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三十六|王漁翁舍鏡崇三寶,白水僧盜物喪雙生(三)

且說吏典宋喜去回渾提點相公的話,提點大怒道:“僧家直恁無狀!吾上司官取一物,輒敢抗拒不肯?”宋喜道:“他不是不肯,說道原不曾有。”提點道:“胡說!吾訪得真實在這裏,是一個姓王的富人舍與寺中,他卻將來換過,把假的還了本人,真的還在他處。怎說沒有?必定你受了他賄賂,替他解說。如取不來,連你也是一頓好打!”宋喜慌了道:“待吏典再去與他說,必要取來就是。”提點道:“快去!快去!沒有鏡子,不要思量來見我!”宋喜唯唯而出,又到白水禪院來見住持,說:“提點相公必要鏡子,連在下也被他焦燥得不耐煩。而今沒有鏡子,莫想去見得他!”**道:“前日已奉告過,委實還了施主家了。而今還那裏再有?”宋喜道:“相公說得丁一卯二的,道有姓王的施主舍在寺中,以後來取,你把假的還了他,真的自藏了。不知那裏訪問在肚裏的,怎好把此話回得他?”**道:“此皆左近之人見小寺有兩貫浮財,氣苦眼熱,造出些無端說話。”宋喜道:“而今說不得了。他起了風,少不得要下些雨。既沒有鏡子,須得送些甚麽與他,才熄得這火。”**道:“除了鏡子,隨分要多少,敝寺也還出得起。小僧不敢吝,憑提空怎麽吩咐。”宋喜道:“若要周全這事,依在下見識,須得與他千金,才打得他倒。”**道:“千金也好處,隻是如何送去?”宋喜道:“這多在我,我自有送進的門路方法。”**道:“隻求停妥得,不來再要便好。”即命行者真空,在箱內取出千金,交與宋喜明白;又與三十兩另謝了宋喜

宋喜將的去,又藏起了二百,止將八百送進提點衙內,稟道:“僧家實無此鏡,備些鏡價在此。”宋喜心裏道:“量便是寶鏡,也未必值得許多,可以罷了。”提點見了銀子,雖然也動火的,卻想道:“有了聚寶的東西,這七八百兩隻當毫毛,有甚希罕!叵耐這賊禿,你總是欺心賴別人的,怎在你手裏了,就不舍得拿出來?而今隻是推說沒有,又不好奈何得!”心生一計道:“我須是刑獄重情衙門,我隻把這幾百兩銀做了贓物,坐他一個私通賄賂、夤緣刑獄、汙蔑官府的罪名,拿他來敲打,不怕不敲打得出來。”當下將銀八百兩封貯庫內,即差下兩個公人,竟到白水禪院拿犯法住持僧人**。

**見了公人來到,曉得別無他事,不過寶鏡一樁前件未妥。吩咐行者真空道:“提點衙門來拿我,我別無詞訟幹連,料沒甚事。他無非生端,詐取寶鏡,我隻索去見一見,看他怎麽說話,我也講個明白。他住了手,也不見得。前日宋提控送了這些去,想是嫌少,拚得再添上兩倍,量也有數。你須把那話藏好些,一發露形不得了!”真空道:“師父放心!師父到衙門要甚使用,隻管來取。至於那話,我一麵將來藏在人尋不到的去處,隨你甚麽人來,隻不認帳罷了。”**道:“就是指了我名來要,你也決不可說是有的。”兩下約定,好管待兩個公人;又重謝了差使錢了,兩個公人各各歡喜。**自恃有錢,不怕官府,挺身同了公人竟到提點衙門來。

