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章 不知有漢 不論魏晉(上)

日升日落,燕去燕歸。泰西戰爭,南北合議,這些翻天覆地的大事,於山東省內普通百姓而言,隻是說書先生講的故事。世界很遠,天堂很近,他們隻知道,日子越過越好,不打仗,生計就舒坦。

男人沉重的腳步聲在胡同裏響起,在院子裏洗衣服的女人,忙把衣服放在盆裏,起身打開街門。外麵站的,是個三十幾歲的漢子,一條腿是木製義肢,走起來不但一瘸一拐,而且聲音很大。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讓整張臉顯的極醜陋又猙獰。

他手上提著網兜,裏麵放著是幾個肉罐頭,女人的臉一紅,連忙把男人拉進院裏,反手帶上門,小聲埋怨道:“咋,又去找人開口了?就算寵二胖,也不能他說什麽就是什麽,這總去部隊上要罐頭,讓人知道了不好。”

男人看著女人,目光裏滿是柔情。這個女人事實上並不漂亮,還是個寡婦,在嫁給自己之前,就有過婚姻,還有兩個孩子。丈夫在陝西當刀客,死在魯軍手裏,女人帶了孩子移民到山東,為了活下去,就隻好改了嫁。

兩人之間,談不到驚天動地的愛情,無非就是過日子。但是對於這個男人來說,這已經足夠了。這個女人不貪圖享受,不想著跟自己離婚,也不曾想過當闊太太,於他而言,就是良配。

這個瘸腿的男子,原本是抱犢崮孫家的一名小嘍羅,雖然也姓孫,但是和孫美瑤的關係,算不上多親近,日子過的也不怎麽富裕。直到孫美瑤受了招安,他也就從土匪,變成了魯軍。但是沒立過什麽功,隻靠著姓孫的關係,一直當到連長。再後來,就在山東會戰時挨了炮彈,命雖然保住,但是腿卻斷了。

靠著孫美瑤的關係,他在這小縣城的警查局,當了個副局長,事實上以他的腿當然不可能去追人,更不可能破案,無非是拿幹餉。魯軍對傷殘軍人的保障一向不錯,他的生活不算窘迫,可是他既愛喝酒,又喜歡賭錢,日子過的也不算太寬裕。女人雖然可以做些活計,但是一口氣要喂那麽多張嘴,食物上就要降低水準。

為了兩個大的孩子可以吃上好的,他隻能一次又一次,去找自己的戰友或是同宗張口,向他們討要些部隊裏的肉食。

胖乎乎的男孩,看著肉罐頭興奮的又叫又跳,接過網兜就跑,女人搖著頭“你就是寵他。要啥就給啥,這都不像話了。”

“怕啥,男孩子,總是要皮些才好。不就是點肉罐頭麽,那罐頭廠的總辦,是俺同宗,大家都姓一個孫。我這條腿廢了,他少了隻眼睛,都是為大帥殘廢的。大帥對的起咱,給俺們吃喝,給俺娶媳婦,這現在媳婦有娃了,不找他要吃的找誰麽?”

“你這話不對。”女人一向對男人很溫柔,或叫服帖,但不代表她是個軟柿子。關中的女人潑起來,卻是比男人更凶的。她皺著眉頭道:“指人不富,看嘴不飽。在陝西那,像你這樣的,根本沒人問,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扛不動槍,沒人管夥食。誰還管你的娃?有這麽個大帥,是咱的福氣,咱要學會惜福。我們稍微緊一緊,總比過去的日子好過。再說,你還有那筆賠償金……”

“那是給咱的孩子娶妻、出嫁用的,誰也不能動!你放心,我不會做啥丟人的事,幾個罐頭,一點肉,大帥供的起。咱山東這兩年收成好,軍隊辦的養豬場裏,還弄了些洋豬來養。那豬又大又肥的和咱的土豬不一樣,就是沒豬鬃。這種大肥豬就是拿來吃的,我吃二胖吃都一樣,就算大帥知道,也不會說啥。”

房間裏,男子真正的骨肉傳出了哭聲,女人走進屋裏去哄孩子,男子笑著抽起了煙袋。隻有到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真正的活著,刀光劍影,死裏求生所求者,不就是這樣的日子?

