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小道人一著饒天下,女棋童兩局注終身(五)

小道人揚揚自得,來對店主人與老嬤道:“一個老婆,被小子棋盤上贏了來,今番須沒處躲了。”店主、老嬤問其緣故,小道人將王府中與妙觀對局賭勝的事說了一遍。老嬤笑道:“這番卻賴不得了。”店主人道:“也須使個媒,行個禮才穩。”小道人笑道:“我的媒人大哩!各位殿下多是保親。”店主人道:“雖然如此,也要個人通話。”小道人道:“前日他央嬤嬤求小子,往來了兩番,如今這個媒自然是嬤嬤做了。”老嬤道:“這是帶挈老身吃喜酒的事,當得效勞。”小道人道:“小子如今即將昨日賭勝的黃金五兩,再加白銀五十兩為聘儀,擇一吉日煩嬤嬤替我送去,訂約成親則個。”店主人即去房中取出一本擇日的星書來,番一番道:“明日正是黃道日,師父隻管行聘便了。”一夜無詞。

次日,小道人整頓了禮物,托老嬤送過對門去。連這老嬤也裝扮得齊整起來:白皙皙臉摣胡粉,紅霏霏頭戴絨花。胭脂濃抹露黃牙,狄髻渾如鬥大。沿把臂一雙窄袖,忒狼犺一對寬鞋。世間何處去尋他?除是金剛腳下。說這店家老嬤裝得花簇簇地,將個盒盤盛了禮物,雙手捧著,一徑到妙觀肆中來。妙觀接著,看見老嬤這般打扮,手中又拿著東西,也有些瞧科,忙問其來意。老嬤嘻著臉道:“小店裏小師父多多拜上棋師小娘子,道是昨日王府中席間娘子親口許下了親事,今日是個黃道吉日,特著老身來作伐行禮。這個盒兒裏的,就是他下的聘財,請娘子收下則個。”妙觀呆了一晌,才回言道:“這話雖有個來因,卻怎麽成得這事?”老嬤道:“既有來因,為何又成不得?”妙觀道:“那日王府中對局,果然是奴家輸與他了。這話雖然有的,止不過一時戲言。難道奴家終身之事,隻在兩局棋上結果了不成?”老嬤道:“別樣話戲得,這個話他怎肯認做戲言?娘子前日央求他時節,他兀自妄想;今日又添出這一番賭賽事體,他怎由得你番悔?娘子休怪老身說,看這小道人人物聰俊,年紀不多,你兩家同道中又是對手,正好做一對兒夫妻。娘子不如許下這段姻緣,又完了終身好事,又不失一時口信,帶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未知娘子主見如何?”妙觀歎口氣道:“奴家自幼失了父母,寄養在妙果庵中。虧得老道姑提挈成人,教了這一家技藝,自來沒一個對手,得受了朝廷冊封,出入王宮內府,誰不欽敬?今日身子雖是自家做得主的,卻是上無尊長之命,下無媒妁之言,一時間憑著兩局賭賽,偶爾虧輸,便要認起真來,草草送了終身大事,豈不可羞?這事斷然不可!”老嬤道:“隻是他說娘子失了口信,如何回他?”妙觀道:“他原隻把黃金五兩出注的,奴家偶然不帶得東西在身畔。以後輸了。今日拚得賠還他這五兩,天大事也完了。”老嬤道:“隻怕說他不過。雖然如此,常言道事無三不成,這遭卻是兩遭了,老身隻得替你再回他去,憑他怎麽處。”妙觀果然到房中箱裏麵秤了五兩金子,把個封套封了,拿出來放在盒兒麵上,道:“有煩嬤嬤還了他。重勞尊步,改日再謝。”老嬤道:“謝是不必說起。隻怕回不倒時,還要老身聒絮哩!”

