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三十四|任君用恣樂深閨,楊太尉戲宮館客(四)

任生在裏頭快活了一月有餘。忽然一日,外邊傳報進來說:“太尉回來了。”眾人多在睡夢昏迷之中,還未十分準信。不知太尉立時就到,府門院門豁然大開。眾人慌了手腳,連忙著兩個送任生出後花園,叫他越牆出去。任生上得牆頭,底下人忙把梯子掇過,口裏叫道:“快下去!快下去!”不顧死活,沒頭的奔了轉來。那時多著了忙,那曾仔細?竟不想不曾係得秋千索子,卻是下去不得,這邊沒了梯子又下來不得,想道:“有人撞見,煞是利害。”欲待奮身跳出,爭奈淘虛的身子,手腳酸軟,膽氣虛怯,掙著便簌簌的抖,隻得騎著牆簷脊上坐著,好似羝羊觸藩,進退兩難。

自古道冤家路兒窄。誰想太尉回來,不問別事,且先要到院中各處牆垣上看有無可疑蹤跡,一徑走到後花園來。太尉抬起頭來,早已看見牆頭上有人。此時任生在高處望下,認得是太尉自來,慌得無計可施,隻得把身子伏在脊上。這叫得兔子掩麵,隻不就認得是他,卻藏不得身子。太尉是奸狡有餘的人,明曉得內院牆垣有甚事卻到得這上頭,畢竟連著閨門內的話,恐怕傳播開去反為不雅,假意揚聲道:“這牆垣高峻,豈是人走得上去的?那上麵有個人,必是甚邪祟憑附著他了,可尋梯子扶下來問他端的。”左右從人應聲去掇張梯子,將任生一步步扶掖下地。任生明明聽得太尉方才的說話,心生一計,將錯就錯,隻做懵朦不省人事的一般,任憑眾人扯扯拽拽,拖至太尉跟前。太尉認一認麵龐,道:“兀的不是任君用麽?原何這等模樣?必是著鬼了。”任生緊閉雙目,隻不開言。太尉叫去神樂觀裏請個法師來救解。

太尉的威令誰敢稽遲?不一刻法師已到。太尉叫他把任生看一看,法師捏鬼道:“是個著邪的。”手裏仗了劍,口裏哼了幾句咒語,噴了一口淨水,道:“好了,好了。”任生果然睜開眼來道:“我如何卻在這裏?”太尉道:“你方才怎的來?”任生謅出一段謊來道:“夜來獨坐書房,恍惚之中,有五個錦衣花帽的將軍來說,要隨他天宮裏去抄寫什麽。小生疑他怪樣,抵死不肯。他叫眾人扯捉,騰空而起。小生慌忙吊住樹枝,口裏喊道:’我是楊太尉爺館賓,你們不得無禮。‘那些小鬼見說出楊太尉三個字,便放鬆了手,推跌下來,一時昏迷不省,不知卻在太尉麵前。太尉幾時回來的?這裏是那裏?”旁邊人道:“你方才被鬼迷在牆頭上伏著,是太尉教救下來的。這裏是後花園。”太尉道:“適間所言,還是何神怪?”法師道:“依他說來,是五通神道,見此獨居無伴,作怪求食的。今與小符一紙貼在房中,再將些三牲酒果安一安神,自然平穩無事。”太尉吩咐當直的依言而行,送了法師回去,任生扶在館中將息。任生心裏道:“慚愧!天字號一場是非,早被瞞過了也。”

任生因是幾時琢喪過度了,精神原是虛耗的,做這被鬼迷了、要將息的名頭,在館中調養了十來日。終是少年易複,漸覺旺相。進來見太尉,稱謝道:“不是太尉請法師救治,此時不知怎生被神鬼所迷,喪了殘生也不見得。”太尉也自忻然道:“且喜得平安無事。老夫與君用久闊,今又值君用病起,安排幾品,暢飲一番則個。”隨命取酒共酌,猜枚行令,極其歡洽。任生隨機應變,曲意奉承。酒間,任生故意說起遇鬼之事,要探太尉心上如何。但提起,太尉便道:“使君用獨居遇魅,原是老夫不是。”著實安慰。任生心下私喜道:“所做之事,點滴不漏了。隻是眾美人幾時能夠再會?此生隻好做夢罷了。”書房靜夜,常是相思不歇;卻見太尉不疑,放下了老大的鬼胎。不擔幹係,自道僥幸了。豈知太尉有心,從牆頭上見了任生,已瞧科了九分在肚裏。及到築玉夫人房中,不想那條做軟梯的索子,自那夜取笑,將來堆在壁間,終日喧哄,已此忘了,一時不曾藏得過。被太尉看在眼裏,料道此物,正是接引人進來的東西了。即將如霞拷問,如霞吃苦不過,一一招出。太尉又各處查訪,從頭徹尾的事,無一不明白了。卻隻毫不發覺出來,待那任生一如平時,寧可加厚些。正是:腹中懷劍,笑裏藏刀,撩他虎口,怎得開交!