院門再次被推開,一個十三四的女孩背著書包,從外麵蹦跳著進來,身穿著白色上衣,下麵黑色裙服,露出兩條小腿。男人看著這滿臉笑出花的女孩,也露出笑臉

“大胖,你這是揀了啥好東西了,咋笑的這麽歡?”

“爹,俺跟你說多少回了,不能叫俺大胖,多難聽。我家孫大花!老師給起的,比大胖好聽多了。”

“我聽著,也沒聽出啥差別來,你們老師啊,墨水也不多。當初俺在山上的時候,秀才頭領才叫厲害……”

話沒說完,婦人就從屋裏走出來,咳嗽兩聲“少提你那時候的事,別教壞咱的丫頭。”她又看向自己的大女兒穿的裙子“你,我說你幾回了,咋又穿上這個了,成啥樣子。兩條大腿露在外頭,遇到壞人咋辦?”

“哪有那麽多壞人,再說,爹就是警查局長,我怕啥壞人麽?大帥說過,女孩子就要有膽量,把自己最美的地方展示出來,你看看外省,都把自己包的跟粽子一樣。正府還下命令,要求女子必須擋住胳膊大腿,不能讓男人看到腳,隻有咱們山東,大帥不但讓我們想怎麽穿就怎麽穿。聽說段總裏外號段歪鼻子,不知道鼻子是不是被大帥氣歪的。”

說起大帥,女孩的眼睛裏都閃著光,男人笑道:“大帥氣沒氣歪他的鼻子我不知道,但是要說打歪,那是沒的說。咱大帥,是他的長輩,他是袁慰亭的侄女婿,大帥是袁慰亭的妹夫,別管歲數,輩分在這,壓著他。丫頭啊,當初你爹那也是在大帥身邊,跨馬提刀,威風的很呢。”

見這一大一小又聊起大帥,女人就知道,這話一時半會完不了,男人一提到大帥,就仿佛自己也有了無上的光彩,來了興致就要喝上幾兩。不等男人吩咐,就去燙酒,又把一個肉罐頭打開,給男人做下酒菜。

擺好杯盤之後,卻聽女兒正在問父親

“我在學校聽說,正府三次要罷大帥的官,為啥麽?”

“為啥?能為啥?疾賢妒能!前年的時候,泰西剛打完仗,聽說是在卡佩那開什麽和會,具體搞不清,得問縣長,就是你旺林叔,等我回頭叫他來問問。正府的那幫廢物,根本談不下來,明明打贏了仗,卻像打輸了一樣,處處吃虧。多虧大帥親自帶了太太們去卡佩,跟洋鬼子談,那是談了多少好處啊。”

女孩興奮地道:“我知道!老師講過。關稅提高到百分之十五,普魯士在山東利益,歸山東所有。那些媒礦,金礦,都是咱的。還有,還給正府賠款了。”

“賠款是沒賠多少,從鬧拳時候那賠款裏扣的,就是個意思。人家再怎麽說,也是列強,你還真指望從列強手裏拿出錢來啊,辦不到。不過不管怎麽說,能有這份意思,已經不錯了,別人,可是連這份意思,都意思不下來呢。”

男人招呼著女人坐下,山東搞男女平等,他這個警查局長也得以身作則,像是女人不許上桌的陋規,早已經廢除了。否則被人檢舉的話,不但要撤職,孫美瑤還可能騎著馬衝進來,賞自己一頓鞭子。

二胖隻顧著吃肉罐頭,最小的男孩,則被媽媽拍著睡著了。男人喝著酒,就著油炸花生米,搖頭晃腦。

“咱大帥,那可不是好惹的,跟洋人的關係,那是沒話說。你看咱山東的洋鬼子,幾時鬧過事?為啥,還不都是大帥的麵子大,跟他們的領事啊,公使啊,都有交情。一句話,說辦也就辦了。段歪鼻子要搞海軍,從阿爾比昂訂造三艘蒸汽船。大帥一聽,當時就拍桌子了。他要搞海軍,咱不能讓他搞成!去跟阿爾比昂人一談,加了一成的價,把軍艦都買到山東,全停在青島,海軍部連塊木頭板都見不著。跟洋人沒交情,這事怎麽辦的成?”

