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趙五虎合計挑家釁,莫大郎立地散神奸(三)

大郎領他到裏麵,交付與自己娘子,道:“你與小叔叔把頭梳一梳,替他身上出脫一出脫,把舊時衣服脫掉了,多替他換了些新鮮的。而今是我家裏人了。”孩子見大郎如此待得他好,心裏雖也歡喜,隻是人生麵不熟,又不知娘的意思怎麽,有些不安貼,還想要去。大郎曉得光景,就著人到花樓橋朱家去喚那雙荷到家裏來,說道有要緊說話。

雙荷曉得是兒子麵上的事了,亦且原要來吊喪,急忙換了一身孝服,來到莫家。靈前哭拜已畢,大郎即對他說:“你的兒子,今早到此,我們已認做兄弟了。而今與我們一同守孝,日後與你們一樣分家,你不必記掛。所有老爹爹在日給你的飯米衣服,我們照帳按月送過來與你,與在日一般。這是有你兒子麵上。你沒事不必到這裏來,因你是有丈夫的,恐防議論,到妝你兒子的醜。隻今日起,你兒子歸宗姓莫,不到朱家來了。你吩咐你兒子一聲,你自去罷。”雙荷聽得,不勝之喜:“若得大郎看死的老爹爹麵上,如此處置停當,我燒香占燭,祝報大郎不盡。”說罷,進去見了莫媽與大嫂、二嫂,隻是拜謝。莫媽此時也不好生分得。大家沒甚說話,打發他回去。雙荷叮囑兒子:“好生住在這裏,小心奉事大媽媽與哥哥嫂嫂。你落了好處,我放心得下了。方才大郎說過,我不好長到這裏。你在此過幾時,斷了七七四十九日,再到朱家來相會罷。”孩子既見了自家的娘,又聽了吩咐的話,方才安心住下。雙荷歡歡喜喜,與丈夫說知去了。

且說那些沒頭鬼光棍趙家五虎,在茶房裏麵坐地,眼巴巴望那孩子出來,就去做事,狀子多打點停當了。誰知守了多時,再守不出。看看到晚,不見動靜,疑道:“莫非我們閑話時,那孩子出來,錯了眼,竟到他家裏去了?”走一個到朱家去看,見說兒子不曾到家,倒叫了娘子去,一發不解。走來回複眾人,大家疑惑,就像熱盤上的蟻子,坐立不安。再著一個到朱家伺候,又說見雙荷歸來,老大歡喜,說兒子已得認下收留了。眾人尚在茶坊未散,見了此說,個個木呆。正是:思量拔草去尋索,這回卻沒蛇兒弄。平常家裏沒風波,總有良平也無用。

說這幾個人,聞得孩子已被莫家認作兒子了,許多焰騰騰的火氣,卻像淋了幾桶的冰水,手臂多索解了。大家嚷道:“悔氣!撞著這樣不長進的人家。難道我們商量了這幾時,當真倒單便宜了這小廝不成?”鐵裏蟲道:“且不要慌!也不到得便宜了他,也不到得我們白住了手。”眾人道:“而今還好在那裏入腳?”鐵裏蟲道:“我們原說與他奪了人家,要謝我們一千銀子,他須有借票在我手裏,是朱三的親筆。”眾人道:“他家先自收拾了,我們並不曾幫得他一些,也不好替朱三討得。況且朱三是窮人,討也沒幹。”鐵裏蟲道:“昨日我要那孩子也著個字的,而今揀有頭發的揪。過幾時,隻與那孩子討,等他說沒有,就告了他。他小廝家新做了財主,定怕吃官司的,央人來與我們講和,須要贖得這張紙去才幹淨。難道白了不成?”眾人道:“有見識,不枉叫你做鐵裏蟲,真是見識硬掙!”鐵裏蟲道:“還有一件,隻是眼下還要從容。一來那票子上日子沒多兩日,就討就告,官府要疑心;二來他家方才收留,家業未有得分與他,他也便沒有得拿出來還人。這是半年一年後的事。”眾人道:“多說得是。且藏好了借票,再耐心等等弄他。”自此一夥各散去了。

這裏莫媽性定,抱怨兒子道:“那小業種來時,為甚麽就認了他?”大郎道:“我家富名久出,誰不動火?這兄弟實是爹爹親骨血,我不認他時,被光棍弄了去,今日一狀,明日一狀告將來,告個沒休歇。衙門人役個個來詐錢,親眷朋友人人來拐騙,還有官府思量起發,開了口不怕不送。不知把人家折到那裏田地!及至拌得到底,問出根由,少不得要斷這一股與他,何苦作成別人肥了家去?所以不如一麵收留,省了許多人的妄想,有何不妙?”媽媽見說得明白,也道是了,一家歡喜過日。

