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九|莽兒郎驚散新鶯燕,扶梅香認合玉蟾蜍(三)

當下龍香走了轉去。鳳生把門關了,進來一把抱住道:“姐姐,想殺了鳳來儀!如今僥幸殺了鳳來儀也!”一手就去素梅懷裏亂扯衣裙。素梅按住道:“官人不要性急,說得明白,方可成歡。”鳳生道:“我兩人心事已明,到此地位,還有何說?”隻是抱著推他到**來。素梅掙定了腳不肯走,道:“終身之事,豈可草草?你咒也須賭一個,永不得負心!”鳳生一頭推,一頭口裏噥道:“鳳來儀若負此情,永遠前程不吉!不吉!”素梅見他極態,又哄他又愛他,心下已自軟了,不由的腳下放鬆,任他推去。

正要倒在**,隻聽得園門外一片大嚷,擂鼓也似敲門。鳳生正在喉急之際,吃那一驚不小,便道:“做怪了!此時是甚麽人敲門?想來沒有別人。姐姐不要心慌,門是關著的,沒事。我們且自上床,憑他門外叫喚,不要采他!”素梅也慌道:“隻怕使不得,不如我去休!”鳳生極了,恨性命抱住道:“這等怎使得?這是活活的弄殺我了!”正是色膽如天,鳳生且不管外麵的事,把素梅的小衣服解脫了,忙要行事。那曉得花園門年深月久,苦不甚牢,早被外邊一夥人踢開了一扇,一路嚷將進來,直到鳳生書房門首來了。鳳生聽見來得切近,方才著忙道:“古怪!這聲音卻似竇家兄弟兩個。幾時回來的?恰恰到此。我的活冤家,怎麽是好?”隻得放下了手,對素梅道:“我去頂住了門,你把燈吹滅了,不要做聲。”素梅心下驚惶,一手把裙褲結好,一頭把火吹息,魆魆地揀暗處站著,不敢喘氣。鳳生走到門邊,輕輕掇條凳子,把門再加頂住,要走進來溫存素梅。隻聽得外麵打著門道:“鳳兄,快開門!”鳳生戰抖抖的回道:“是、是、是那個?”一個聲氣小些的道:“小弟竇尚文。”一個大喊道:“小弟竇尚武。兩個月不相聚了,今日才得回來。這樣好月色,快開門出來,吾們同去吃酒。”鳳生道:“夜深了,小弟已睡在**了,懶得起來,明日盡興罷。”外邊竇大道:“寒舍不遠,過談甚便。欲著人來請,因怕兄已睡著,未必就來,故此兄弟兩人特來自邀。快些起來!”鳳生道:“夜深風露,熱被窩裏起來,怕不感冒了?其實的懶起,不要相強,足見相知。”竇大道:“兄興素豪,今夜何故如此?”竇二便嚷道:“男子漢見說著吃酒看月有興的事,披衣便起,怕甚風露?”鳳生道:“今夜偶然沒興,望乞見諒。”竇二道:“終不成使我們掃了興,便自這樣回去了?你若當真不起來時,我們一發把這門打開來,莫怪粗鹵!”鳳生著了急,自想道:“倘若他當真打進,怎生是好?”低低對素梅道:“他若打將進來,必然事露。姐姐你且躲在床後,待我開門出去,打發了他就來。”素梅也低低道:“撇脫些,我要回去。這事做得不好了,怎麽處?”

素梅望床後黑處躲好,鳳生才掇開凳子,開出門來。見了他兄弟兩個,且不施禮,便隨手把門扣上了,道:“室中無火,待我搭上了門,和兄每兩個坐話一番罷。”兩竇道:“坐話甚麽?酒盒多端正在那裏了,且到寒家呼盧浮白,吃到天明。”鳳生道:“小弟不耐煩,饒我罷!”竇二道:“我們興高得緊,管你耐煩不耐煩?我們大家扯了去!”兄弟兩個多動手,扯著便走,又加家僮們推的推,攘的攘,不由你不走。鳳生隻叫得苦,卻又不好說出。正是:啞子慢嚐黃柏味,難將苦口向人言。沒奈何,隻得跟著吆吆喝喝的去了。

這裏素梅在房中,心頭丕丕的跳,幾乎把個膽嚇破了,著實懊悔無盡。聽得人聲漸遠,才按定了性子,走出床麵前來。整一整衣服,望門外張一張,悄然無人,想道:“此時想沒人了。我也等不得他,趁早走回去罷。”去拽那門時,誰想是外邊搭住了的。狠性子一拽,早把兩三個長指甲一齊蹴斷了。要出來,又出來不得;要叫聲龍香,又想他決在家裏,那裏在外邊聽得?又還怕被別人聽見了。左右不是,心裏煩躁撩亂,沒計奈何。看看夜深了,坐得不耐煩,再不見鳳生來到,心中又氣又恨,道:“難道貪了酒杯,竟忘記我在這裏了?”又替他解道:“方才他負極不要去,還是這些狂朋友沒得放他回來。”轉展躊躇,無聊無賴,身體倦怠,嗬欠連天。欲要睡睡,又是別人家床鋪,不曾睡慣,不得伏貼;亦且心下有事,焦焦躁躁,那裏睡得去?悶坐不過,做下一首詞,雲:“幽房深鎖多情種,清夜悠悠誰共?羞見枕衾鴛鳳,悶則和衣擁。無端畫角儼城動,驚破一番新夢。窗外月華霜重,寂寞桃源洞。——詞寄《桃源憶故人》。”素梅吟詞已罷,早已雞鳴時候了。

