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小道人一著饒天下,女棋童兩局注終身(三)

自此之後,妙觀不敢公然開肆教棋。旁人見了標牌,已自驚駭,又見妙觀收斂起來,那張生受饒三子之說,漸漸有人傳將開去,正不知這小道人與妙觀果是高下如何。自有這些好事的人,三三兩兩議論。有的道:“我們棋師不與較勝負,想是不放他在眼裏的了。”有的道:“他牌上明說饒天下最高手一先,我們棋師難道忍得這話起,不與爭雄?必是個有些本領的,棋師不敢造次出頭。”有的道:“我們棋師現是本國第一手,並無一個男人贏得他的,難道別處來這個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強不成?是必等他兩個對一對局,定個輸贏來我們看一看,也是著實有趣的事。”又一個道:“妙是妙,他們豈肯輕放對?是必眾人出些利物與他們賭勝,才弄得成。”內中有個胡大郎道:“妙!妙!我情願助錢五十千。”支公子道:“你出五十千,難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十千!”其餘的也有認出十千、五千的,一時湊來,有了二百千之數。眾人就推胡大郎做個收掌之人,斂出錢來多交付與他,就等他約期對局,臨時看輸贏對付發利物,名為“保局”,此也是賭勝的舊規。其時眾人議論已定,胡大郎等利物齊了,便去兩邊約日比試手段。果然兩邊多應允了,約在第三日午時在大相國寺方丈內對局。眾人散去,到期再會。

女棋童妙觀得了此信,雖然應允,心下有些虛怯,道:“利物是小事,不爭與他賭勝,一下子輸了,枉送了日前之名!此子遠來作客,必然好利,不如私下買囑他,求他讓我些兒,我明收了利物,暗地加添些與他,他料無不肯的。怎得個人來與我通此信息便好?”又怕弟子們見笑,不好商量得。思量對門店主老嬤常來此縫衣補裳的,小道人正下在他家,何不央他來做個引頭,說合這話也好?算計定了,魆地著個女使招他來說話。

老嬤聽得,便三腳兩步走過對門來,見了妙觀,道:“棋師娘子,有何吩咐?”妙觀直引他到自己臥房裏頭,坐下了,妙觀開口道:“有件事要與嬤嬤商量則個。”老嬤道:“何事?”妙觀道:“汝南小道人正在嬤嬤家裏下著,奴有句話要嬤嬤說與他。嬤嬤,好說得麽?”老嬤道:“他自恃棋高,正好來與娘子放對。我見老兒說道:眾人出了利物,約著後日對局,娘子卻又要與他說甚麽話?”妙觀道:“正為對局的事要與嬤嬤商量。奴在此行教已久,那個王侯府中不喚奴是棋師?尋遍一國沒有奴的對手,眼見得手下收著許多徒弟哩。今遠來的小道人卻說饒盡天下的大話,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張生去試他兩局,回來說他手段頗高。眾人要看我每兩下本事,約定後日放對。萬一輸與他了,一則喪了本朝體麵,二則失了日前名聲,不是耍處。意欲央嬤嬤私下與他說說,做個人情,讓我些個。”嬤嬤道:“娘子隻是放出日前的本事來贏他方好,怎麽折了誌氣反去求他?況且見賭著利物哩,他如何肯讓?”妙觀道:“利物是小事,他若肯讓奴贏了,奴一毫不取,私下仍舊還他。”嬤嬤道:“他贏了你棋,利物怕不是他的?又討個大家喝聲采不好?卻明輸與你了,私下受這些說不響的錢,他也不肯。”妙觀道:“奴再於利物之外私下贈他五十千。他與奴無仇,且又不是本國人,聲名不關什麽幹係。得了若幹利物,又得了奴這些私贈,也夠了他了。隻要嬤嬤替奴致意於他,說奴已甘伏,不必在人前贏奴,出奴之醜便是。”嬤嬤道:“說便去說,肯不肯隻憑得他。”妙觀道:“全仗嬤嬤說得好些,肯時奴自另謝嬤嬤。”老嬤道:“對門對戶,日前相處麵上,甚麽大事說起謝來!”嘻嘻的笑了出去。

走到家裏,見了小道人,把妙觀邀去的說話一十一五對他說了。小道人見說罷,便滿肚子癢起來,道:“好!好!天送個老婆來與我了。”回言道:“小子雖然年幼遠遊,靠著些小技藝,不到得少了用度,那錢財頗不希罕,隻是旅邸孤單,小娘子若要我相讓時,須依得我一件事,無不從命。”老嬤道:“可要怎生?”小道人喜著臉道:“媽媽是會事的,定要說出來?”老媽道:“說得明白,咱好去說。”小道人道:“日裏人麵前對局,我便讓讓他;晚間要他來被窩裏對局,他須讓讓我。”老嬤道:“不當人子!後生家討便宜的話莫說!”小道人道:“不是討便宜。小子原非貪財帛而來,所以住此許久,專慕女棋師之顏色耳

