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四|趙縣君喬送黃柑,吳宣教幹償白鏹(四)

說這宣教坐立不安,隻想赴期。須臾,小童已至,回複道:“眾人多有了賄賂,如今一去,徑達寢室,毫無阻礙了。”宣教不勝歡喜,整一整巾幘,灑一灑衣裳,隨著小童,便走過了對門,不由中堂,在旁邊一條弄裏轉了一兩個灣曲,已到臥房之前。隻見趙縣君懶梳妝模樣,早立在簾兒下等候。見了宣教,滿麵堆下笑來,全不比日前的莊嚴了。開口道:“請官人房裏坐地。”一個丫鬟掀起門簾,縣君先走了進房,宣教隨後入來。隻見房裏擺設得精致,爐中香煙馥鬱,案上酒肴齊列。宣教此時**了三魂,失了六魂,不知該怎麽樣好,隻得低聲柔語道:“小子有何德能,過蒙縣君青盼如此?”縣君道:“一向承蒙厚情,今良宵無事,不揣特請官人清話片晌,別無他說。”宣教道:“小子客居旅邸,縣君獨守清閨,果然兩處寂寥,每遇良宵,不勝懷想。前蒙青絲之惠,小子緊係懷袖,勝如貼肉。今蒙寵召,小子所望,豈在酒食之類哉?”縣君微笑道:“休說閑話,且自飲酒。”宣教隻得坐了。縣君命丫鬟一麵斟下熱酒,自己舉杯奉陪。宣教三杯酒落肚,這點熱團團興兒直從腳跟下冒出天庭來,那裏按納得住?麵孔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箸子也倒拿了,灑盞也潑翻了,手腳都忙亂起來。覷個丫鬟走了去,連忙走過縣君這邊來,跪下道:“縣君可憐見,急救小子性命則個!”縣君一把扶起道:“且休性急!妾亦非無心者,自前日博柑之日,便覺鍾情於子。但禮法所拘,不敢自逞。今日久情深,清夜思動,愈難禁製,冒禮忘嫌,願得親近。既到此地,決不教你空回去了。略等人靜後,從容同就枕席便了。”宣教道:“我的親親的娘!既有這等好意,早賜一刻之歡,也是好的。叫小子如何忍耐得住?”縣君笑道:“怎恁地饞得緊?”

即喚丫鬟們快來收拾。未及一半,隻聽得外麵喧嚷,似有人喊馬嘶之聲,漸漸近前堂來了。宣教方在神魂**颺之際,恰像身子不是自己的,雖然聽得有些詫異,沒工夫得疑慮別的,還隻一味癡想。忽然一個丫鬟慌慌忙忙撞進房來,氣喘喘的道:“官人回來了!官人回來了!”縣君大驚失色道:“如何是好?快快收拾過了桌上的!”即忙自己幫著搬得桌上罄淨。宣教此時任是奢遮膽大的,不由得不慌張起來,道:“我卻躲在那裏去?”縣君也著了忙道:“外邊是去不及了。”引著宣教的手,指著床底下道:“權躲在裏麵去,勿得做聲!”宣教思量走了出去便好,又恐不認得門路,撞著了人。左右看著房中,卻別無躲處,一時慌促,沒計奈何,隻得依著縣君說話,望著床底下一鑽,顧不得甚麽塵灰齷齪。且喜床底寬闊,戰陡陡的蹲在裏頭,不敢喘氣。一眼偷覷著外邊,那暗處望明處,卻見得備細。看那趙大夫大踏步走進房來,口裏道:“這一去不覺好久,家裏沒事麽?”縣君著了忙的,口裏牙齒捉對兒廝打著,回言道:“家、家、家裏沒事。你、你、你如何今日才來?”大夫道:“家裏莫非有甚事故麽?如何見了我舉動慌張,語言失措,做這等一個模樣?”縣君道:“沒、沒、沒甚事故。”大夫對著丫鬟問道:“縣君卻是怎的?”丫鬟道:“果、果、果然沒有甚麽怎、怎、怎的。”宣教在床下著急,恨不得替了縣君、丫鬟的說話,隻是不敢爬出來。大夫遲疑了一回道:“好詫異!好詫異!”縣君安定了性兒,才說得話兒囫圇,重複問道:“今日在那裏起身?怎夜間到此?”大夫道:“我離家多日,放心不下。今因有事在婺州,在此便道,暫歸來一看,明日五更就要起身過江的。”

