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五|襄敏公原宵失子,十三郎五歲朝天(三)

且說真珠姬自上了轎後,但見轎夫四足齊舉,其行如飛。真珠姬心裏道:“是頃刻就到的路,何須得如此慌走?”卻也道是轎夫腳步慣了的,不以為意。及至抬眼看時,倏忽轉灣,不是正路,漸漸走到狹巷裏來,轎夫們腳高步低,越走越黑。心裏正有些疑惑,忽然轎住了,轎夫多走了去。不見有人相接,隻得自己掀簾走出轎來,定睛一看,隻叫得苦。原來是一所古廟,旁邊鬼卒十餘個各持兵杖夾立,中間坐著一位神道,麵闊尺餘,須髯滿頦,目光如炬,肩臂搖動,像個活的一般。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神道開口大言道:“你休得驚怕。我與汝有夙緣,故使神力攝你至此。”真珠姬見神道說出話來,愈加驚怕,放聲啼哭起來。旁邊兩個鬼卒走來扶著。神道說:“快取壓驚酒來。”旁邊又一鬼卒斟著一杯熱酒,向真珠姬口邊奉來。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懷懼怕,勉強將口接著,被他一灌而盡。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轉,不知人事,倒在地下。神道走下座來,笑道:“著了手也!”旁邊鬼卒多攢將攏來,同神道各卸了裝束,除下麵具。原來個個多是活人,乃一夥劇賊裝成的,將蒙汗藥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後麵去,後麵走將一個婆子出來,扶去放在**眠著。眾賊漢乘他昏迷,次第**。可憐金枝玉葉之人,零落在狗黨狐群之手。**已畢,吩咐婆子看好。各自散去,別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蘇醒。睜眼看時,不知是那裏,但見一個婆子在旁邊坐著。真珠姬自覺**疼痛,把手摸時,周圍虛腫,明知著了人手。問婆子道:“此是何處?將我送在這裏!”婆子道:“夜間眾好漢每送將小娘子來的。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處便了。”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閨女,你每歹人怎如此胡行亂做!”婆子道:“而今說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見你是金枝玉葉,須不把你作賊。”真珠姬也不曉得他的說話因由,侮著眼隻是啼哭。原來這婆子是個牙婆,專一走大人家雇賣人口的。這夥劇賊掠得人口,便來投他家下,留下幾晚,就有頭主來成了去的。那時留了真珠姬,好言溫慰得熟分。剛兩三日,隻見一日一乘轎來抬了去,已將他賣與城外一個富家為妾了。

主翁成婚後,雲雨之時,心裏曉得不是處子,卻見他美色,甚是喜歡,不以為意,更不曾提起問他來曆。真珠姬也深懷羞憤,不敢輕易自言。怎當得那家姬妾頗多,見一人專寵,盡生嫉妒之心,說他來曆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來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邊激聒。主翁聽得不耐煩,偶然問其來處。真珠姬揆著心中事,大聲啼泣,訴出事由來,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賣至此。主翁多曾看見榜文賞帖的,老大吃驚,恐怕事發連累,急忙叫人尋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主翁尋思道:“此等奸徒,此處不敗,別處必露。到得根究起來,現贓在我家,須藏不過,可不是天大利害?況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尋著根底的日子。別人做了歹事,把個愁布袋丟在這裏,替他頂死不成?”心生一計,叫兩個家人家裏抬出一頂破竹轎來,裝好了,請出真珠姬來。主翁納頭便拜道:“一向有眼不識貴人,多有唐突,卻是辱莫了貴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並不知道。今情願折了身價,白送貴人還府。隻望高抬貴手,凡事遮蓋,不要牽累小可則個。”真珠姬見說送他還家,就如聽得一封九重恩赦到來。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見他小心陪禮,好生過意不去,回言道:“隻要見了我父母,決不題起你姓名罷了。”

