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一|進香客莽看金剛經,出獄僧巧完法會分(二)

且說這相國夫人,平時極是好善,尊重的是佛家弟子,敬奉的是佛家經卷。那年冬底,都管當中送進一年薄籍到夫人處查算,一向因過歲新正,忙忙未及簡勘。此時已值二月中旬,偶然閑手揭開一葉看去,內一行寫著“薑字五十九號,當洞庭山某寺《金剛經》一卷,本米五十石”。夫人道:“奇怪!是何經卷當了許多米去?”猛然想道:“常見相公說道洞庭山寺內有卷《金剛經》,是山門之寶,莫非即是此件?”隨叫養娘們傳出去,取進來看。不逾時取來。夫人盥手淨了,解開包揭起看時,是古老紙色,雖不甚曉得好處與來曆出處,也知是舊人經卷,便念聲佛道:“此必是寺中祖傳之經,隻為年荒將來當米吃了。這些窮寺裏如何贖得去?留在此處褻瀆,心中也不安穩。譬如我齋了這寺中僧人一年,把此經還了他罷,省得佛天麵上取利不好看。”吩咐當中都管說:“把此項五十石作做夫人齋僧之費,速喚寺中僧人,還他原經供養去。”

都管領了夫人的命,正要尋便捎信與那辨悟,教他來領此經,恰值十九日是觀世音生日,辨悟過湖來觀音山上進香,事畢到當中來拜都管。都管見了道:“來得正好!我正在尋山上燒香的人捎信與你。”辨悟道:“都管有何吩咐?”都管道:“我無別事,便為你舊年所當之經,我家夫人知道了,就發心布施這五十石本米與你寺中,不要你取贖了,白還你原經,去替夫人供養著。故此要尋你來還你。”辨悟見說,喜之不勝,合掌道:“阿彌陀佛!難得有此善心的施主,使此經重還本寺,真是佛緣廣大,不但你夫人千載流傳,連老都管也種福不淺了。”都管道:“好說,好說!”隨去稟知夫人,請了此經出來,奉還辨悟。夫人又吩咐都管:“可留來僧一齋。”都管遵依,設齋請了辨悟。

辨悟笑嘻嘻捧著經包,千恩萬謝而行。到得下船埠頭,正值山上燒香多人,坐滿船上,卻待開了。辨悟叫住,也搭將上去,坐好了開船。船中人你說張家長,我說李家短,不一時,行至湖中央。辨悟對眾人道:“列位說來說去,總不如小僧今日所遇施主,真是個善心喜舍,量大福大的了

。”眾人道:“是那一家?”辨悟道:“是王相國夫人。”眾人內中有的道:“這是久聞好善的,今日卻如何布施與師父?”辨悟指著經包道:“即此便是大布施。”眾人道:“想是你募緣簿上開寫得多了。”辨悟道:“若是有心施舍,多些也不為奇。專為是出於意外的,所以難得。”眾人道:“怎生出於意外?”辨悟就把去年如何當米,今日如何白還的事說了一遍,道:“一個荒年,合寺僧眾多是這夫人救了的。況且寺中傳世之寶正苦沒本利贖取,今得奉回,實出僥幸。”眾人見說一本經當了五十石米,好生不信,有的道:“出家人慣說天話,那有這事?”有的道:“他又不化我們東西,何故掉謊?敢是真的。”又有的道:“既是值錢的佛經,我們也該看看,一緣一會,也是難得見的。”要與辨悟取出來看。辨悟見一夥多是些鄉村父老,便道:“此是唐朝白侍郎真筆,列位未必識認,褻褻瀆瀆,看他則甚?”內中有一個教鄉學假斯文的,姓黃號丹山,混名黃撮空,聽得辨悟說話,便接口道:“師父出言太欺人!甚麽白侍郎黑侍郎,便道我們不認得?那個白侍郎,名字叫得白樂天,《千家詩》上多有他的詩,怎欺負我不曉得?我們今日難得同船過湖,也是個緣分,便大家請出來看看古跡。”眾人聽得,盡拍手道:“黃先生說得有理。”一齊就去辨悟身邊,討取來看。辨悟四不拗六,抵當眾人不住,隻得解開包袱,攤在艙板上。揭開經來,那經葉葉不粘連的了,正揭到頭一板,怎當得湖中風大,忽然一陣旋風,攪到經邊一掀,急得辨悟忙將兩手撳住,早把一葉吹到船頭上。那時,辨悟隻好按著,不能脫手去取,忙叫眾人快快收著。眾人也大家忙了手腳,你挨我擠,吆吆喝喝,磕磕撞撞,那裏僳得著?說時遲,那時快,被風一卷,早卷起在空中。原來一年之中,惟有正二月的風是從地下起的,所以小兒們放紙鳶風箏,隻在此時。那時是二月天氣,正好隨風上去,那有下來的風恰恰吹來還你船中?況且太湖中間,從從漾漾的所在,沒弄手腳處,隻好共睜著眼,望空仰看。但見:天際飛衝,似炊煙一道直上;雲中**漾,如遊絲幾個翻身。紙鳶到處好為鄰,俊鶻飛來疑是伴。底下叫的叫,跳的跳,隻在湖中一葉舟;上邊往一往,來一來,直通海外三千國。不生得補青天的大手抓將住,沒處借係白日的長繩縛轉來。

