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一章 劍拔弩張(下)

放映機沙沙做響,在寬大的銀幕上,孟思遠身穿一件白布小褂,頭上戴著一頂舊草帽,肩上扛著鐵鍁。其本就是個沒有架子的人,拍攝時抓取的,又是他在工地的情景,看樣子,也就越發和普通工人沒有區別。

旨在為孟思遠競選造勢的影片,還未經過剪輯,所拍攝的鏡頭,足有十幾個小時。隻是這裏麵,大部分鏡頭,都給了築路工人,屬於孟思遠本人的鏡頭,隻占很少的一部分。

放映室裏,鄒秀榮坐在那裏,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銀幕。曾經那個與自己相知相守,後分道揚鑣,複又成為知己的男人,如今隻在這銀幕上,才能看到他的身影。即使曾為夫妻,在世時,難免因為各方麵的分歧而有芥蒂,何況孟思遠向不以浪漫為追求,身邊還有一向愛美人不愛事業的趙冠侯為比較,就更讓鄒秀榮對這個丈夫有著這樣那樣的不滿。

乃至想到重修舊好,她也在心裏盤算過,該用怎麽樣的方式,彌補自己這些年所受的委屈與冷遇。可直到此時,她卻發自真心的想要大喊一句,隻要這個男人可以出現在自己麵前,自己可以什麽都不要。

不知何時,放映已經停止,放映者坐在了鄒秀榮身邊,將一杯茶遞過去。“二嫂,喝口參茶。正像你對柳氏說的一樣,現在最重要的是保重身體。如果我們都垮了,又有誰出來,為二哥主持公道。”

全山東或者放眼中華,能讓趙冠侯擔任放映員的,怕也沒有幾個。鄒秀榮看看身邊這位年輕的共合元帥,接過參茶,隻一沾唇,就放到一邊。因為連日的操勞與傷心,曾經甜潤的嗓音,變的沙啞。

“這就是你二哥,你看看他,跟那些工人,有什麽區別?這麽熱的天氣,他那麽孱弱的身體,還當自己是那些小夥子。每次看到他,不是在工地上拚命,就是在工棚裏看圖紙,計算開支。他終究不是幹活的人,受了好幾次傷,有兩次,如果不是身邊的人眼明手快,就要出大事。我跟他聊過,要他注意安全。而他跟我說的話從沒變過,共合沒有時間,中國不缺少坐辦公室的總長,需要的是實幹家。讓他在辦公室裏主抓全麵,還不如革他的職,讓他做普通一兵。共合沒有時間……他自己的時間……卻更短。”

本以為流幹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趙冠侯將一條手絹遞過去,給她擦著臉上的淚水。

“是啊,這就是二哥了,他總是這麽拚命,也總是這麽,不拿自己當個總長看待。在這一點上,我們四兄弟裏,他可以排第一。這次山東吊唁,鐵路工人、學生,乃至幾個省的商人代表,都是自發前來,為二哥送行。公道自在人心,沒人相信,二哥會做出那些事。我其實很後悔,真的,在最後時刻,我應該不顧二哥的反對,堅決執行營救計劃。”

鄒秀榮搖頭道:

“那等於害了他。徐又錚故意給我們營救的機會,就是想要通過劫獄,坐實思遠的罪名。他也有機會,在追擊中,殺害思遠。最後的結果,跟現在沒有區別,處境上反倒是比現在更被動。二嫂不是糊塗人,也從沒有怪過你。”

她拉起趙冠侯的手“二嫂不能要求你什麽,你並不虧欠我們,也沒有義務為我們去做什麽。這次正府的表現,可以看做有誠意,也可以看做最後通牒。如果我們拒絕,那戰爭勢必打響,全國各省,我們山東的投資都會受損失。未來,可能會死很多人。這些人,也會有他們的妻子兒女,而他們卻連留下這麽一段影象的機會都沒有。所以,我不會強迫你什麽,你也不用為了報仇,就讓山東陷入戰火之中。和平來之不易,你我都應珍惜。思遠是我的丈夫,你是我的弟弟,思遠走了,我不希望你再陷入任何危險之中。我已經無法接受,自己再失去親人的打擊,不要冒險……”

“和平確實來之不易,但是戰爭訛詐,也不會嚇住我們。當年津門結拜時,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誓言,我從沒有忘記過。山東,絕不後退!”