忽然一日,有一夥人走進門來,說道要見小三官人的。這裏門上方要問明,內一人大聲道:“便是朱家的拖油瓶。”大郎見說得不好聽,自家走出來,見是五個人雄赳赳的來施禮,問道:“小令弟在家麽?”大郎道:“在家裏。列位有何說話?”五個人道:“令弟少在下家裏些銀子,特來與他取用。”大郎道:“這個卻不知道。叫他出來就是。”大郎進去對小兄弟說了,那孩子不知是甚麽頭腦,走出來一看,認得是前日趙家五虎,上前見禮。那幾個見了孩子道:“好個小官人!前日是我們送你來的。你在此做了財主,就不記得我們了?”孩子道:“前日這邊留住了,不放我出門,故此我不出來得。”五虎道:“你而今既做了財主,這一千銀子該還得我們了。”孩子道:“我幾曾曉有甚麽銀子?”五虎道:“銀子是你晚老子朱三官所借,卻是為你用的,你也著得有花字。”孩子道:“前日我也見說,說道恐防吃官司要銀子用,故寫下借票。而今官司不吃了,那裏還用你們甚麽銀子?”五虎發狠道:“現有票在這裏,你賴了不成?”大郎聽得聲高,走出來看時,五虎告訴道:“小令弟在朱家時借了我們一千銀子不還,而今要賴起來。”大郎道:“我這小小兄弟借這許多銀子何用?”孩子道:“哥哥,不要聽他!”五虎道:“現有借票,我和你衙門裏說去。”一哄而散了。

大郎問兄弟道:“這是怎麽說?”孩子道:“起初這幾個攛掇我母親告狀,母親回他沒盤纏吃官司。他們說:‘隻要一張借票,我每借來與你。’以後他們領我到這裏來,哥哥就收留下,不曾成官司,他怎麽要我還起銀子來?”大郎道:“可恨這些光棍,早是我們不著他手。而今既有借票在他處,他必不肯幹休,定然到官。你若見官,莫怕,隻把方才實情,照樣是這等一說,官府自然明白的。沒有小小年紀斷你還他銀子之理,且安心坐著,看他怎麽!”

次日,這五虎果然到府裏告下一紙狀來,告了朱三、莫小三兩個名字騙劫千金之事,來到莫家提人。莫大郎、二郎等商量,與兄弟寫下一紙訴狀,訴出從前情節,就用著兩個哥哥為證,竟來府裏投到。府裏太守姓唐名彖,是個極精明的。一幹人提到了,聽審時先叫宋禮等上前問道:“朱三是何等人?要這許多銀子來做甚麽用?”宋禮道:“他說要與兒子置田買產借了去的。”太守叫朱三問道:“你做甚麽夠當,借這許多銀子?”朱三道“小的是賣粉羹的經紀,不上錢數生意,要這許多做甚麽?”宋禮道:“見有借票,我們五人二百兩一個,交付與他及兒子莫小三的。”太守拿上借票來看,問朱三道:“可是你寫的票?”朱三道:“是小的寫的票,卻不曾有銀子的。”宋禮道:“票是他寫的,銀子是莫小三收去的。”太守叫莫小三,那莫家孩子應了一聲走上去。太守看見是個十來歲小的,一發奇異,道:“這小廝收去這些銀子何用?”宋禮爭道:“是他父親朱三寫了票,拿銀子與這莫小三買田的。見今他有許多田在家裏。”太守道:“父姓朱,怎麽兒子姓莫?”朱三道:“瞞不得老爺,這小廝原是莫家孽子,他母親嫁與小的,所以他自姓莫。專為眾人要幫他莫家去爭產,哄小的寫了一票,做爭訟的用度。不想一到莫家,他家大娘與兩個哥子竟自認了,分與田產。小的與他家沒訟得爭了,還要借銀做甚麽用?他而今據了借票生端要這銀子,這那裏得有?”太守問莫小三,其言也是一般。太守點頭道:“是了,是了。”就叫莫大郎起來,問道:“你當時如何就肯認了?”莫大郎道:“在城棍徒無風起浪,無洞掘蟹。虧得當時立地就認了。這些人還道放了空箭,未肯住手,致有今日之告。若當時略有推托,一涉訟端,正是此輩得誌之秋。不要說兄弟這千金被他詐了去,家裏所費,又不知幾倍了。”太守笑道:“妙哉!不惟高義,又見高識。可敬,可敬!我看宋禮等五人,也不像有千金借人的,朱三也不像借人千金的,原來真情如此,實為可恨!若非莫大有見,此輩人人飽滿了。”提起筆來判道:“千金重利,一紙足憑?乃朱三赤貧,貸則誰與?莫子乳臭,須此何為?細訊其詳,始燭其詭。宋禮立鸑蹄之約,希蝸角之爭。莫大以對床之情,消鬩牆之釁。既漁群謀而喪氣,猶挾故紙以垂涎。重創其奸,立毀其券!”

當時將宋禮等五人,每人三十大板,問擬了“教唆詞訟詐害平人”的律,脊杖二十,刺配各遠惡軍州。吳興城裏去了這五虎,小民多是快活的。做出幾句口號來:“鐵裏蟲有時蛀不穿,鑽倉鼠有時吃不飽,吊睛老虎沒威風,灑墨判官齊跌倒,白日裏鬼胡行,這回兒不見了。

唐太守又旌獎莫家,與他一個”孝義之門“的匾額,免其本等差徭。此時莫媽媽才曉得兒子大郎的大見識。世間弟兄不睦,靠著外人相幫起訟者,當以此為鑒。詩曰:

世間有孽子,亦是本生枝。隻因靳所為,反為外人資。

漁翁坐得利,鷸蚌枉相持。何如存一讓,是名不漏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