老嬤一頭說,一頭拿了原禮並這一封金子,別了妙觀,轉到店中來,對小道人笑道:“原禮不曾收,回敬到有了。”小道人問其緣故,老嬤將妙觀所言一一說了。小道人大怒道:“這小妮子昧了心,說這等說話!既是自家做得主,還要甚尊長之命、媒妁之言?難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長的麽?就是嬤嬤,將禮物過去,便也是個媒妁了,怎說沒有?總來他不甘伏,又生出這些話來混賴,卻將金子搪塞!我不希罕他金子,且將他的做個告狀本,告下他來,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老嬤道:“不要性急。此番老身去,他說的話比前番不同了,是軟軟的了。還等老身去再三勸他。”小道人道:“私下去說,未免是我求他了,他必然還要拿班。不如當官告了他,須賴不去!”當下寫就了一紙告詞,竟到幽州路總管府來。

那幽州路總管泰不華正升堂理事,小道人隨牌進府,遞將狀子上去。泰不華總管接著,看見上麵寫道:“告狀人周國能,為賴婚事。能本籍蔡州,流寓馬足。因與本國棋手女子妙觀賭賽,將金五兩聘定,諸王殿下盡為證見。詎料事過心變,悔悖前盟。夫妻一世倫常被賴,死不甘伏!懇究原情,追斷完聚,異鄉沾化。上告。”總管看了狀詞,說道:“原來為婚姻事的。凡戶、婚、田、土之事”,須到析津、宛平兩縣去,如何到這裏來告?“周國能道:“這女子是冊封棋童的,況幹連著諸王殿下,非天台這裏不能主婚。”總管準了狀詞。一麵差人行拘妙觀對理。差人到了妙觀肆中,將官票與妙觀看了。妙觀吃了一驚道:“這個小弟子孩兒,怎便如此惡取笑!”一邊叫弟子張生將酒飯陪待了公差,將賞錢出來打發了,自行打點出官。公差知是冊封的棋師,不敢羅唕,約在衙門前相會,先自去了。

妙觀叫乘轎抬到府前,進去見了總管。總管問道:“周國能告你賴婚一事,這怎麽說?”妙觀道:“一時賭賽虧輸,實非情願。”總管道:“既已輸了,說不得情願不情願。”妙觀道:“偶爾戲言,並無甚麽文書約契,怎算得真?”周國能道:“諸王殿下多在麵上作證,大家認做保親,還要甚文書約契?”總管道:“這話有的麽?”妙觀一時語塞,無言可答。總管道:“豈不聞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況且婚姻大事,主合不主離。你們兩人既是棋中國手,也不錯了配頭。我做主與你成其好事罷!”妙觀道:“天台張主,豈敢不從?隻是此人不是本國之人,萍蹤浪跡,嫁了他,須隨著他走。小婦人是個官身,有許多不便處。”周國能道:“小人雖在湖海飄零,自信有此絕藝,不甘輕配凡女。就是妙觀,女中國手,也豈容輕配凡夫?若得天台做主成婚,小人情願超籍在此,兩下裏相幫行教,不回故鄉去了。”總管道:“這個卻好。”妙觀無可推辭,隻得憑總管斷合。

周國能與妙觀各回下處。周國能就再央店家老嬤重下聘禮,約定日期成親。又到各王府說知,各王府俱各助花紅燈燭之費。胡大郎、支公子一幹好事的,才曉得前日暗地相囑許下佳期之說,大家笑耍,各來幫興。成親之日,好不熱鬧。過了幾時,兩情和洽,自不必說。周國能又指點妙觀神妙之著,兩個都造到絕頂,竟成對手。諸王貴人以為佳話,又替周國能提請官職,封為棋學博士,禦前供奉。後來周國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榮華。周老夫妻見了媳婦一表人物,兩心快樂,方信國能起初不肯娶妻,畢竟尋出好姻緣來,所謂有誌者事竟成也!有詩為證:國手惟爭一著先,個中藏著好姻緣。綠窗相對無餘事,演譜推敲思入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