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四|青樓市探人蹤,紅花場假鬼鬧(五)

史應先到家裏整治酒肴。正與紀老三接風,吃到興頭上,聽得外邊敲門響。史應叫小廝開了門,隻見兩個公人跑將進來,對史、魏兩人唱了喏,卻不認得紀老三,問道:“這位可是楊管家麽?”史、魏兩人會了意,說道:“正是楊家紀大叔。”公人也拱一拱手,說道:“敝司主要請管家相見。”紀老三吃一驚道:“有何事要見我,莫非錯了?”公人道:“不錯,見有小票在此。”便拿出朱筆的小票來看。史應、魏能假意吃驚道:“古怪!這是怎麽起的?”公人道:“老爺要問楊鄉宦家中事體,一向吩咐道:‘但有管家到省,即忙緝報。’方才見史官人市上買東西,說道請楊家的紀管家。不知那個多嘴的稟知了老爺,故此特著我每到來相請。”紀老三呆了一晌道:“沒事喚我怎的?我須不曾犯事。”公人道:“誰知犯不犯,見了老爺便知端的。”史、魏兩人道:“二哥自身沒甚事,便去見見不妨。”紀老三道:“決然為我們家裏的老頭兒,再無別事。”史、魏兩人道:“倘若問著家中事體,隻是從直說了,料不吃虧的。既然兩位牌頭到此,且請便席略坐一坐,吃三杯了去何如?”公人道:“多謝厚情。隻是老爺立等回話的公事,從容不得。”史、應不由他分說,拿起大觥,每人灌了幾觥,吃了些案酒。公人又催起身。史應道:“我便陪著二哥到衙門裏去去,魏三哥在家再收拾好了東西,燙熱了酒,等見見官來盡興。”紀老三道:“小弟衙門裏不熟,史大哥肯同走走,足見幫襯。”

紀老三沒處躲閃,隻得跟了兩個公人到按察司裏來。傳梆稟知謝廉使,廉使不升堂,竟叫進私衙裏來。廉使問道:“你是新都楊僉事的家人麽?”紀老三道:“小的是。”廉使道:“你家主做的歹事,你可知道詳細麽?”紀老三道:“小的家主果然有一兩件不守分夠當。隻是小的主仆之分,不敢明言。”廉使道:“你從直說了,我饒你打。若有一毫隱蔽,我就用夾棍了!”紀老三道:“老爺要問那一件?小的好說。家主所做的事非一,叫小的何處說起?”廉使冷笑道:“這也說的是。”案上番那狀詞,再看一看,便問道:“你隻說那雲南張貢生主仆五命,今在何處?”紀老三道:“這個不該是小的說的,家主這件事,其實有些虧天理。”廉使道:“你且慢慢說來。”紀老三便把從頭如何來討銀,如何留他吃酒,如何殺死了埋在紅花地裏,說了個備細。謝廉使寫了口詞道:“你這人到老實,我不難為你。權發監中,待提到了正犯就放。”當下把紀老三發下監中。史應、魏能到也為日前相處分上,照管他一應事體,叫監中不要難為他,不在話下。

謝廉使審得真情,即發憲牌一張,就差史應、魏能兩人齎到新都縣,著落知縣身上,要僉事楊某正身,係連殺五命公事,如不擒獲,即以知縣代解。又發牌捕衙在紅花場起屍。兩人領命到得縣裏,已是除夜那一日了。新都知縣接了來文,又見兩承差口稟緊急,嚇得兩手無措。忖道:“今日是年晚,此老必定在家,須乘此時調兵圍住,出其不意,方無走失。”即忙喚兵房僉牌出去,調取一衛兵來,有三百餘人,知縣自領了,把楊家圍得鐵桶也似。

