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七|呂使君情媾宦家妻,吳太守義配儒門女(二)

使君到了自家船中,叫心腹家僮吩咐船上:“要兩船相並幫著,官艙相對,可以照管。”船上水手聽依吩咐,即把兩船緊緊貼著住了。人靜之後,使君悄悄起身,把自己船艙裏窗輕推開來。看那對船時節,艙裏小窗虛掩。使君在對窗咳嗽一聲,那邊把兩扇小窗一齊開了。月光之中,露出身麵,正是孺人獨自個在那裏。使君忙忙跳過船來,這裏孺人也不躲閃。兩下相偎相抱,竟到房艙中**,幹那hua兒去了。一個新寡的文君,正要相如補空;一個獨居的宋玉,專待鄰女成雙。一個是不係之舟,隨人牽挽;一個如中流之楫,惟我**搖。沙邊翽泬好同眠,水底鴛鴦堪比樂。

雲雨既畢,使君道:“在下與孺人無意相逢,豈知得諧夙願,三生之幸也!”孺人道:“前日瞥見君子,已使妾不勝動念。後來亡夫遭變,多感周全。女流之輩,無可別報,今日報以此身。願勿以妾自獻為嫌,他日相棄,使妾失望耳。”使君道:“承子不棄,且自歡娛,不必多慮。”自此朝隱而出,暮隱而入,日以為常,雖外邊有人知道,也不顧了。

一日正歡樂間,使君忽然長歎道:“目下幸得同路而行,且喜蜀道尚遠,還有幾時。若一到彼地,你自有家,我自有室,豈能常有此樂哉?”孺人道:“不是這樣說。妾夫既身亡,又無兒女,若到漢州,或恐親屬拘礙。今在途中,惟妾得以自主,就此改嫁從君,不到那董家去了,誰人禁得我來?”使君聞言,不勝欣幸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在下益州成都郫縣自有田宅莊房,盡可居住。那是此間去的便道,到得那裏,我接你上去住了,打發了這兩隻船。董家人願隨的,就等他隨你住了;不願的,聽他到漢州去,或各自散去。漢州又遠,料那邊多是孤寡之人,誰管得到這裏的事?倘有人說話,隻說你遭喪在途,我已禮聘為外室了,卻也無奈我何!”孺人道:“這個才是長遠計較。隻是我身邊還有這小妮子,是前室祝氏所生,今這個卻無去處,也是一累。”使君道:“這個一發不打緊。目下還小,且留在身邊養著。日後有人訪著,還了他去。沒人來訪,等長大了,不拘那裏著落了便是,何足為礙?”

兩人一路商量的停停當當。到了郫縣,果然兩船上東西盡情搬上去住了。可惜董家竹山一任縣令,所有宦資連妻女,多屬之他人。隨來的家人也盡有不平的,卻見主母已隨順了,呂使君又是個官宦,誰人敢與他爭得?隻有氣不伏不情願的,當下四散而去。呂使君雖然得了這一手便宜,也被這一幹去的人各處把這事播揚開了。但是聞得的,與舊時稱讚他高誼的,盡多識他沒行止,鄙薄其人。至於董家關親的見說著這話,一發切齒痛恨,自不必說了。

董家關親的,莫如祝氏最切。他兩世嫁與董家。有好些出任的在外,盡多是他夫人每弟兄叔侄之稱。有一個祝次騫,在朝為官,他正是董原廣的妻兄。想著董氏一家飄零四散,原廣妻女被人占據,亦且不知去向,日夜係心。其時鄉中王恭肅公到四川做製使,托他在所屬地方訪尋。道裏遼闊,誰知下落?乾道初年,祝次騫任嘉州太守,就除利路運使。那呂使君正補著嘉州之缺,該來與祝次騫交代。呂使君曉得次騫是董家前妻之族,他幹了那件短行之事,怎有膽氣見他?遷延稽留,不敢前來到任。祝次騫也恨著呂使君是禽獸一等人,心裏巴不得不見他,趁他未來,把印綬解卸,交與僚官權時收著,竟自去了。呂使君到得任時,也就有人尋他別是非,彈上一本,朝廷震怒,狼狽而去。