龍香在家裏睡了一覺醒來,想道:“此時姐姐與鳳官人也快活得夠了,不免走去俟候,接了他歸來早些。省得天明有人看見,做出事來。”開了角門,踏著露草,慢慢走到書房前來。隻見門上搭著扭兒,疑道:“這外麵是誰搭上的?又來奇怪了。”自言自語了幾句。裏頭素梅聽得聲音,便開言道:“龍香來了麽?”龍香道:“是來了。”素梅道:“快些開了門進來。”龍香開進去看時,隻見素梅衣妝不卸,獨自一個坐著。驚問道:“姐姐起得這般早?”素梅道:“那裏是起早!一夜還不曾睡。”龍香道:“為何不睡?鳳官人那裏去了?”素梅歎口氣道:“有這等不湊巧的事。說不得一兩句說話,一夥狂朋踢進園門來,拉去看月。鳳官人千推萬阻,不肯開門,他直要打進門來。隻得開了門,隨他們一路去了。至今不來,且又搭上了門,教我出來又出來不得,坐又坐不過,受了這一夜的罪。而今你來得正好,我和你快回去罷。”龍香道:“怎麽有這等事?姐姐有心得到這時候了,鳳官人畢竟轉來,還在此等他一等麽。”素梅不覺淚汪汪的,又歎了一口氣道:“還說甚麽等他?隻自回去罷了。”正是:驀地魚舟驚比目,霎時憔斧破連枝。素梅自與龍香回去不題。

且說鳳生被那不做美的竇大、竇二不由分說,拉去吃了半夜的酒。鳳生真是熱地上蚰蜒,一時也安不得身子。一聲求罷,就被竇二大碗價罰來。鳳生雖是心裏不願,待推卻時,又恐怕他們看出破綻,隻得勉強發興,指望早些散場。誰知這少年心性,吃到興頭上,越吃越狂,那裏肯住?鳳生真是沒天得叫。直等東方發白,大家酩酊吃不得了,方才歇手。鳳生終是留心,不至大醉,帶了些酒意,別了二竇,一步恨不得做十步,踉蹌歸來。到得園中,隻見房門大開,急急走近叫道:“小姐!小姐!”那見個人影?想著昨宵在此,今不得見了,不覺的趁著酒興,敲台拍凳,氣得淚點如珠的下來,罵道:“天殺的竇家兄弟坑害了我!千難萬難,到得今日才得成就,未曾到手,平白地攪開了。而今不知又要費多少心機,方得圓成。隻怕著了這驚,不肯再來了。如何是好?”悶悶不樂,倒在**,一覺睡到日沉西,方起得來。急急走到園東牆邊一看,但見樓窗緊閉,不見人蹤。推推角門,又是關緊了的。沒處問個消息,怏怏而回,且在書房納悶不題。

且說那楊素梅歸到自己房中,心裏還是恍惚不寧的,對龍香道:“今後切須戒著,不可如此!”龍香道:“姐姐隻怕戒不定。”素梅道:“且看我狠性子戒起來。”龍香道:“到得戒時已是遲了。”素梅道:“怎見得遲?”龍香道:“身子已破了。”素梅道:“那裏有此事!你才轉得身,他們就打將進來。說話也不曾說得一句,那有別事?”龍香道:“既如此,那人怎肯放下?定然想殺了,極不也害個風癲,可不是我們的陰騭?還須今夜再走一遭的是。”素梅道:“今夜若去,你住在外麵,一邊等我,一邊看人,方不誤事。”龍香冷笑了一聲。素梅道:“你笑甚麽來?”龍香道:“我笑姐姐好個狠性子,著實戒得定。”

兩個正要商量晚間再去赴期,不想裏麵兄嫂處走出一個丫鬟來,報道:“馮老孺人來了。”原來素梅有個外婆,嫁在馮家,住在錢塘門裏。雖沒了丈夫,家事頗厚,開個典當鋪在門前。人人曉得他是個富室,那些三姑六婆沒一個不來奉承他的。他隻有一女,嫁與楊家,就是素梅的母親,早年夫婦雙亡了。孺人想著外甥女兒雖然傍著兄嫂居住,未嚐許聘人家,一日與媒婆每說起素梅親事。媒婆每道:“若隻托楊大官人出名,說把妹子許人,未必人家動火。須得說是老孺人的親外甥,就在孺人家裏接茶出嫁的,方有門當戶對的來。”孺人道是說得有理,亦且外甥女兒年紀長大,也要收拾他身畔來。故此自己抬了轎,又叫了一乘空轎,一直到楊家,要接素梅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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