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三|權學士權認遠鄉姑,白孺人白嫁親生女(三)

桂娘在母親跟前守得疼痛少定,思量房門未鎖,妝台未收,跑到自房裏來。收拾已完,身子困倦,揭開羅帳,待要歇息一歇息。忽見席間一個紙包,拾起來打開看時,卻是一丸藥。紙包上有字,乃是“定神丹,專治心疼,神效”幾個字。桂娘道:“此自何來?若是兄弟取至,怎不送到母親那裏去,卻放在我的席上?除了兄弟,此處何人來到?卻又恰恰是治心疼的藥,果是蹺蹊!且拿到母親那裏去問個端的。”取了藥,掩了房門,走到孺人處來,問道:“母親,兄弟取藥回來未曾?”孺人道:“望得眼穿,這孩子不知在那裏頑耍,再不來了。”桂娘道:“好教母親得知,適間轉到房中,隻見**一顆丸藥,紙上寫著‘定神丹,專治心疼,神效’。我疑心是兄弟取來的,怎不送到母親這裏,卻放在我的房中?今兄弟兀自未回,正不知這藥在那裏來的。”孺人道:“我兒,這‘定神丹’隻有京中前門街上有得賣,此處那討?這分明是你孝心所感,神仙所賜。快拿來我吃!”桂娘取湯來遞與孺人,咽了下去。一會,果然心疼立止,母子歡喜不盡。孺人疼痛既止,精神疲倦,蒙蒙的睡了去。

桂娘守在帳前,不敢移動。恰好權翰林尋藥不見,空手走來問安。正撞著桂娘在那裏,不及回避。桂娘認做是白家表兄,少不得要相見的,也不躲閃。這裏權翰林正要親傍,堆下笑來,買將上去,唱個肥喏道:“妹子,拜揖了。”桂娘連忙還禮道:“哥哥,萬福。”翰林道:“姑娘病體若何?”桂娘道:“覺道好些,方才睡去。”翰林道:“昨日到宅,渴想妹子芳容一見,見說玉體欠安,不敢驚動。”桂娘道:“小妹聽說哥哥到來,心下急欲迎侍,梳洗不及,不敢草率。今日正要請哥哥廝見,恰遇母親病急,脫身不得。不想哥哥又進來問病,幸瞻豐範。”翰林道:“小兄不遠千裏而來,得見妹子玉貌,真個是不枉奔波走這遭了。”桂娘道:“哥哥與母親姑侄至親,自然割不斷的。小妹薄命之人,何足掛齒!”翰林道:“妹子芳年美質,後祿正長,佳期可待,何出此言?”此時兩人對話,一遞一來。桂娘年大知味,看見翰林豐姿俊雅,早已動火了八九分,亦且認是自家中表兄妹一脈,甜言軟語,更不羞縮,對翰林道:“哥哥初來舍下,書房中有甚不周到處,可對你妹子說,你妹子好來照料一二。”翰林道:“有甚麽不周到?”桂娘道:“難道不缺長少短?”翰林道:“雖有缺少,不好對妹子說得。”桂娘道:“但說何妨?”翰林道:“所少的,隻怕妹子不好照管。然不是妹子,也不能照管。”桂娘道:“少甚東西?”翰林笑道:“晚間少個人作伴耳。”桂娘通紅了麵皮,也不回答,轉身就走。翰林趕上去一把扯住道:“攜帶小兄到繡房中,拜望妹子一拜望,如何?”桂娘見他動手動腳,正難分解,隻聽得帳裏老孺人開聲道:“那個在此說話響?”翰林隻得放了手,回首轉來道:“是小侄問安。”其時桂娘已脫了身,跑進房裏去了。

孺人揭開帳來,看見了翰林,道:“原來是侄兒到此。小兄弟街上未回,妹子怎不來接待?你方才卻和那個說話?”翰林心懷鬼胎,假說道:“隻是小侄,並沒有那個。”孺人道:“這等,是老人家聽差了。”翰林心不在焉,一兩句話,連忙告退。孺人看見他有些慌速失張失誌的光景,心裏疑惑道:“起初我服的定神丹出於京中,想必是侄兒帶來的,如何卻在女兒房內?適才睡夢之中分明聽得與我女兒說話,卻又說道沒有。他兩人不要曉得前因,輒便私自往來,日後做出夠當。他男長女大,況我原有心配合他的。隻是侄兒初到,未見怎的,又不知他曾有妻未,不好就啟齒。且再過幾時,看相機會圓成罷了。”躊躕之間,隻見糕兒拿了一貼藥走將來,道:“醫生入娘賊出去了!等了多時才取這藥來。”孺人嗔他來遲,說道:“等你藥到,娘死多時了。今天幸不疼,不吃這藥了。你自陪你哥哥去。”糕兒道:“那哥哥也不是老實人。方才走進來撞著他,卻在姐姐臥房門首東張西張,見了我,方出去了。”孺人道:“不要多嘴!”糕兒道:“我看這哥哥也標致,我姐姐又沒了姐夫,何不配與他了,也完了一件事,省得他做出許多饞勞喉急出相。”孺人道:“孩子家恁地輕出口!我自有主意。”孺人雖喝住了兒子,卻也道是有理的事,放在心中打點,隻是未便說出來。

