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一章 毒菌之亡

戰鬥結束時,雨依舊下個不停。失去張宗堯指揮的第七師,士氣和戰力,本就不算高,加上大部分部隊反水,情況更糟糕。即使魯軍指揮係統並不靈光,參戰部隊也極有限,其失敗的命運,也無可逆轉。

但是隨著張宗堯部隊被摧毀,一些原本不算問題的問題,現在卻浮出水麵。比如,張宗堯那個隨軍的保險箱。

由於張宗堯戰前,就以保險箱裏的財物為激勵手段,整個部隊,都知道其價值不菲。在戰局徹底崩潰時,一支亂兵逃到後方,搶了保險箱就走。可是那個所謂的保險箱,是泰西最新產品,足有一人來高,自重就很可觀,加上裏麵豐厚的家當,在泥地裏根本走不快。沒跑多遠,就被另一支袍澤追上。兩支人馬為了搶奪財物而爭鬥撕殺,死傷無數,等到彼此都筋疲力盡之時,一支魯軍從容的出現收割人頭,把保險箱裝上了大車。

這原本是一件極平常的事,魯軍不派糧派款,不征丁拉夫,戰場繳獲自然歸自己所有。可是這邊戰損戰利的統計還沒結束,另一邊,已經有幾位湖南本土名士找到趙冠侯,開口商談保險箱內財物的歸屬問題。

“張宗堯的產業,主要來自貪墨軍餉,濫發省鈔,以及搶奪湘人財富。其私產絕大多數,實際是整個湖南的財產,屬於湖南全體公民,不應視為其私人財富。湘人久受塗炭,民窮財盡,正需要這筆資金,作為災後重建的啟動經費。大帥宅心仁厚,自不會坐視無辜百姓傾家**產,湖南餓殍遍地。當然,我們也知魯軍作戰辛苦,於軍餉撫恤方麵,會設法籌款。未來魯軍弟兄可以在湖南駐紮,軍食軍需,我們一定保證供應。目前的軍糧,我們也會確保供應及時,隻是這保險櫃……”

“幾位叔伯,你們不關心一下湖南子弟的損失情況,就急著來問保險櫃的事,是不是太急了一些?”房間門被推開,身上臉上滿是泥的羅瀟瀟從外麵走進來。一向高貴大方的她弄得如此狼狽,倒是把幾個湖南的頭麵人物嚇了一跳,費了半天勁,才認出是誰。

“這保險櫃一直就在張賊的督軍公署,如果各位叔伯想要收回省產,就該在戰爭爆發前自己去取。咱們湖南如果有能力奪回這筆財產,就不至於讓他欺壓這麽多年。現在好不容易,把張氏四賊消滅,長沙還沒有拿下來,距離成功還遠的很。現在就來談這些,我想,未免會讓人產生誤會,覺得我們湖南人重財輕義,這似乎,不大好吧?”

“侄女,你這話從何說起?”一位老人連忙打著圓場,他一身衣服極是幹淨,腳上皮鞋鮮亮,絲毫未沾泥水。連過水坑,都是由仆人背著過來。見羅瀟瀟的狼狽樣子,先用手杖指了指

“女人家……這樣不好,還是該注意下體麵。我們談的湖南財產的事,也是關係著整個湖南所有人的利益,不是為自己著想。即使這些財物我們願意贈送給魯軍,也該舉辦個儀式,請記者來照個相,這樣,也有利於宣傳魯軍的形象……”

趙冠侯接過話來“您見教的是,請放心,保險櫃我們不會破壞。這是泰西最新科技,就算是用炸要炸,也不容易炸開。炸開之後,也沒辦法複原。再不放心,大家可以貼幾道封條,等到了長沙,舉辦個記者招待會,在會上開箱不晚。瀟瀟現在這個樣子,不好與各位長輩見麵,到後麵好好洗幹淨再說。”

“冠帥英明,還是冠帥英明。那我們就不打擾了,告辭。”

等到這幾個人由仆人撐傘背著出去,羅瀟瀟歎息道:“這就是我們湖南的未來麽?湘省自製,必然由這些頭麵人物出頭牽線,可是他們的出身,不是前金官吏,就是立憲黨人,再不然就是宗族頭領。目光和思維,還停留在前朝,剛剛有一點起色,就開始算計自己的得失。湖南鄉親真能靠他們過上好日子?”