。嬤嬤為我多多致意,若肯容我半晌之歡,小子甘心詐輸,一文不取;若不見許,便當盡著本事對局,不敢容情。”老嬤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小道人道:“你是婦道家,對女人講話有甚害羞?這是他喉急之事,便依我說了,料不怪你。”說罷,便深深一喏道:“事成另謝媒人。”老嬤笑道:“小小年紀,倒好老臉皮。說便去說,萬一討得罵時,須要你賠禮。”小道人道:“包你不罵的。”老嬤隻得又走將過對門去。

妙觀正在心下虛怯,專望回音。見了老嬤,臉上堆下笑來道:“有煩嬤嬤尊步,所說的事可聽依麽?”老嬤道:“老身磨了半截舌頭,依倒也依得,隻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妙觀道:“遮莫是甚麽事,且說將來,奴依他便了。”老嬤道:“若是娘子肯依,倒也不費本錢。”妙觀道:“果是甚麽事?”老嬤道:“這件事,易則至易,難則至難。娘子恕老身不知進退的罪,方好開口。”妙觀道:“奴有事相央,嬤嬤盡著有話便說,豈敢有嫌?”老嬤又假意推讓了一回,方才帶笑說道:“小道人隻身在此,所慕娘子才色兼全,他陰溝洞裏想天鵝肉吃哩!”妙觀通紅了臉,半晌不語。老嬤道:“娘子不必見怪,這個原是他妄想,不是老身撰造出來的話。娘子怎生算計,回他便了。”妙觀道:“我起初原說利物之外再贈五十千,也不為輕鮮,隻可如此求他了。肯讓不肯讓,好歹回我便了,怎胡說到這個所在?羞人答答的。”老嬤道:“老身也把娘子的話一一說了。他說道,原不希罕錢財,隻要娘子允此一事,甘心相讓,利物可以分文不取。叫老身就沒法回他了,所以隻得來與娘子直說。老身也曉得不該說的,卻是既要他相讓,他有話,不敢隱瞞。”妙觀道:“嬤嬤,他分明把此話挾製著我,我也不好回得。”嬤嬤道:“若不回他,他對局之時決不容情。娘子也要自家算計。”妙觀見說到對局,肚子裏又怯將起來;想著說到這話,又有些氣不分,思量道:“叵耐這沒廉恥的小弟子孩兒!我且將計就計,哄他則個。”對老嬤道:“此話羞人,不好直說。嬤嬤見他,隻含糊說道若肯相讓,自然感德非淺,必當重報就是了。”嬤嬤得了此言,想道:“如此說話,便已是應承的了。我且在裏頭撮合了他兩口,必有好處到我。”千歡萬喜,就轉身到店中來,把前言回了小道人。小道人少年心性,見說有些口風兒,便一團高興,皮**癢起來,道:“雖然如此,傳言送語不足為憑,直待當麵相見親口許下了,方無番悔。”老嬤隻得又去與妙觀說了。妙觀有心求他,無言可辭,隻得約他黃昏時候燈前一揖為定。

是晚,老嬤領了小道人徑到妙觀肆中客坐裏坐了。妙觀出來相見,拜罷,小道人開口道:“小子雲遊到此,見得小娘子芳容,十分僥幸。”妙觀道:“奴家偶以小藝擅名國中,不想遇著高手下臨。奴家本不敢相敵,爭奈眾心欲較勝負,不得不在班門弄斧。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嬤嬤說過,萬望包容則個。”小道人道:“小娘子吩咐,小子豈敢有違!隻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對寓棲遲,不忍舍去。今客館孤單,若蒙小娘子有見憐之心,對局之時,小子豈敢不揣自逞?定當周全娘子美名。”妙觀道:“若得周全,自當報德,決不有負足下。”小道人笑容滿麵,作揖而謝道:“多感娘子美情,小子謹記不忘。”妙觀道:“多蒙相許,一言已定。夜晚之間,不敢親送,有煩店主嬤嬤伴送過去罷。”叫丫環另點個燈,轉進房裏來了。小道人自同老嬤到了店裏,自想:適間親口應承,這是探囊取物,不在話下的了。隻等對局後圖成好事不題。

到了第三日,胡大郎早來兩邊邀請對局,兩人多應允了。各自打扮停當,到相國寺方丈裏來。胡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擺在上麵一張桌兒上,中間一張桌兒放著一個白銅鑲邊的湘妃竹棋枰,兩個紫檀筒兒,貯著黑白兩般雲南窯棋子。兩張椅東西對麵放著,請兩位棋師坐著交手,看的人隻在兩橫長凳上坐。妙觀讓小道人是客,坐了東首,用著白棋。妙觀請小道人先下子,小道人道:“小子有言在前,這一著先要饒天下最高手,決不先下的。直待贏得過這局,小子才占起。”妙觀隻得拱一拱道:“恕有罪,應該低者先下了。”果然妙觀手起一子,小道人隨手而應。正是:“花下手閑敲,出楸枰,兩下交。爭先布擺妝圈套,單敲這著,雙關那著,聲遲思入風雲巧。笑山樵,從交柯爛,誰識這根苗。”您可以在百度裏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