渾提點升堂。見了**,變起臉來,拍案大怒道:“我是生死衙門,你這禿賊,怎麽將著重賄,營謀甚事?見獲贓銀在庫,中間必有隱情,快快招來!”**道:“是相公差吏典要取鏡子,小寺沒有鏡子,吏典教小僧把銀子來準的。”提點道:“多是一登胡說!那有這個道理?必是買囑私情,不打不招!”喝叫皂隸拖番,將**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收在監中了。提點私下又教宋喜去把言詞哄他,要說鏡子的下落。**咬定牙關,隻說:“沒有鏡子,寧可要銀子。去與我徒弟說,再湊些送他,贖我去罷!”宋喜道:“他隻是要鏡子,不知可是增些銀子完得事體的,待我先討個消息再商量。”宋喜把和尚的口語回了提點,提點道:“與他熟商量,料不肯拿出來,就是敲打他也無益。我想他這鏡子,無非隻在寺中。我如今密地差人把寺圍了,隻說查取犯法贓物,把他家資盡數抄將出來,簡驗一過,那怕鏡子不在裏頭!”就吩咐吏典宋喜,監押著四個公差,速行此事。宋喜受過和尚好處的,便暗把此意通知**,**心裏思量道:“來時曾囑付行者,行者說把鏡子藏在密處,料必搜尋不著,家資也不好盡抄沒了我的。”遂對宋喜道:“鏡子原是沒有,任憑箱匣中搜索也不妨,隻求提控照管一二,有小徒在彼,不要把家計東西乘機散失了,便是提控周全處。小僧出去另有厚報。”宋喜道:“這個當得效力。”別了**,一同公差到白水禪院中來,不在話下。

且說白水禪院行者真空,原是個少年風流**的僧人;又且本房饒富,盡可憑他撒漫。隻是一向礙著住持師父,自家像不得意。目前見師父官提了去,正中下懷,好不自由自在。俗語雲:偷得爺錢沒使處。平日結識的私情、相交的表子,沒一處不把東西來亂塞亂用,費掉了好些過了。又偷將來各處寄頓下,自做私房,不計其數。猛地思量道:“師父一時出來,須要查算,卻不決撒?況且根究鏡子起來,我未免也不纏在裏頭。目下趁師父不在,何不卷擄了這偌多家財,連鏡子多帶在身邊了,星夜逃去他州外府,養起頭發來做了俗人,快活他下半世,豈不是好?”算計已定,連夜把箱籠中細軟值錢的,並疊起來,做了兩擔。次日,自己挑了一擔,顧人挑了一擔,眾人麵前隻說到州裏救師父去,竟出山門去了。

去後一日,宋喜才押同四個公差來到,聲說要搜簡住持僧房之意。寺僧回說:“本房師父在官,行者也出去了,止有空房在此。”公差道:“說不得!我們奉上司明文,搜簡違法贓物,那管人在不在?打進去便了!”當即毀門而入,在房內一看,裏麵止是些粗重家火,椅桌狼藉,空箱空籠,並不見有甚麽細軟貴重的東西了。就將房裏地皮翻了轉來,並不見有甚麽鏡子在那裏

。宋喜道:“住持師父叮囑我,教不要散失了他的東西。今房裏空空,卻是怎麽呢?”合寺僧眾多道:“本房行者不過出去看師父消息,為甚把房中搬得恁空?敢怕是乘機走了!”四個公差見不是頭,曉得沒甚大生意,且把遺下的破衣舊服亂卷擄在身邊了,問眾僧要了本房僧人在逃的結狀,一同宋喜來回複提點。提點大怒道:“這些禿驢,這等奸猾!分明抗拒我,私下教徒弟逃去了,有甚難見處?”立時提出**,又加一頓臭打。那**本在深山中做住持,富足受用的僧人,何曾吃過這樣苦?今監禁得不耐煩,指望折些銀子,早晚得脫;見說徒弟逃家,家私已空,心裏已此苦楚。更是一番毒打,真個雪上加霜,怎經得起?到得監中,不勝狼狽,當晚氣絕。提點得知死了,方才歇手。眼見得**欺心,盜了別人的寶物,受此果報。有詩為證:贗鏡偷將寶鏡充,翻令施主受貧窮。今朝財散人離處,四大原來本是空。

