進京,不會白來,果然了了姐姐一件心事。可惜姐沒什麽可以報答你的東西,我除了寒雲和容庵,已經什麽都不剩。”

“咱們的交情,說這話就遠了。不管世道怎麽變,山東總能給你們一片淨土。我保證,沒人敢傷你們一根頭發,誰敢對姐姐無理,我第一個不饒他!”

沈金英喊來袁寒雲,讓他二次給師父磕頭,趙冠侯又問了幾句小桃紅的事,袁寒雲倒是無可無不可。他的性子本就如此,並沒多少東西,真的記掛不下,對小桃紅他是不錯的,可是要說牽腸掛肚,也談不到。或許那些魏碑、字帖、宋版書,才真是他的心頭肉。

等到與安妮上了馬車出雁翅樓,安妮才長出口氣“嚇死我了。我真怕宮裏有什麽埋伏,我不怕死,但是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冷荷姐一定很傷心。”

“隻有冷荷傷心,你就不傷心?”

“我肯定不傷心啊。因為你死了,那我肯定也死了,我們的靈魂在一起,我有什麽可傷心的。”安妮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你雖然沒讓我帶手留彈,可是我身上帶了一個紙包,裏麵都是金屑,如果有埋伏,我就吞金,到餓天國,我會是你第一個新娘,高興都來不及呢。”

等兩人到六國飯店時,房間裏,卻也等著個訪客,卻是洪憲皇朝國務總裏的首席幕僚,號稱芝泉之影的小扇子,徐又錚。

這人在京裏極有名氣,詩酒豐流,於女人堆裏,實際很受歡迎,與前金時代的小那振大爺幾可相提並論。但是對於安妮來說,卻是個陌生人,或者說,她的眼睛裏,也看不到其他男性。隻禮貌性的行個禮就去準備咖啡。徐又錚先是恭維趙冠侯幾句,後者也隻隨便敷衍,徐又錚這才切入正題

“冠帥,你是從雁翅樓回來?大太太那裏,想必是有事相托。但是我想,冠帥你是明白人,應該知道,當今的局勢,民心向背,洪憲帝製,已經病入膏肓,縱然是華佗扁鵲,也救不活這個病人。不破不立,去舊才能迎新。冠帥以為如何?”

“小徐,你這話說的,對,也不全對。病人沒救,這個我是支持的。可是老人身患絕症,子女束手無策,也隻能殷勤侍奉,不能大家笑著打算分財產,那豈不是野獸?又錚是讀書人,道理,你該比我懂,是不是這個意思?”

徐又錚雖然隻是幕僚,實際與內閣總裏並無差別,向來也極驕傲,實際年齡也比趙冠侯為大。卻不想趙冠侯一口一個又錚或是小徐,拿自己當後生晚輩看。可偏生,他靠著和沈金英的結拜關係,占牢一個大輩身份,徐又錚又沒辦法,隻好強忍著怒火聽著。

這時賠著笑臉道:“冠帥說的……很有道理。但是又錚以為,我輩既為共合軍人,自當以共合利益為第一,私人感情,總得讓位給國家利益,冠帥以為如何?現在的局勢,對北洋很不利。袁公自總統而為皇帝,北洋大多數將領是反對的,可是外界不知道,還以為我們都是帝製派,對咱們很不信任。即使恢複了共合,我想,袁公也不適合再擔任我們的首領。北洋,需要一個新的領導者。現在南方孫帝象那幫人逼的很緊,如果我們自己內部再失去團結,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國家,就會被興中會所篡奪。這事關我們整個團體的利益,冠帥,對這一點,不能不防。”

“又錚不愧是後起之秀,說話有一套,安妮你看,後生可畏吧。你來說說看,我們這個團體要想保住自己的利益,該怎麽辦?”

徐又錚沉吟片刻,這才一字一句道:“我們需要一個新的首領。一個能夠適應時代,帶領團體對抗興中會等勢力的強者。我們需要一個新的大總統,一個全北洋人都擁護的首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