女人卻想起報紙上登的另一些消息。警局定報,外省的某些報紙刊物,也會被警局查抄。男人總會把報紙或是這些刊物拿回來,給家裏裹東西,或是給孩子擦p股。女人原本不認識字,這兩年,跟自己女兒學著認識了一些字,報紙讀不下來,但是可以連蒙帶猜看個大概。

上麵寫著,趙冠侯長期設立秘密帳戶,從山東省收入中提取截留一部分供自己使費,用途不明,再比如山東大部分產業,都帶有趙冠侯烙印,或是他自己名下,或是其家屬私產,還有很多是其與洋人合辦,與買辦無異。很多礦產被他賣給洋人……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的報上寫過,經常流連女子學校,和女學生女老師有些首尾,山東堅持裙子露出小腿,就是為了方便冠帥下手。

想到這裏,她不由看向女兒那兩條小腿,越發覺得不成話,咳嗽一聲道:“別總聽你爹胡說,你個大姑娘家,總掃聽大帥幹啥?好好念你的書,那跟你沒關係。”

不想,這回反倒是父女兩人站在了一條戰壕裏,女兒挺起胸脯道:“咋叫沒關係?沒大帥,我能念上書?二胖能吃上肉?老師說了,可著共合,隻有咱們山東有免費教育,念書都是大帥的恩典。我跟娘說,大帥現在在濟南搞選美比賽,我還要去參加呢。”

女人越聽越覺得心跳的厲害,揮著手道:“不許去!敢去,打斷你的腿!女兒家,去選什麽美,選上了,也沒個好。再說你這醜丫頭,怎麽算的上。”

男人搖頭道:“你這說的啥話,咱丫頭那麽俊,憑啥不能去選美?再說,她美瑤姑也在濟南,到那找她姑姑,還怕吃虧不成?丫頭這話說的好,咱吃的穿的,使的用的,全都是大帥給的,報答的辦法,就是這條命!別看我現在殘廢了,要是有誰敢來跟大帥較勁,我照樣騎上馬,打他乃乃個孫子!這選美的事,既然是大帥搞的,咱必須得去!”

“還是爹好,娘不帶我,我就跟爹去。”女兒朝著母親做了鬼臉“我們老師也要去呢,班上幾個女生,都想去。誰要是能露個臉,拿個山東小姐回來,那多光彩。大帥還給前十名發花環呢,到時候俺就能看見活的大帥了。”

“傻丫頭!啥叫活的大帥,大帥可不就是活的。你想見他,不難……爹想辦法。”

男人享受著女兒膜拜的目光,妻子雖然沒說話,但是眼神裏,明顯也有幾分崇拜的味道,這讓他覺得,今天的酒格外甜。至於能不能想到辦法……跟縣長好好說說,自己的腿不管怎麽說,也是在濰坊斷掉的,手裏有大帥發的紫心勳章,看在勳章麵上,見丫頭一回,應該不難吧?再不行,不是還有美瑤師長麽?

女人知道,父女兩個聯手,自己就沒有辦法,隻好將來不給他們路費,看這一大一小怎麽去的成濟南。她轉開話題

“我聽人說,外省的報紙上,都登些大事。不是打仗啊,就是災荒啊,再不然,就是大帥和省掌打架,部隊鬧餉。當然,咱們山東的省掌是大太太,這肯定是打不起來了。可是那也不能光登選美啊,再不就是登哪放電影,哪唱戲,哪賣衣服哪賣首飾,還有哪的菜好吃。就沒見有啥正事啊。”

“對啊,這不正說明,咱的山東跟它們不一樣,是人間世界麽?要啥有啥,就是沒有天災**,這樣的好日子,你還有啥不滿意?大帥說過,人活著,最重要的事就是吃飯。衣食住行大過天,報紙不登這個,登啥?丫頭,你說對吧?那個你上次說啥來著……對了!這叫桃花源,沒錯,就是桃花源。”

女兒點點頭,父女兩個哈哈大笑,女人一張嘴說不過兩張嘴,兒子又隻認罐頭不認其他,隻好閉口無言。心裏想著,這兩年不打仗,自己的男人就能陪在自己身邊,不至於像前一個丈夫一樣,莫名其妙的去打仗,自己莫名其妙的成了寡婦。再看看女兒和兒子的笑容,以及兒子腮幫上的油……或許,真像他們所說,這就是人間好世界。自己前麵那個死鬼丈夫,活著的時候總說要葛明,大概就是為了過上這樣的日子吧。

他現在,可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