“過不過好日子我不知道,但是總歸會比張宗堯好些吧。至少我希望是這樣。還有,你現在這個樣子,確實需要好好洗洗,否則羅老爺要心疼的。我吩咐女兵給你預備熱水,我去軍營裏看看。”

“不……我們一起走,我想去傷兵營,看看受傷的士兵。”

湘軍第一次打硬仗,雖然最終取得勝利,付出的代價也很大。如果以數字論,很可能陣亡人數還要在第七師之上。傷兵營裏,也放滿了床位,傷號在**痛苦的叫著,藥味與潮濕的味道,彌漫在風中。

蘇寒芝、鳳喜、鳳芝三人,帶著醫療兵,在傷員中穿梭往來,包紮、上藥,擦洗傷口。即使受傷的都是湘人,亦如魯軍一樣照應。

士兵們知道這些女人裏有三位是山東冠帥的太太,臉都漲的通紅,甚至拒絕治療。蘇寒芝則像個姐姐一樣,訓斥著那些傷員“你們怎麽能拒絕治療,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這是衛生你們懂不懂?受了傷沒關係,隻要治療及時,都不會出現大問題。可是不注意衛生,不當做一回事,那是要害自己一輩子的。傷兵營我做主,快點,服從命令。”

“蘇太太,讓我來吧。”

對於冷不丁出來的泥猴,蘇寒芝也是一愣,等到片刻之後,才認出是誰。搖頭道:“你還喊我蘇太太?還有啊,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哪敢讓你給傷兵上藥?消毒懂不懂?快去洗幹淨。還有,包紮護理你會不會,不會的話就先打下手,不要好心辦壞事。”

羅瀟瀟在學校也學過些基本護理常識,幫忙倒是可以的,簡單的洗了手臉,就開始上手幹活。趙冠侯從外頭進來,問了問情況,蘇寒芝小聲道:“受傷的很多,好在我們的藥品足夠。不然,會有很多人殘廢或死掉。”

“足夠也要告訴他們不夠,這幫人啊,不能隻給好臉,否則根本不懂得進退。我知道姐的心眼好,讓你不救人是不可能的,可是也不能那麽容易的救。總得讓這幫湖南鄉紳知道,張宗堯不是東西,我也不是聖人,想讓我白幫忙,還想要分張宗堯的錢?做夢!”

“天下的財主,大多是一個德行,像二哥二嫂那樣的好人,終歸是少數。你犯不上跟他們一般見識,咱們對湖南,也沒有多少請求,隻不過是要糧要餉,其它事也和咱們沒相幹。這些當兵的都是苦人,犯不上讓他們受罪,我相信我的冠侯,有的是辦法給那些老財找不痛快。”

蘇寒芝說著,伸出手摸向丈夫的額頭“你今天把我們留在後方,自己到前線,還去淋雨,真當自己是鐵打的?回頭讓鳳喜給你量體溫,如果發燒了,就抓緊治。還有,聽說你今天很威風,救了羅小姐一次。讓我猜猜,這塊高地,你準備用多久攻下來?”

趙冠侯搖頭道:“這不是高地,是絕地,攻不下來,我不做此奢望了。活人鬥的過,死人憑什麽鬥的贏?我了解過,那男人是個軍官,也留過洋,前程無量。為了自己的女人,就行刺張宗堯,也是個爺們幹的事。可惜啊,命不好,不但沒能得手,自己還被打成了篩子。這樣的男人,會一輩子活在她的心裏,沒人可以取代。不過她好歹扛著趙家太太名頭,被男人欺負了,損我的麵子,羅翁麵上也不好過。再說,她也是我在湖南議會的一隻重要棋子,當然不能看著她毀掉。即使做不成夫妻,做朋友也好。”

“隻是朋友?我可不怎麽相信呢。我的冠侯不管是高地還是絕地,隻要想攻,我相信一定能攻下來。”

蘇寒芝拿自己丈夫取著笑,轉頭看向羅瀟瀟,見她跟隨護士緊張忙碌的樣子,抿嘴笑道:“其實她也挺可愛,聽你一說,倒也可憐。真是難為她,這麽一個纖弱的女子,卻要承擔兩個人的責任。我還想,她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幹什麽非要混軍伍,原來是為心裏的男人……”

正說話間,羅瀟瀟也看到了趙冠侯,起身揮手,但是隨即,隻見她纖細的身軀搖晃了兩下,以手扶額,隨即,就倒了下去。

羅瀟瀟做了一個夢。夢裏,她被一群張部匪兵抓住,那些惡棍將她按在泥地裏,脫去她的衣服,任她怎麽掙紮,也無濟於事。就在萬分危急時,他出現了。

一如當年初見,自己還是名門閨秀,他是新軍的教官。在春日裏相識相戀,他高大威猛,英俊瀟灑,是所有女人夢中完美情人的代表。自己為了他,可以拋棄家族,拋棄自己所有的一切,與他相守到老。