祝次騫枉在四川路上作了一番的官,竟不曾訪得甥女兒的消耗,心中常時抱恨。也是人有不了願,天意必然生出巧來。直到乾道丙戌年間,次騫之子祝東老,名震亨,又做了四川總幹之職。受了檄文,前往成都公幹,道經綿州。綿州太守吳仲廣出來迎著,置酒相款。仲廣原是待製學士出身,極是風流文采的人。是日郡中開宴,凡是應得承直的娼優無一不集。東老坐間,看見戶椽旁邊立著一個妓女,淨態恬雅,宛然閨閣中人,絕無一點輕狂之度。東老注目不瞬,看夠多時。卻好隊中行首到麵前來斟酒,東老且不接他的酒,指著那戶椽旁邊的妓女問他道:“這個人是那個?”行首笑道:“官人喜他麽?”東老道:“不是喜她。我看他有好些與你們不同處,心中疑怪,故此問你。”行首道:“他叫得薛倩。”東老正要細問,吳太守走出席來,斟著巨觥來勸。東老隻得住了話頭,接著太守手中之酒,放下席間,卻推辭道:“賤量實不能飲,隻可小杯適興。”太守看見行首正在旁邊,就指著巨觥吩咐道:“你可在此奉著總幹,是必要總幹飲幹,不然就要罰你。”行首笑道:“不須罰小的。若要總幹多飲,隻叫薛倩來奉,自然毫不推辭。”吳太守也笑道:“說得古怪。想是總幹曾與他相識麽?”東老道:“震亨從來不曾到大府這裏,何由得與此輩相接?”太守反問行首道:“這等,你為何這般說?”行首道:“適間總幹殷殷問及,好生垂情於他。”東老道:“適才邂逅之間,見他標格,如野鶴在雞群。據下官看起來,不像是個中之人。心裏疑惑,所以在此詢問他為首的。豈關有甚別意來?”太守道:“既然如此,隻叫薛倩侍在總幹席旁勸酒罷了。”

行首領命,就喚將薛倩來侍著。東老正要問他來曆,恰中下杯,命取一個小杌子賜他坐了,低問他道:“我看你定然不是風塵中人,為何在此?”薛倩不敢答應,隻歎口氣,把閑話支吾過去。東老越越疑心,過會又問道:“你可實對我說。”薛倩隻是不開口,要說又住了。東老道:“直說不妨。”薛倩道:“說也無幹,落得羞人。”東老道:“你盡說與我知道,焉知無益?”薛倩道:“尊官盤問不過,不敢不說。其實說來可羞。我本好人家兒女,祖、父俱曾做官。所遭不幸,失身辱地。隻是前生業債所欠,今世償還,說他怎的?”東老惻然動心道:“汝祖、汝父,莫不是漢州知州、竹山知縣麽?”薛倩大驚,哭將起來道:“官人如何得知?”東老道:“果若是,汝母當姓祝了。”薛倩道:“後來的是繼母,生身亡母正是姓祝。”東老道:“汝母乃我姑娘也,不幸早亡。我聞你與繼母流落於外,尋覓多年,竟無消耗,不期邂逅於此。卻為何失身妓藉?可備與我說。”薛倩道:“自從父親亡後,即有呂使君來照管喪事,與同繼母一路歸川。豈知得到川中,經過他家門首,竟自盡室占為己有。繼母與我多隨他居住多年。那年壞官回家,鬱鬱不快,一病而亡。連繼母無所倚靠,便將我出賣,得了薛媽七十千錢,遂入妓籍,今已是一年多了。追想父親亡時,年紀雖小,猶在目前。豈知流落羞辱,到了這個地位!”言畢,失聲大哭。東老不覺也哭將起來。

初時說話低微,眾人見他交頭接耳,盡見道無非是些調情肉麻之態,那裏管他就裏?直見兩人多哭做一堆,方才一座驚駭,盡來詰問。東老道:“此話甚長,不是今日立談可盡,況且還要費好些周折。改日當與守公細說罷了。”太守也有些疑心,不好再問。酒罷各散,東老自向公館中歇宿去了。

薛倩到得家裏,把席間事體對薛媽說道:“總幹官府是我親眷,今日說起,已自認帳。明日可到他寓館一見,必有出格賞賜。”薛媽千歡萬喜。到了第二日,薛媽率領了薛倩,來到總幹館舍前求見。祝東老見說,即叫放他母子進來。正要與他細話,隻見報說太守吳仲廣也來了。東老笑對薛倩道:“來得正好。”薛倩母子多未知其意。

太守下得轎,薛倩走過去先叩了頭。太守笑道:“昨日哭得不夠,今日又來補麽?”東老道:“正要見守公說昨日哭的緣故。此子之父董原廣乃竹山知縣,祖父仲臣是漢州太守,兩世衣冠之後。隻因祖死漢州,父又死於都下,妻女隨在舟次,所遇匪人,流落到此地位。乞求守公急為除去樂籍。”太守惻然道:“原來如此!除籍在下官所司,甚為易事。但除籍之後,此女畢竟如何?若明公有意,當為效勞。”東老道:“不是這話。此女之母即是下官之姑,下官正與此女為嫡表兄妹。今既相遇,必須擇個良人嫁與他,以了其終身。但下官尚有公事須去,一時未得便有這樣湊巧的。愚意欲將此女暫托之尊夫人處安頓幾時,下官且到成都往回一番。待此行所得諸台及諸郡饋遺路贐之物,悉將來為此女的嫁資,慢慢揀選一個佳婿與他。也完我做親眷的心事。”太守笑道:“天下義事,豈可讓公一人做盡了?我也當出二十萬錢為助。”東老道:“守公如此高義,此女不幸中大幸矣!”當下吩咐薛倩:“隨著吳太守到衙中奶奶處住著,等我來時再處。”太守帶著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