那權翰林自遇桂娘兩下交口之後,時常相遇,便眉來眼去,彼此有情。翰林終日如癡似狂,拿著一管筆寫來寫去,茶飯懶吃。桂娘也日日無情無緒,懨懨欲睡,針線慵拈。多被孺人看在眼裏。然兩個隻是各自有心,礙人耳目,不曾做甚手腳。

一日,翰林到孺人處去,恰好遇著桂娘梳妝已畢,正待出房。翰林闌門迎著,相喚了一禮。翰林道:“久聞妹子房闥精致,未曾得造一觀。今日幸得在此相遇,必要進去一看。”不由分說,望門裏一鑽,桂娘隻得也走了進來。翰林看見無人,一把抱住道:“妹子慈悲,救你哥哥客中一命則個!”桂娘不敢聲張,低低道:“哥哥尊重。哥哥不棄小妹,何不央人向母親處求親?必然見允。如何做那輕薄模樣!”翰林道:“多蒙妹子指教,足見厚情。隻是遠水救不得近火,小兄其實等不得那從容的事了。”桂娘正色道:“若要苟合,妹子斷然不從!他日得做夫妻,豈不為兄所賤?”灊脫了身子,望門外便走,早把個雲髻扭歪,兩鬢都亂了。急急走到孺人處,喘氣尚是未息。孺人見了,覺得有些異樣,問道:“為何如此模樣?”桂娘道:“正出房來,撞見哥哥後邊走來,連忙先跑,走得急了些個。”孺人道:“自家兄妹,何必如此躲避?”孺人也隻道侄兒就在後邊來,卻又不見到。原來沒些意思,反走出去了。孺人自此又是一番疑心,性急要配合他兩個,隻是少個中間合撮的人。猛然想道:“侄兒初到時,說道見妙通師父說了,才尋到我家來的。何不就叫妙通來與他說知其事,豈不為妙?”當下就吩咐兒子糕兒,叫他去庵中接那妙通,不在話下。

卻說權翰林走到書房中,想起適才之事,心中怏怏。又思量:“桂娘有心於我,雖是未肯相從,其言有理。卻不知我是假批子,教我央誰的是?”自又忖道:“他母子俱認我是白大,自然是鈿盒上的根瓣了。我隻將鈿盒為證,怕這事不成?”又轉想一想道:“不好,不好!萬一名姓偶然相同,鈿盒不是他家的,卻不弄真成假?且不要打破網兒,隻是做些工夫,偎得親熱,自然到手。”正胡思亂想,走出堂前閑步。忽然妙通師父走進門來,見了翰林,打個問訊道:“相公,你投親眷好處安身許久了,再不到小庵走走?”權翰林還了一禮,笑道:“不敢瞞師父說,一來家姑相留,二來小生的形孤影隻,岑寂不過,貪著骨肉相傍,懶向外邊去了。”妙通道:“相公既苦孤單,老身替你做個媒罷!”翰林道:“小生久欲買妾,師父前日說不管閑事,所以不敢相央。若得替我做個媒人,十分好了。”妙通道:“親事到有一頭在我心裏。適才白老孺人相請說話,待我見過了他,再來和相公細講。”翰林道:“我也有個人在肚裏,正少個說合的,師父來得正好。見過了家姑,是必到書房中來走走,有話相商則個。”妙通道:“曉得了。”說罷話,望內裏就走進去。

見了孺人,孺人道:“多時不來走走。”妙通道:“見說孺人有些貴恙,正要來看,恰好小哥來喚我,故此就來了。”孺人道:“前日我侄初到,心中一喜一悲,又兼辛苦了些兒,生出病來。而今小恙已好,不勞費心。隻有一句話兒要與師父說說。”妙通道:“甚麽話?”孺人道:“我隻為女兒未有人家,日夜憂愁。”妙通道:“一時也難得像意的。”孺人道:“有到有一個在這裏,正要與師父商量。”妙通道:“是那個?到要與我出家人商量。”孺人道:“且莫說出那個,隻問師父一句話,我京中來的侄兒說道先認得你的,可曉得麽?”妙通道:“在我那裏作寓好些時,見我說起孺人,才來認親的,怎不曉得?且是好一個俊雅人物!”孺人道:“我這侄兒,與我女兒同年所生,先前也曾告訴師父過的。當時在京就要把女兒許他為妻,是我家當先老爹不肯。我出京之時,私下把一個鈿盒分開兩扇,各藏一扇以為後驗,寫下文書一紙。當時侄兒還小,經今年遠,這鈿盒、文書雖不知還在不在,人卻是了。眼見得女兒別家無緣,也似有個天意在那裏。我意欲完前日之約,不好自家啟齒;抑且不知他京中曾娶過妻否,要煩你到西堂與我侄兒說此事,如若未娶,待與他圓成了可好麽?”妙通道:“這個當得,管取一說就成。且拿了這半扇鈿盒去,好做個話柄。”孺人道:“說得是。”走進房裏去,取出來交與妙通。妙通袋在袖裏了,一徑到西堂書房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