宣教聽得此言,驚中有喜,恨不得天也許下了半邊,道:“原來還要出去,卻是我的造化也!”縣君問道:“可曾用過晚飯?”大夫道:“晚飯已在船上吃過,隻要取些熱水來洗腳。”縣君即命丫鬟安好了足盆,廚下去取熱水來傾在裏頭了。大夫便脫了外衣,坐在盆間,大肆澆洗。澆洗了多時,潑得水流滿地,一直淌進床下來。因是地板房子,鋪床處壓得重了,地板必定低些,做了下流之處。那宣教正蹲在裏頭,身上穿著齊整衣服,起初一時極了,顧不得惹了灰塵,鑽了進去。而今又見水流來了,恐怕汙了衣服,不覺的把袖子東收西斂來避那些齷齷水,未免有些窸窸窣窣之聲。大夫道:“奇怪!床底下是甚麽響?敢是蛇鼠之類,可拿燈燭來照照。”丫鬟未及答應,大夫急急揩抹幹淨,即伸手桌子上去取燭台過來。捏在手中,向床底下一看。不看時萬事全休,這一看,好似霸王初入垓心內,張飛剛到灞陵橋。大夫大吼一聲道:“這是個甚麽鳥人?躲在這底下!”縣君支吾道:“敢是個賊。”大夫一把將宣教拖出來道:“你看!難道有這樣齊整的賊?怪道方才見吾慌張,原來你在家養奸夫!我去得幾時,你就是這等羞辱門戶!”先是一掌打去,把縣君打個滿天星。縣君啼哭起來。大夫喝教眾奴仆都來。此時小童也隻得隨著眾人行止。大夫叫將宣教四馬攢蹄,捆做一團。聲言道:“今夜且與我送去廂裏吊著,明日臨安府推問去!”大夫又將一條繩來,親自動手也把縣君縛住道:“你這**,也不與你幹休!”縣君隻是哭,不敢回答一言。大夫道:“好惱!好惱!且暖酒來我吃著消悶!”從人丫鬟們多慌了,急去灶上撮哄些嗄飯,燙了熱酒拿來。大夫取個大甌,一頭吃,一頭罵。又取過紙筆,寫下狀詞,一邊寫,一邊吃酒。吃得不少了,不覺懵懵睡去。

縣君悄對宣教道:“今日之事固是我誤了官人,也是官人先有意向我,誰知隨手事敗。若是到官,兩個都不好了。為之奈何?”宣教道:“多蒙縣君好意相招,未曾沾得半點恩惠。今事若敗露,我這一官隻當斷送在你這冤家手裏了。”縣君道:“沒奈何了,官人隻是下些小心求告他。他也是心軟的人,求告得轉的。”正說之間,大夫醒來,口裏又喃喃的罵道:“小的們打起火把,快將這賊弟子孩兒送到廂裏去!”眾人答應一聲,齊來動手。宣教著了急,喊道:“大夫息怒,容小子一言。小子不才,忝為宣教郎。因赴吏部磨勘,寓居府上對門。蒙縣君青盼,往來雖久,實未曾分毫犯著玉體。今若到公府,罪犯有限,隻是這官職有累。望乞高抬貴手,饒過小子,容小子拜納微禮,贖此罪過罷!”大夫笑道:“我是個宦門,把妻子來換錢麽?”宣教道:“今日便壞了小子微官,與君何益?不若等小子納些錢物,實為兩便。小子亦不敢輕,即當奉送五百千過來。”大夫道:“如此口輕,你一個官,我一個妻子,隻值得五百千麽?”宣教聽見論量多少,便道是好處的事了,滿口許道:“便再加一倍,湊做千緡罷。”大夫還隻是搖頭。縣君在旁哭道:“我為買這官人的珠翠,約他來議價,實是我的不是。誰知撞著你來捉破了。我原不曾點汙,今若拿這官人到官,必然扳下我來,我也免不得到官對理,出乖露醜,也是你的門麵不雅。不如你看日前夫妻之麵,寬恕了我,放了這官人罷!”大夫冷笑道:“難道不曾點汙?”眾從人與丫鬟們先前是小童賄賂過的,多來磕頭討饒道:“其實此人不曾犯著縣君,隻是暮夜不該來此。他既情願出錢贖罪,官人罰他重些,放他去罷。一來免累此人官職,二來免致縣君出醜,實為兩便。”縣君又哭道:“你若不依我,隻是尋個死路罷了!”大夫默然了一晌,指著縣君道:“隻為要保全你這**,要我忍這樣贓汙!”小童忙攛到宣教耳邊廂低言道:“有了口風了,快快添多些,收拾這事罷。”宣教道:“錢財好處,放綁要緊。手腳多麻木了。”大夫道:“要我饒你,須得二千緡錢,還隻是買那官做。羞辱我門庭之事,隻當不曾提起。便宜得多了。”宣教連聲道:“就依著是二千緡,好處!好處!”

大夫便喝從人,教且鬆了他的手。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頭解開,鬆出兩隻手來。大夫叫將紙墨筆硯拿過來,放在宣教麵前,叫他寫個不願當官的招伏。宣教隻得寫道:“吏部候勘宣教郎吳某,隻因不合闖入趙大夫內室,不願經官,情甘出錢二千貫贖罪,並無詞說。私供是實。”趙大夫取來看過,要他押了個字。便叫放了他綁縛,隻把脖子拴了,叫幾個方才隨來家的戴大帽、穿一撒的家人,押了過對門來,取足這二千緡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