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七|同窗友認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二)

遂三人同出城來。將近桃林,孟沂道:“此間是了。”進前一看,孟沂驚道:“怎生屋宇俱無了?”百祿與運使齊抬頭一看,隻見水碧山青,桃株茂盛。荊棘之中,有塚累然。張運使點頭道:“是了,是了。此地相傳是唐妓薛濤之墓。後人因鄭穀詩有‘小桃花繞薛濤墳’之句,所以種桃百株,為春時遊賞之所。賢郎所遇,必是薛濤也。”百祿道:“怎見得?”張運使道:“他說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說文孝坊,城中並無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時妓女所居,今雲薛氏,不是薛濤是誰?且筆上有高氏字,乃是西川節度使高駢。駢在蜀時,濤最蒙寵待,二物是其所賜無疑。濤死已久,其精靈猶如此。此事不必窮究了。”百祿曉得運使之言甚確,恐怕兒子還要著迷,打發他回歸廣東。後來孟沂中了進士,常對人說,便將二玉物為證。雖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傳有“田洙遇薛濤”故事。

小子為何說這一段鬼話?隻因蜀中女子從來號稱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所以薛濤一個妓女,生前詩名不減當時詞客,死後猶且詩興勃然,這也是山川的秀氣。唐人詩有雲:錦江膩滑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誠為千古佳話。至於黃崇嘏女扮為男,做了相府掾屬,今世傳有《女狀原》本,也是蜀中故事。可見蜀女多才,自古為然。至今兩川風俗,女人自小從師上學,與男人一般讀書。還有考試進庠做青衿弟子。若在別處,豈非大段奇事?而今說著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吒,最是好聽。

從來女子守閨房,幾見裙釵入學堂?文武習成男子業,婚姻也隻自商量。

話說四川成都府綿竹縣,有一個武官,姓聞名確,乃是衛中世襲指揮。因中過武舉兩榜,累官至參將,就鎮守彼處地方。家中富厚,賦性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會吹彈歌舞。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滿三周。有一個女兒,年十七歲,名曰蜚蛾,豐姿絕世,卻是將門將種,自小習得一身好武藝,最善騎射,真能百步穿楊,模樣雖是娉婷,誌氣賽過男子。他起初因見父親是個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隻說是個武弁人家,必須得個子弟在黌門中出入,方能結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爭奈兄弟尚小,等他長大不得,所以一向裝做男子,到學堂讀書。外邊走動,隻是個少年學生;到了家中內房,方還女扮。如此數年,果然學得滿腹文章,博通經史。這也是蜀中做慣的事。遇著提學到來,他就報了名,改為勝傑,說是勝過豪傑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隊去考童生。一考就進了學,做了秀才。他男扮久了,人多認他做聞參將小舍人,一進了學,多來賀喜。府縣迎送到家,參將也隻是將錯就錯,一麵歡喜開宴。蓋是武官人家,秀才乃極難得的,從此參將與官府往來,添了個幫手,有好些氣色。為此,內外大小卻像忘記他是女兒一般的,凡事盡是他支持過去。

他同學朋友,一個叫做魏造,字撰之;一個叫做杜億,字子中。兩人多是出群才學,英銳少年,與聞俊卿意氣相投,學業相長。況且年紀差不多:魏撰之年十九歲,長聞俊卿兩歲;杜子中與聞俊卿同年,又是聞俊卿月生大些。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極是過得好,相約了同在學中一個齋舍裏讀書。兩個無心,隻認做一伴的好朋友。聞俊卿卻有意要在兩個裏頭揀一個嫁他。兩個人比起來,又覺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樣也是他標致些,更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說的投機。杜子中見俊卿意思又好,豐姿又妙,常對他道:“我與兄兩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必當娶兄。”魏撰之聽得,便取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顛倒陰陽,那見得兩男便嫁娶不得?”聞俊卿正色道:“我輩俱是孔門子弟,以文藝相知,彼此愛重,豈不有趣?若想著**昵,便把麵目放在何處?我輩堂堂男子,誰肯把身子做頑童乎?魏兄該罰東道便好。”魏撰之道:“適才聽得子中愛慕俊卿,恨不得身為女子,故爾取笑。若俊卿不愛此道,子中也就變不及身子了。”杜子中道:“我原是兩下的說話,今隻說得一半,把我說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三人之中,誰叫你小些,自然該吃虧些。”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歸家來,脫了男服,還是個女人。自家想道:“我久與男人做伴,已是不宜;豈可他日舍此同學之人,另尋配偶不成?畢竟止在二人之內了。雖然杜生更覺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後來還是那個結果好,姻緣還在那個身上?”心中委決不下。他家中一個小樓,可以四望。一個高興,趁步登樓。見一隻烏鴉在樓窗前飛過,卻去住在百來步外一株高樹上,對著樓窗呀呀的叫。俊卿認得這株樹,乃是學中齋前之樹,心裏道:“叵耐這業畜叫得不好聽,我結果他去。”跑下來自己臥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樓來。那烏鴉還在那裏狠叫,俊卿道:“我借這業畜卜我一件心事則個。”扯開弓,搭上箭,口裏輕輕道:“不要誤我!”颼的一聲,箭到處,那邊烏鴉墜地。這邊望去看見,情知中箭了。急急下樓來,仍舊改了男妝,要到學中看那枝箭下落。