辨悟手按著經卷,仰望著天際,無法施展,直看到望不見才住。眼見得這一紙在爪哇國裏去了,隻叫得苦。眾人也多呆了,互相埋怨。一個道:“才在我手邊,差一些兒不拿得住。”一個道:“在我身邊飛過,隻道你來拿,我住了手。”大家唧噥。一個老成的道:“師父再看看,敢是吹了沒字的素紙還好。”辨悟道:“那裏是素紙!剛是揭開頭一張,看得明明白白的。”眾人疑惑,辨悟放開雙手看時,果然失了頭一板。辨悟道:“千年古物,誰知今日卻弄得不完全了!”忙把來疊好,將包包了,紫漲了麵皮,隻是怨悵。眾人也多懊悔,不敢則聲。黃善撮空沒做道理處,文謅謅強通句把不中款解勸的話

。看見辨悟不喜歡,也再沒人敢討看了。船到山邊,眾人各自上岸散訖。辨悟自到寺裏來,說了相府白還經卷緣故,合寺無不歡喜讚歎。卻把湖中失去一葉的話,瞞住不說。寺僧多是不在行的,也沒人翻來看看,交與住持收拾過罷了。

話分兩頭。卻說河南衛輝府,有一個姓柳的官人,補了常州府太守,擇日上任。家中親眷設酒送行,內中有一個人,乃是個博學好古的山人,曾到蘇、杭四處遊玩訪友過來,席間對柳太守說道:“常州府與蘇州府接壤,那蘇州府所屬太湖洞庭山某寺中,有一件希奇的物事,乃是白香山手書《金剛經》。這個古跡價值千金,今老親丈就在鄰邦,若是有個便處,不可不設法看一看。”那個人是柳太守平時極尊信的。他雖不好古董,卻是個極貪的性子,見說了值千金,便也動了火,牢牢記在心上。到任之後,也曾問起常州鄉士大夫,多有曉得的,隻是蘇、鬆隔屬,無因得看。他也不是本心要看,隻因千金之說上心,希圖頻對人講,或有奉承他的解意了,購求來送他未可知。誰知這些聽說的人道是隔府的東西,他不過無心問及,不以為意。以後在任年餘,漸漸放手長了。有幾個富翁為事打通關節,他傳出密示,要蘇州這卷《金剛經》。詎知富翁要銀子反易,要這經卻難,雖曾打發人尋著寺僧求買,寺僧道是家傳之物,並無賣意。及至問價,說了千金。買的多不在行,伸伸舌,搖搖頭,恐怕做錯了生意,折了重本,看不上眼,不是算了,寧可苦著百來兩銀子送進衙去,回說“《金剛經》乃本寺鎮庫之物,不肯賣的,情願納價”罷了。太守見了白物,收了頑涎,也不問起了。如此不止一次。這《金剛經》到是那太守發科分、起發人的丹頭了,因此明知這經好些難取,一發上心。

有一日,江陰縣中解到一起劫盜,內中有一行腳頭陀僧。太守暗喜道:“取《金剛經》之計,隻在此僧身上了。”一麵把盜犯下在死囚牢裏,一麵叫個禁子到衙來,悄悄吩咐他道:“你到監中,可與我密密叮囑這行腳僧,我當堂再審時,叫他口裏扳著蘇州洞庭山某寺,是他窩贓之所,我便不加刑罰了。你卻不可泄漏討死吃!”禁子道:“太爺吩咐,小的性命恁地不值錢?多在小的身上罷了。”禁子自去依言行事。果然次日升堂,研問這起盜犯,用了刑具,這些強盜各自招出贓仗窩家。獨有這個行腳僧不上刑具,就一口招道:贓在洞庭山某寺窩著,寺中住持叫甚名字。原來行腳僧人做歹事的,一應荒廟野寺投齋投宿,無處不到,打聽做眼,這寺中住持姓名,恰好他曉得,正投太守心上機會。太守大喜,取了供狀,疊成文卷,一麵行文到蘇州府捕盜廳來,要提這寺中住持。差人齎文坐守,捕廳僉了牌,另差了兩個應捕,駕了快船,一直望太湖中洞庭山來。真個:人似饑鷹,船同蜚虎。鷹在空中思攫食,虎逢到處立吞生。靜悄村墟。地神號鬼哭;安閑舍宇,登時犬走雞飛。即此便是活無常,陰間不數真羅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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