一日,太尉召任生吃酒,直引至內書房中。歡飲之時,喚兩個歌姬出來唱曲,輪番勸酒。任生見了歌姬,不覺想起內裏相交過的這幾位來,心事悒怏,隻是吃酒,被灌得酩酊大醉。太尉起身走了進去,歌姬也隨時進來了,隻留下任生,正在椅子上打盹。忽然,四五個壯士走到麵前,不由分說,將任生捆縛起來。任生此時醉中,不知好歹,口裏胡言亂語,沒個清頭。早被眾人抬放一張臥榻上,一個壯士,拔出風也似一把快刀來,任生此時正是:命如五鼓銜山月,身似三更油盡燈。

看官,你道若是要結果任生性命,也是太尉家慣做的事;況且任生造下罪業不小,除之亦不為過,何必將酒誘他在內室了,然後動手?原來不是殺他,那處法實是希罕。隻見拿刀的壯士褪下任生腰褲,將左手扯他的**出來,右手颼的一刀割下,隨即剔出雙腎。任生昏夢之中叫聲“阿呀!”痛極暈絕。那壯士即將神效止疼生肌的藥敷在傷處,放了任生捆縛,緊閉房門而出。這幾個壯士是誰?乃是平日內裏所用閹工,專與內相淨身的。太尉怪任生**汙了他的姬妾,又平日喜歡他知趣,著人不要徑自除他,故此吩咐這些閹工把來閹割了。因是閹割的見不得風,故引入內裏密室之中,古人所雲“下蠶室”正是此意。太尉又吩咐如法調治他,不得傷命,飲食之類務要加意。任生疼得十死九生,還虧調理有方,得以不死。明知太尉洞曉前事,下此毒手,忍氣吞聲,沒處申訴。且喜留得性命。過了十來日,勉增掙紥起來,討些湯來洗麵。但見下頦上微微幾莖髭須,盡脫在盆內。急取鏡來照時,儼然成了一個太監之相。看那小肚之下,結起一個大疤,這一條行**之具,已丟向東洋大海裏去了。任生摸了一摸,淚如雨下。有詩為證:昔日花叢多快樂,今朝獨坐悶無聊。始知裙帶喬衣食,也要生來有福消。

任君用自被閹割之後,楊太尉見了便帶笑容,越加待得他殷勤,索性時時引他到內室中,與妻妾雜坐宴飲耍笑。蓋為他身無此物,不必顧忌,正好把來做玩笑之具了。起初,瑤月、築玉等人,凡與他有一手者,時時說起舊情,還十分憐念他;卻而今沒蛇得弄,中看不中吃,要來無幹。任生對這些舊人道:“自太尉歸來,我隻道今生與你們永無相會之日了。豈知今日時時可以相會,卻做了個無用之物,空咽唾津,可憐,可憐!”自此任生十日有九日在太尉內院,希得出外;又兼頦淨聲雌,太監嘴臉,怕見熟人,一發不敢到街上閑走。平時極往來得密的方務德,也有半年不見他麵。務德曾到太尉府中探問,乃太尉吩咐過的,盡說道他死了。

一日,太尉帶了姬妾出遊相國寺,任生隨在裏頭。偶然獨自走至大悲閣下,恰恰與方務德撞見。務德看去,模樣雖像任生,卻已臉皮改變;又聞得有已死之說,心裏躊躇不敢上前相認,走了開去。任生卻認得是務德不差,連忙呼道:“務德,務德,你為何不認我故人了?”務德方曉得真是任生,走來相揖。任生一見故友,手握著手,不覺嗚咽流涕。務德問他許久不見,及有甚傷心之事。任生道:“小弟不才遭變,一言難盡。”遂把前後始末之事,細述一遍。道:“一時狂興,豈知受禍如此!”痛哭不止。務德道:“你受用太過,故折罰至此。已成往事,不必追悔。今後隻宜出來相尋同輩,消遣過日。”任生道:“何顏複與友朋相見?貪戀餘生,苟延旦夕罷了。”務德大加嗟歎而別。後來打聽任生鬱鬱不快,不久竟死於太尉府中。這是行**的結果。方務德每見少年好色之人,即舉任君用之事以為戒。看官聽說,那血氣未定後生們,固當謹慎;就是太尉雖然下這等毒手,畢竟心愛姬妾被他弄過了,此亦是富貴人多蓄婦女之鑒。堪笑累垂一**,喜者奪來怒削去。寄語少年漁色人,大身勿受小身累。又一詩笑楊太尉雲:削去**根**已過,尚留殘質共婆娑。譬如宮女尋奄尹,一樣多情奈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