主翁請真珠姬上了轎,兩個家人抬了飛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別一聲。慌忙走了五七裏路,一抬抬到荒野之中。抬轎的放下竹轎,抽身便走,一道煙去了。真珠姬在轎中探頭出看,隻見靜悄無人。走出轎來,前後一看,連兩個抬轎的影蹤不見,慌張起來道:“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拋我在此?萬一又遇歹人,如何是好?”沒做理會處,隻得仍舊進轎坐了,放聲大哭起來,亂喊亂叫,將身子在轎內擲攧不已,頭發多攧得蓬鬆。

此時正是春三月天道,時常有郊外踏青的。有人看見空曠之中,一乘竹轎內有人大哭,不勝駭異,漸漸走將攏來。起初止是一兩個人,後來簸箕般圍將轉來,你詰我問,你喧我嚷。真珠姬慌慌張張,沒口得分訴,一發說不出一句明白話來。內中有老成人,搖手叫四旁人莫嚷,朗聲問道:“娘子是何家宅眷?因甚獨自歇轎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淚,說得話出來道:“奴是王府中族姬,被歹人拐來在此的。有人報知府中,定當重賞。”當時王府中賞帖,開封府榜文,誰不知道?真珠姬話才出口,早已有請功的飛也似去報了。須臾之間,王府中幹辦虞候走了偌多人來認看,果然破轎之內坐著的是真珠族姬。慌忙打轎來換了,抬歸府中。父母與合家人等看見頭蓬鬢亂,滿麵淚痕,抱著大哭。真珠姬一發亂攧亂擲,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直等哭得盡情了,方才把前時失去今日歸來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訴了一遍。宗王道:“可曉得那討你的是那一家?便好挨查。”真珠姬心裏還護著那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認得,卻是不曉得姓名,也不曉得地方,又來得路遠了,不記起在那一邊。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為。”宗王心裏道是家醜不可外揚,恐女兒許不得人家。隻得含忍過了,不去聲張下老實根究。隻暗地囑咐開封府,留心訪賊罷了。

隔了一年,又是原宵之夜,弄出王家這件案來。其時大尹拿倒王家做歹事的賊,記得王府中的事,也把來問問看,果然即是這夥人。大尹咬牙切齒,拍案大罵道:“這些賊男女,死有餘辜!”喝交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訊棍,押下死囚牢中,奏請明斷發落。奏內大略雲:群盜原夕所為,止於肱篋;居恒所犯,盡屬椎埋。似此梟獍之徒,豈容輦轂之下!合行駢戮,以靖邦畿。神宗皇帝見奏,曉得開封府盡獲盜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龍顏大喜,批準奏章,著會官即時處決。又命開封府再錄獄詞一通來看。開封府欽此欽遵,處斬眾盜已畢,一麵回奏,複將前後犯由獄詞詳細錄上。神宗得奏,即將獄詞籠在袍袖之中,含笑回宮。

且說正宮欽聖皇後,那日親奉聖諭,賜與外廂小兒鞠養,以為得子之兆,當下謝恩領回宮中來。試問他來曆備細,那小孩子應答如流,語言清朗。他在皇帝禦前也曾經過,可知道不怕麵生,就像自家屋裏一般,嘻笑自若。喜得個欽聖心花也開了,將來抱在膝上,寶器心肝的不住的叫。命宮娥取過梳妝匣來,替他掠發整容,調脂畫額,一發打扮得齊整。合宮妃嬪聞得欽聖宮中禦賜一個小兒,盡皆來到宮中,一來稱賀娘娘,二來觀看小兒。蓋因小兒是宮中所不曾有的,實覺稀罕。及至見了,又是一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魔合羅般一個能言能語,百問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麽?妃嬪每要奉承娘娘,亦且喜歡孩子,爭先將出寶玩金珠釧鐲等類來做見麵錢,多塞在他小袖子裏,袖子裏盛滿了著不得。欽聖命一個老內人逐一替他收好了。又叫領了他到各宮朝見頑耍。各宮以為盛事,你強我賽,又多各有賞賜,宮中好不喜歡熱鬧。