且說行者真空,偷竊了住持東西,逃出山門;且不顧師父目前死活,一徑打點他方去享用。把目前寄頓在別人家的物事,多討了攏來,同寺中帶出去的放做一處,駕起一輛大車,裝載行李,顧個腳夫推了前走。看官,你道住持偌大家私,況且金銀體重,豈是一車載得盡的?不知宋時盡行官鈔,又叫得紙幣,又叫得官會子,一貫止是一張紙;就有十萬貫,止是十萬張紙,甚是輕便。那住持固然有金銀財寶,這個紙鈔兀自有了幾十萬,所以攜帶不難。行者身邊藏了寶鏡,押了車輛,穿山越嶺,待往黎州而去。到得竹公溪頭,忽見大霧漫天,尋路不出。一個金甲神人閃將出來,軀長丈許,麵有威容。身披鎖子黃金,手執方天畫戟。大聲喝道:“那裏走?還我寶鏡來!”驚得那推車的人,丟了車子,跑回舊路,隻恨爺娘不生得四隻腳,不顧行者死活,一道煙走了。那行者也不及來照管車子,慌了手腳,帶著寶鏡隻是望前亂竄,走入林子深處。忽地起陣狂風,一個斑斕猛虎跳將出來,照頭一撲,把行者拖的去了。眼見得真空欺心,盜了師父的物件,害了師父的性命,受此果報。有詩為證:盜竊原為非分財,況兼寶鏡鬼神猜。早知虎口應難免,何不安心守舊來?

再說漁翁王甲,討還寺中寶鏡,藏在家裏,仍舊貧窮;又見寺中日加興旺,外人紛紛議論,已曉得和尚欺心調換,沒處告訴。他是個善人,隻自家怨悵命薄。夫妻兩個,說著寶鏡在家時節許多妙處,時時歎恨而已。一日,夫妻兩個同得一夢,見一金甲神人吩咐道:“你家寶鏡今在竹公溪頭,可去收拾了回家。”兩人醒來,各述其夢。王甲道:“此乃我們心裏想著,所以做夢。”妻子道:“想著做夢,也或有之,不該兩個相同。敢是我們還有些造化,故神明有此警報?既有地方的,便到那裏去尋一尋看也好。”

王甲次日問著竹公溪路徑,穿山度嶺,走到溪頭。隻見一輛車子倒在地上,內有無數物件,金銀鈔幣,約莫有數十萬光景。左右一看,並無人影,想道:“此一套無主之物,莫非是天賜我的麽?夢中說寶鏡在此,敢怕也在裏頭?”把車內逐一簡過,不見有鏡子。又在前後地下草中四處尋遍,也多不見。笑道:“鏡子雖不得見,這一套富貴,也夠我下半世了。不如趁早取了他去,省得有人來。”整起車來推到路口,顧一腳夫推了,一直到家裏來。對妻子道:“多蒙神明指點,去到溪口尋寶鏡。寶鏡雖不得見,卻見這一車物事在那裏。等了一會,並沒個人來,多管是天賜我的,故取了家來。”妻子當下簡看,盡多是金銀寶鈔,一一收拾,安頓停當,夫妻兩人不勝之喜。隻是疑心道:“夢裏原說寶鏡,今雖得此橫財,不見寶鏡影蹤,卻是何故?還該到那裏仔細一尋。”王甲道:“不然,我便明日再去走一遭。”到了晚間,複得一夢,仍舊是個金甲神人來說道:“王甲,你不必癡心。此鏡乃神天之寶,因你夫妻好善,故使暫出人間,作成你一段富貴,也是你的前緣。不想兩入奸僧之手。今奸僧多已受報,此鏡仍歸天上去矣,你不要再妄想。昨日一車之物,原即是寶鏡所聚的東西,所以仍歸於你。你隻堅心好善,就這些也享用不盡了。”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王甲逐句記得明白,一一對妻子說。明知天意,也不去尋鏡子了。夫妻享有寺中之物,盡夠豐足,仍舊做了嘉陵富翁。此乃好善之報,亦是他命中應有之財,不可強也。休慕他人富貴,命中所有方真。若要貪圖非分,試看兩個僧人。您可以在百度裏搜索";