夢中的他如同天神般勇武,揮舞著軍刀,將那些匪徒一個個斬於刀下。很快,匪徒被殺光,她從泥地裏站起,不顧一切的奔向他,投入心上人的懷抱。他也放下軍刀,張開臂膀,等待著自己。可是距離越近,愛人的臉,就越模糊,時而是他,時而變成那位趙冠帥。就在兩人即將擁抱在一起時,一柄罪惡的軍刀,從後刺透愛人的胸膛,穿胸而過。

高大的身軀,如同泰山傾頹般倒下,鮮血流滿了一地,屍體迅速化做塵埃。任她如何尖叫,如何哭喊,都挽不回愛人的生命。

張宗堯猙獰的麵容出現在眼前,他狂笑著奔向自己,自己如同受驚的小鹿,沒命的奔跑。泥濘的道路,讓自己跑不起來,腳下一滑,就摔在地上。張宗堯狂笑著朝自己撲來,她嚇的尖叫一聲,人卻從夢中醒來。

眼前一片模糊,一個穿軍裝的身影在眼前晃動,難道他真的沒死……真的就在眼前?可是當視線終於清晰,卻發現在眼前的並非夢中的他,而是趙冠侯。而陪在他身邊的,是蘇太太。

“羅小姐,你不要亂動,你發了高燒,要好好休養幾天才行。好在我們軍營裏有好大夫,不然啊,真的要出危險。你的身體不比美瑤她們,不能學她們那樣,在雨天指揮打仗。”

“是啊,想要當軍人,別想著練兵,先想著練練自己。以後每天去跑步,我讓程月帶著你,先把自己體魄練上去。打仗不是繡花,你這小身板,裝裝樣子還可以,真打起來的時候,躲到後頭去,別給別人找麻煩,再不然就去欺負弱小。真刀真槍拚命,你差遠了,如果你不衝那麽靠前,很多護衛本來可以不用死的。想上陣,先去和我的太太們練練拳,再練練力氣、膽量,最後是練殺人。”

趙冠侯話沒說完,蘇寒芝就一眼瞪過去“不許欺負我的病人。走開,不要打擾病人休息。”

“等等,還有個事要跟羅小姐說下。處決張宗堯這事,你有沒有興趣?如果有的話,我可以給你安排,親自執行。這個活很搶手,好多湖南鄉親都想要他身上一片肉來吃,不過我考慮到剮刑太過殘忍,更重要的是,會這個的手藝人找不到了,咱還是槍斃吧。你會開槍,有沒有興趣親手打靶?”

“羅小姐,別聽他亂說,你一個大家閨秀,哪能親手殺人?這種事,找個士兵來做就可以了,反正張宗堯總歸要死,誰殺都一樣。”

都一樣麽?羅瀟瀟想起了方才的夢,想起了那具滿是彈孔的屍體。她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卻發現自己身上沒有半點氣力,動不了。“我……我要去,親自執行……請扶我一下,我可以的。”

蘇寒芝又瞪了丈夫一眼,扶住羅瀟瀟“不要亂動,槍斃張宗堯不在一時,等你病好了再說。”

不管湖南士紳如何內鬥,處死張宗堯,是所有勢力共同的要求。包括之前打出熱烈歡迎張督軍棄暗投明橫幅的南軍,也將橫幅改為,堅決討伐民賊張宗堯,變臉速度之快,堪比其川中盟友。

刑場上,大病初愈的羅瀟瀟,一身軍裝,親手執左輪槍立於廣場之中。張宗堯綁在木樁上形容狼狽,在監獄裏,顯然已經吃足了生活,精神萎頓不堪。看他現在的模樣,很難相信,這就是之前荼毒湖南,無人能製的惡魔。

羅瀟瀟雙腿微分,兩手緊握著槍柄,腦海裏浮現的,卻是春日午後,與心上人漫步校園,輕聲低語的場景。

手指勾動槍機,槍聲響起,張宗堯白色的囚服上,一朵血花綻開。

別了,我的愛人。你的瀟瀟已經成長起來,再不是昔日溫室裏的花朵。沒有了你的保護,我也可以堅強的活下去,你的理想,我會代你完成。直到我死去,也將與你永遠相守,再不分離。

槍機再次扣下,一發又一發複仇的槍彈,吸食魔王的血肉。觀看槍決現場的士紳,卻想著另一件事:當初羅瀟瀟曾發過誓,殺張宗堯者即為其夫。如今她親手執行,是否就是為了讓這個誓言無效化?她跟趙冠侯,到底是什麽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