會議室內,殷盛仗著當日小站時的老上司身份,是談判團裏,最敢說話的一個。拉著曹仲昆先說了一陣家常,後又語重心長的開解

“按著四九城的老話,這席頭蓋也有個了。歪鼻子這事,辦的是不地道,我跟你說,我一聽說人沒了,我當時就急了,指著他鼻子這通罵。你們是沒看見,我管他是誰呢,在小站的時候,還不都是我的下弁?我說了,這要是放有皇上的時候,堂堂一部尚書死在牢裏,從牢頭往下,全得掉腦袋,他這個首揆,也得請辭。可他誰讓是共合了呢?咱不得跟著形勢走麽?歪鼻子是不地道,可是他也知道錯了,這不是上趕著來賠不是麽?他倒是想,把屍體還回來,可是孟總長害的是傳染病,這送回來,不就壞了事了,隻能是火斂。我聽說孟總長自己,也是什麽無神論者,火斂不火斂的,想必也是不在意。咱現在,隻說是活人。”

他看曹仲昆沒說話,覺得有了交涉的餘地,繼續道:“我說老三,你得想想,跟正府對著幹,有好沒有?不是嚇唬你,歪鼻子手下兵多將廣,軍隊素稱能戰,真翻臉,也是你們哥們吃虧。山東的銀行都查封了,到時候弟兄開不出軍餉,拿什麽打仗?老段下一道令,全國的山東投資,都得打水漂,那些商人能不能答應?再說,你們兩邊打起來,等於是同室操戈,西南軍正府憑空得利。要是南軍趁著機會北伐,咱們好不容易坐穩的江山,不是又不穩了?”

“我知道,你們哥們夠意思。可是這再夠意思,也得先顧自己,後顧他人不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聽我一句勸,別死咬著打字不放,該和,也得和。孟總長在這事裏,他也有自己不到的地方,雖說東陵那事是不是他幹的不知道,就說這采購枕頭鐵軌的事,山東的物資,比別處高四成。這怎麽說,也是過不去的坎。那賣枕木的公司,是那位鬆江太太的吧?還有那位當過紅燈照的薑太太,她弄了個公司賣鐵軌。到最後才查明白,合著她是從別的供貨商那進鐵軌,再倒手賣給正府,讓正府多掏了一大筆錢。您說這買賣幹的,是不是給人留了口實,如果事情鬧翻,在輿論上,你們能不能占住一個理字?”

“午翁,這話說的好啊。”趙冠侯自外麵邁步而入,朝幾人行個禮“段芝泉確實厲害,我也承認,他手上有一些於我不利的東西。既然如此,那我們幾個人的辭職信,他一律批準,派人來三省接印,不是很好?正好,我也早就不想做這差事,讓他派人來,大家辦交接就。”

汪士珍看看殷盛,後者咳嗽一聲,連忙笑道:

“冠侯,你這就不對了。咱們是老交情,我這是一手托兩家,既不向段,亦不向你,就說這麽幾句公道話,你聽聽是不是這麽個理。監獄的情形,你該是知道的,京城監獄不比山東,你這是模範省模範監獄,京城卻是從前金時代留下來的那批獄卒,父死子繼,任是改朝換代,換了皇上,變了旗,監獄也離不開他們掌握。段總裏對於監獄的管理上,也是有紕漏,結果就出了這麽一檔子事。急性傳染病,這個真沒辦法,監獄裏又沒注意,等到上報的時候也晚了,再請大夫都來不及。可是話得說回來,人吃五穀雜糧,誰也免不了三災八難,華甫坐在總統府裏,也擱不住犯心髒病。要我說,這就是命……”