且說杜子中在齋前閑步,聽得鴉鳴正急,忽然撲的一響,掉下地來。走去看時,鴉頭上中了一箭,貫睛而死。子中拔了箭出來道:“誰有此神手?恰恰貫著他頭腦。”仔細看那箭幹上,有兩行細字道:“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子中念道:“那人好誇口!”魏撰之聽得跳出來,急叫道:“拿與我看!”在杜子中手裏接了過去。正同著看時,忽然子中家裏有人來尋,子中掉著箭自去了。魏撰之細看之時,八個字下邊,還有“蜚蛾記”三小字,想道:“蜚蛾乃女人之號,難道女人中有此妙手?這也吒異。適才子中不看見這三個字,若見時必然還要稱奇了。”

沉吟間,早有聞俊卿走將來。看見魏撰之撚了這枝箭立在那裏,忙問道:“這枝箭是兄拾了麽?”撰之道:“箭自何來,兄卻如此盤問?”俊卿道:“箭上有字的麽?”撰之道:“因為有字,在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甚麽?”撰之道:“有蜚蛾記三字。蜚蛾必是女人,故此想著,難道有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搗個鬼道:“不敢欺兄,蜚蛾即是家姊。”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藝,曾許聘那家了?”俊卿道:“未曾許人。”撰之道:“模樣如何?”俊卿道:“與小弟有些廝像。”撰之道:“這等,必是極美的了。俗語道:‘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室,吾兄與小弟做個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麵前,隻消小弟一說,無有不依。隻未知家姊心下如何。”撰之道:“令姊麵前,也在吾兄幫襯,通家之雅,料無推拒。”俊卿道:“小弟謹記在心。”撰之喜道:“得兄應承,便十有八九了。誰想姻緣卻在此枝箭上,小弟謹當寶此,以為後驗。”便把來收拾在拜匣內了。取出羊脂玉鬧妝一個遞與俊卿,道:“以此奉令姊,權答此箭,作個信物。”俊卿收來束在腰間。撰之道:“小弟作詩一首,道意於令姊何如?”俊卿道:“願聞。”撰之吟道:聞得羅敷未有夫,支機肯許問津無?他年得射如皋雉,珍重今朝金仆姑。俊卿笑道:“詩意最妙。隻是兄貌不陋,似太謙了些。”撰之笑道:“小弟雖不便似賈大夫之醜,卻與令姊相並,必是不及。”俊卿含笑自去了。

從此撰之胸中癡癡裏想著聞俊卿有個姊姊,美貌巧藝,要得為妻。有了這個念頭,並不與杜子中知道。因為箭是他拾著的,今自己把做寶貝藏著,恐怕他知因,來要了去。誰想這個箭,原有來曆。俊卿學射時,便懷有擇配之心。竹幹刻那二句,固是誇著發矢必中,也暗藏個應弦的啞跡。他射那烏鴉之時,明知在書齋樹上,射去這枝箭,心裏暗卜一卦,看他兩人那個先拾得者,即為夫妻。為此急急來尋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著,後來掉在魏撰之手裏。俊卿隻見在魏撰之處,以為姻緣有定,故假意說是姊姊,其實多暗隱著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其故,憑他搗鬼,隻道真有個姊姊罷了。俊卿固然認了魏撰之是天緣,心裏卻為杜子中十分相愛,好些撇打不下。歎口氣道:“一馬跨不得雙鞍,我又違不得天意。他日別尋件事端,補還他美情罷。”明日來對魏撰之道:“老父與家姊麵前,小弟十分竄掇,已有允意,玉鬧妝也留在家姊處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試過,待兄高捷了,方議此事。”魏撰之道:“這個也好。隻是一言既定,再無翻變才妙。”俊卿道:“有小弟在,誰翻變得?”魏撰之不勝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