如是十來日,正在喧哄之際,忽然駕幸欽聖宮,宣召前日孩子。欽聖當下率領南陔朝見已畢,神宗問欽聖道:“小孩子莫驚怕否?”欽聖道:“蒙聖恩敕令暫鞠此兒,此兒聰慧非凡,雖居禁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過如此。實乃陛下洪福齊天,國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妾不勝欣幸!”神宗道:“好教卿等知道,隻那夜做歹事的人,盡被開封府所獲,則為衣領上針線暗記,不到得走了一個。此兒可謂有智極矣!今賊人盡行斬訖,怕他家裏不知道,在家忙亂,今日好好送還他去。”欽聖與南陔各叩首謝恩。當下傳旨,敕令前日抱進宮的那個中大人護送歸第,禦賜金犀一簏,與他壓驚。

中大人得旨,就禦前抱了南陔,辭了欽聖,一路出宮。欽聖尚兀自好些不割舍他,梯己自有賞賜,與同前日各宮所贈之物總貯一篋,令人一同交付與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中大人出了宮門,傳命輛起犢車,齎了聖旨,就抱南陔坐在懷裏了,徑望王家而來。去時驀地偷將去,來日從天降下來。孩抱何緣親見帝?恍疑鬼使與神差。

話說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內,合家裏外大小沒一個不憂愁思慮,哭哭啼啼,隻有襄敏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尋。雖然夫人與同管家的吩咐眾家人各處探訪,卻也並無一些影響。人人懊惱,沒個是處。忽然此日朝門上飛報將來,有中大人親齎聖旨到第開讀。襄敏不知事端,吩咐忙排香案迎接,自己冠紳抱笏,俯伏聽旨。隻見中大人抱了個小孩子,下犢車來。家人上前來爭看,認得是小衙內,到吃了一驚。不覺大家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歡。中大人喝道:“且聽宣聖旨!”高聲宣道:“卿原宵失子,乃朕獲之,今卻還鄉。特賜壓驚物一簏,獎其幼誌。欽哉!”

中大人宣畢,襄敏拜舞謝恩已了,請過聖旨,與中大人敘禮,分賓主坐定。中大人笑道:“老先兒,好個乖令郎!”襄敏正要問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書出來,說道:“老先兒要知令郎去來事端,隻看此一卷便明白了。”襄敏接過手來一看,乃開封府獲盜獄詞也。襄敏從頭看去,見是密詔開封捕獲,便道:“乳臭小兒,如此驚動天聽,又煩聖慮獲賊,直教老臣粉身碎骨,難報聖恩萬一!”中大人笑道:“這賊多是令郎自家拿倒的,不煩一毫聖慮,所以為妙。”南陔當時就口裏說那夜怎的長怎的短,怎的見皇帝,怎的拜皇後,明明朗朗,訴個不住口。先前合家人聽見聖旨到時,已攢在中門口觀看。及見南陔出車來,大家驚喜,隻是不知頭腦。直待聽見南陔備述此一遍,心下方才明白,盡多讚歎他乖巧之極。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道是他自家會歸來的,真有先見之明也。襄敏吩咐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將聖上欽賞壓驚金犀,及欽聖與各宮所賜之物,陳設起來。真是珠寶盈庭,光采奪目,所直不啻巨萬。中大人摩著南陔的頭道:“哥,夠你買果兒吃了。”襄敏又叩首對闕謝恩。立命館客寫下謝表,先附中大人陳奏。等來日早朝麵聖,再行率領小子謝恩。中大人道:“令郎哥兒是咱家遇著,攜見聖人的,咱家也有個薄禮兒,做個紀念。”將出原寶二個、彩段八表裏來。襄敏再三推辭不得,隻得收了。另備厚禮答謝過中大人,中大人上車回複聖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來,合家歡慶。襄敏公道:“我說你們不要忙,我十三必能自歸。今非但歸來,且得了許多恩賜。又已拿了賊人,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張來。可見我不著急的是麽?”合家各各稱服。後來南陔取名王寀,政和年間,大有文聲,功名顯達。隻看他小時舉動如此,已占大就矣。小時了了大時佳,五歲孩童已足誇。計縛劇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