汪士珍接過話來“段總裏已經跟我說了,這次的事,他會給你一個交代。監獄肯定要進行一番整頓,典獄長已經槍決,餘者誰也逃不掉。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派一個監督團隊到京裏,監督他們落實這個工作。冠侯,我知道這事你不痛快,可是咱們是軍人,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得懂得大局為重。在小站的時候,我們就知道這個道理。咱們拿這個道理教育丘八,自己不能帶頭違抗。芝泉他做事,是有不對的地方,可是咱們也不能就因為這一點,就鬧的天下大亂。咱們共合的法條,都是你定的。能定法的人,自己就是個守規矩的,咱們要是帶頭亂規矩,下麵的人,又怎麽會聽話。大家都不肯聽話,這個天下,又得是個什麽樣子?”

“再說,芝泉也跟我說了,隻要你這裏低個頭,他那一切好說。銀行保證開門,該放行的都放行,該要保密的東西一定會替你保密。咱們之間,有話說在明處,你也有不對的地方。不管是共交兩行,還是鐵路上的事,你做的都有不到之處。對家裏的女人疏於管教,弄的她們打你的旗號去外麵做這生意,現在鐵路公債這團亂局,還不知道怎麽個清理,也不怪芝泉要發火。聽說共交兩行金庫裏,連準備金都沒有,隻有共交票,四恒京城分行的帳目,更是成了一團亂,這要是鬧開,於你麵上也無光彩。”

趙冠侯冷笑一聲“聘翁,午翁。二位一個是我們督軍團大盟主,一個是我的舉主,你們的麵子,說的話又是為我好,我不能不聽。不過我現在要先忙二哥的喪事,我們幾兄弟,也有些話說。你們車馬勞頓,我招待不周,你們多包含。咱晚上聽戲,有什麽話,聽完戲慢慢談。”

見他語氣鬆動,汪士珍長出口氣,殷盛笑道:“聽戲?那感情好。自從善一落魄,振大爺去拍西洋皮影之後,能陪著我聽戲的,可是越來越少了。京裏的好角,都讓你弄到山東,我想聽戲,也找不到能伺候我的角。今天正好,借光我也過過癮!”

戲台設在帥府花園,殷盛先是到珍珠泉看了看景致,等聽到鑼鼓響,就忙回去落座。汪士珍仍然在勸解著趙冠侯息事寧人。

“低個頭,沒什麽大不了的。其實我也知道,芝泉所求,強人所難。但是我說句公道話,像是督軍團這麽鬧法,這國家也就不像個國家了。要是放到前金,你們這就是造反,那是要殺頭的。你如今嬌妻美妾,兒女成群,又有潑天的富貴,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進了京,過點舒心日子不好麽?京裏有的是名媛佳麗,到時候,不知道能譜出多少佳話呢。”

殷盛坐定,卻開口打岔“冠侯,今個什麽戲碼啊?”

“今天這戲不錯,哭靈牌,白帝城。”

殷盛一愣“這個……不是很吉利啊。”

“我不信這個,吉利不吉利,是要看人做事,不是一出戲決定的。如果一出戲可以決定勝負,天下的事,也就簡單多了。”

汪士珍本以為趙冠侯同意妥協,不想,竟是急轉直下,額頭上忍不住沁出汗來,不停地用手絹擦拭。“冠侯……你冷靜一下,千萬不可鹵莽。一怒興師,兵家大忌,再者,百姓何辜?”

“聘老,您是我們督軍團大盟主,您說一句,我不敢不應。所以,我也不是一定要打。您老既然來一趟,那就麻煩帶個話給段翁,想要我不追究此事,也容易的很。第一,解散安福俱樂部,第二,段老通電下野,永不出山。第三,給二哥恢複名譽。第四,徐又錚親來山東受死。做到以上四點,我可以不做山東督軍,到京城去當副總統加陸軍總長。如果做不到這四點,我山東將尊重全省人民的意見,正式宣布獨立。另將組織一個人數十萬的調查團,到京城徹查東陵案,總統身故案,交通總長遇害案,給死者一個公道!”

戲台上,演出早已開始,劉玄德正在賣力的演唱“實指望下江東把東吳滅盡,恨不得殺孫權方稱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