其時楊僉事正在家飲團年酒,日色未晚,早把大門重重關閉了,自與群妾內宴,歌的歌,舞的舞。內中一妾唱一隻《黃鶯兒》道:“積雨釀春寒,見繁花樹樹殘。泥塗滿眼登臨倦,江流幾灣,雲山幾盤。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無情征雁,飛不到滇南。”楊僉事見唱出“滇南”兩字,一個撞心拳,變了臉色道:“要你們提起甚麽滇南不滇南!”心下有些不快活起來。不想知縣已在外邊,看見大門關上,兩個承差是認得他家路徑的,從側邊梯牆而入。先把大門開了,請知縣到正廳上坐下,叫人到裏邊傳報道:“邑主在外有請!”楊僉事正因“滇南”二字觸著隱衷,有些動心。忽聽得知縣來到正廳上,想道:“這時候到此何幹?必有蹺蹊。莫非前事有人告發了?”心下驚惶,一時無計,道且躲過了他再處,急往廚下灶前去躲。知縣見報了許久不出,恐防有失,忙入中堂,自求搜尋。家中妻妾一時藏避不及。知縣吩咐:“喚一個上前來說話!”此時無奈,隻得走一個婦女出來答應。知縣問道:“你家爺那裏去了?”這個婦人回道:“出外去了,不在家裏。”知縣道:“胡說!今日是年晚,難道不在家過年的?”叫從人將拶子拶將起來。這婦人著了忙,喊道:“在!在!”就把手指著廚下。知縣率領從人竟往廚下來搜。僉事無計可施,隻得走出來道:“今日年夜,老父母何事直入人內室?”知縣道:“非幹晚生之事,乃是按台老大人、憲長老大人相請,問甚麽連殺五命的公事,要老先生星夜到司對理。如老先生不去,要晚生代解,不得不如此唐突。”僉事道:“隨你甚麽事,也須讓過年節。”知縣道:“上司緊急,兩個承差坐提,等不得過年。隻得要煩老先生一行,晚生奉陪同往就是。”

知縣就叫承差守定,不放寬展。僉事無奈,隻得隨了知縣出門。知縣登時僉了解批,連夜解赴會城。兩個承差又指點捕官一麵到莊上掘了屍首,一同趕來。那些在莊上的強盜,見主人被拿,風聲不好,一哄的走了。

謝廉使特為這事歲朝升堂,知縣已將僉事解進。僉事換了小服,跪在廳下,口裏還強道:“不知犯官有何事故,鈞牌拘提,如捕反寇。”廉使將按院所準狀詞,讀與他聽。僉事道:“有何憑據?”廉使道:“還你個憑據。”即將紀老三放將出來道:“這可是你家人麽?他所供口詞的確,還有何言?”僉事道:“這是家人懷挾私恨誣首的,怎麽聽得?”廉使道:“誣與不誣,少頃便見。”說話未完,隻見新都巡捕、縣丞已將紅花場五個屍首,在衙門外著落地方收貯,進司稟知。廉使道:“你說無憑據,這五個屍首,如何在你地上?”廉使又問捕官:“相得屍首怎麽的?”捕官道:“縣丞當時相來,俱是生前被人殺死,身首各離的。”廉使道:“如何?可正與紀三所供不異,再推得麽?”僉事俯首無辭,隻得認了道:“一時酒醉觸怒,做了這事。乞看縉紳體麵,避蓋些則個。”廉使道:“縉紳中有此,不但衣冠中禽獸,乃禽獸中豺狼也!石按台早知此事,密訪已久,如何輕貸得?”即將楊僉事收下監候,待行關取到原告再問。重賞了兩個承差,紀三釋放寧家去了。

關文行到雲南,兩個秀才知道楊僉事已在獄中,星夜赴成都來執命。曉得事在按察司,竟來投到。廉使叫押到屍場上認領父親屍首,取出僉事對質一番,兩子將僉事拳打腳踢。廉使喝住道:“既在官了,自有應得罪名,不必如此!”將僉事依一人殺死三命者律,今更多二命,擬淩遲處死,決不待時。下手諸盜,以為從定罪,候擒獲發落。僉事係是職官,申院奏請定奪。不等得旨意轉來,楊僉事是受用的人,在獄中受苦不過,又見張貢生率領四仆日日來打他,不多幾時,斃於獄底。

僉事原不曾有子,家中竟無主持,諸妾各自散去。隻有楊二房八歲的兒子楊清是他親侄,應得承受,潑天家業多歸於他。楊僉事枉自生前要算計並侄兒子的,豈知身後連自己的倒與他了!這便是天理不泯處。

那張貢生隻為要欺心小兄弟的人家,弄得身子冤死他鄉。幸得官府清正有風力,才報得仇。卻是行關本處,又經題請,把這件行賄上司圖占家產之事各處播揚開了。張賓此時同了母親稟告縣官道:“若是家事不該平分,哥子為何行賄?眼見得欺心,所以喪身。今兩姓執命,既已明白,家事就好公斷了。此係成都成案,奏疏分明,須不是撰造得出的。”縣官理上說他不過,隻得把張家一應產業兩下平分,張賓得了一半,兩個侄兒得了一半。兩個侄兒也無可爭論。

張貢生早知道到底如此,何苦將錢去買憔悴,白折了五百兩銀子,又送了五條性命?真所謂“無梁不成,反輸一帖”也!奉勸世人,還是存些天理守些本分的好。錢財有分苦爭多,反自將身入網羅。看取兩家歸束處,心機用盡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